东院西边墙根下蜿蜒一株老君梅,梅树基干粗壮,弯向一边,至半中枯萎,左右各发了一小枝,并正中生出的嫩条,迎风冒出几抹簇簇的新绿。
傅娆扶着秋香的手臂,碎步疾至待客的东厅,瞧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老梅前,徒手正拨弄着当中的嫩枝儿,他着青蓝色竹纹直裰,修长隽逸,没了那身明黄的龙袍相衬,少了几分不敢直视的威严,乍一眼瞧去与寻常男子无异,只是举止投足间,依然掩饰不住岁月沉淀的雍雅持重。
傅娆有那么一瞬间的怔忡,心口涌上些许复杂,明明随口便能应付她娘的邀请,竟是亲自来了。
正要上前请安,倏忽瞧见两人。
一人挺拔冷峻扶刀立在廊庑下,眉目如霜,正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刘桐。
另一人清秀宁雅,双手环臂,倚着廊柱而立,眸宇间流露几分不经意的冷漠与轻倦,则是司礼监提督孙钊。
傅娆步子一顿,眼前发黑。
皇帝来就算了,怎么连这两尊大佛也带来了,之前那小金子不是挺好的么?
莫非是出宫办事,半路顺道来的?应是如此。
刘桐与孙钊也瞧见了傅娆,二人相继收敛神色,朝她施礼。
傅娆稍稍回礼。
瞥见廊芜下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漆木箱子,皆是皇帝送来的随礼。
心下无奈,缓步下台阶来到院中,迎风朝皇帝屈膝福身,“给四爷请安。”
皇帝早已听到脚步声,缓缓回身,眉眼含笑,欲要扶她,手伸至半路,顿了下,堪堪收回:
“免礼。”
傅娆挤出一丝笑容,低声问,“您怎么来了?”
皇帝略觉疑惑,“不是你母亲邀我来的么?”
傅娆无奈嗔了他一眼,刻意压低了嗓音埋怨道:“我娘不知里情,您怎么当了真…”
皇帝负手轻轻哼了一声,“听你这语气,竟是不欢迎我?”
傅娆被他看穿,脸颊略略浮现些许红晕,错开他探究的视线,干笑道:“您说笑了,您大驾光临,是我们求之不来的,怎么会不欢迎,您请入厅喝茶。”
傅娆领着皇帝一行入厅,欲请刘桐与孙钊也入内,二人皆是拒绝,止步在门口便不进去了。
皇帝随傅娆入窗口圈椅坐下,秋香亲自沏茶来,又将炭盆搬入搁在皇帝脚下,皇帝却将炭盆轻轻往傅娆身旁推了推,
“坐吧。”
傅娆岂敢落座,
恰在这时桃儿溜至门口,瞧见两位俊俏的男人,登时一惊,忍不住多睃了几眼,悄悄掀帘朝傅娆望了一眼,
傅娆会意,立即与皇帝屈了屈膝,快步至门口,见刘桐二人立在外头,将桃儿往里拉了拉,低声问道,“怎么了?”
桃儿眼神儿溜溜转,往里头探了探头,悄声道,“您昨日斩钉截铁说人家不来,夫人不曾叫人采购,眼下急着去隔壁王婶子家里瞧瞧有啥好菜,王婶子腰不是不好么,夫人欲拿您的药膏送与人家,上头贴的标签不见了,奴婢请您辨认一下…”
语罢,从袖下掏出两个瓶子,让傅娆辨认,外形一模一样,傅娆拧开其中一个闻了闻,“是这个…”哭笑不得的将她往外推。
将桃儿打发走,回到皇帝跟前,一张俏脸亦是窘得无地自容,
“陛下,还请您见谅…”跪下磕了个头,
皇帝连忙将她掺起,不悦道,“怀着身子,不许行礼。”拉着她未放,将她往跟前一带,低声道:“朕都听到了,你母亲定不会这么做,是不是你这个糊涂虫坏了朕的事?”
傅娆脸颊热浪腾腾,她什么时候糊涂过?从小到大谁不夸她一句能干明事理,到了他眼里倒成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欲挣脱他的手,又不敢,只俏生生嘟起了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您别怪我,我哪知道您会来嘛…”
皇帝不怒反笑,咂咂嘴自嘲,“倒是朕的错,旁人邀请了朕,朕不该来…”
他手掌过于宽热,粗粝的手茧摩挲她的手背,仿佛要烫化了,心似被他笼着,软软的无处安放,
傅娆凝睇着他,低低恼羞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若是不高兴,我亲自给您下厨,权当给您赔罪。”
她现在怀着孕,他怎么舍得她辛苦,有了这话,气也消了。
“不必,朕并不挑,以往行军草根都吃过,还有什么不能吃的,实在没菜,将那株老君梅砍了煮点汤水喝也是成的。”
傅娆不好意思地跺脚,“您就别埋汰我了,我这就去给您下厨…”
待要退下,听见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郑氏温柔嗓音响起,
“怎么站在门口呢,风大,快些入内喝茶。”
傅娆飞快将手抽出,退了几步去迎郑氏。
刘桐与孙钊生得风姿凛凛,不像是普通人,郑氏虽没见过大世面,却也有几分眼力劲,非得邀请二人入内。
两位令朝野闻之丧胆的铁面刽子手,就这么架不住郑氏热情,跨入门槛。
郑氏见厅内只有傅娆与一男人,微的一愣,环视一周不见那位四爷的家眷,略有些诧异,视线这才落在皇帝裴缙身上。
彼时皇帝已缓缓起身,身姿如松立在窗下。
他眉目清润,让人一眼惊艳。
好一清致疏落的男人,再看第二眼,自有一股岳峙渊渟的风采。
郑氏这一生不曾见过如此矜贵的人物。
“这位想必便是陈先生了。”郑氏先福了福身,
皇帝从容拱了拱手,“见过傅夫人。”
郑氏笑了笑,下意识坐在了皇帝对面的席位,傅娆瞧着自己母亲,心中不自觉地发慌。
皇帝倒是不觉怎么,随之落座。
郑氏瞥了一眼傅娆,见她怔愣愣的,暗暗睃了她一眼,示意秋香过来倒茶,又温和望着皇帝笑,“您怎么又携了这么多礼来,我们实在受之有愧。”
皇帝语气温和,“夫人客气,我们做药材生意的,都盼着能上典药局的名录,多亏了傅姑娘帮衬,给我们解决了大麻烦,过了这个坎,今后便是财源滚滚,是以备薄礼相赠。”
郑氏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还真当傅娆帮了人家大忙,这就解释得通人家三番两次送礼来。
“对了,您的夫人少爷呢,怎么没带来?也好叫我瞧一瞧夫人风采…”
皇帝搁在桌案上的手微微一动,眉峰锐利地瞥了傅娆一眼,傅娆也跟着慌了,露出几分不自在来。
她没料到郑氏会请陈四爷过府小宴,是以前日郑氏问起陈四爷家室,她据实已告。
皇帝来之前倒也想过,他年纪摆在这里,也不可能去骗郑氏。
今日来,纯粹是听闻郑氏邀请,刚好从南军都督府回来,顺道来看看,借机给傅娆送些年礼来,省得她怀着孕四处操劳,也没打算做什么,毕竟时机还不到。
可真正来了,听到郑氏这话,心里多少升起些许闷胀。
他不年轻了,在郑氏眼里,定是配不上她女儿。
兴头一下全给搅没了。
皇帝舌尖抵着右颌,低低闷笑了一声,“夫人身子不好,在老家养病,不曾随行…”
郑氏愣了愣,“原来如此,听闻先生要回蜀中,便设薄酒给先生送行。”
回蜀中?
谁给他寻得这么憋劣的借口?
他下次不用来了吗?
凛冽的视线朝刘桐与孙钊撇去。
孙钊暗暗抚了抚额,为了成功送出家具,不得已寻了卖宅的借口。他手垂在身侧抓紧了袖口,一副请罪的摸样。
皇帝收回视线,想了想答道,“原是打算回蜀中,眼下进了典药局的名录,还要留在京城一段时间。”
郑氏不以为意,“哦,这样呀,不知先生除了药材之外,还做哪些生意?”
皇帝手指轻轻扶在茶柄,细致提了几样。
郑氏听不太懂,随口应承几句,目光瞥到刘桐与孙钊身上,只觉这二人长相气质皆是不俗,忽的就生出几分心思。
“娆娆,四爷难得来,你去给四爷做个家常小菜。”
傅娆心中生出几分警惕,母亲这是想支开她,
莫不是瞧出端倪来?
她与皇帝暗暗对了一眼,皇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傅娆也确实想给他做道拿手小菜便退出东厅。
待她一走,郑氏指着刘桐与孙钊,笑眯眯问皇帝,“陈先生,您这两位属下气度不凡,瞧着不像是寻常人物?”
皇帝轻轻叩着桌案,含笑回道,“夫人眼力不错,他们跟着我走南闯北,有些薄名…”
郑氏神色一亮,视线在刘桐与孙钊当中抉择了一番,只觉刘桐更为高大,遂问道,“这位义士是哪里人?”
皇帝微微错愕,瞥了一眼郑氏满脸兴趣的样子,意识到什么,心中猛然一沉,顶着一张分辨不出什么颜色的脸,盯紧了刘桐。
刘桐顿时汗流浃背,道,“在下徐州人士…”
“哟,徐州与咱们青州毗邻,我外祖便是徐州人,咱们也算半个同乡,”郑氏含笑,又问,“家中几口人?”
“…”刘桐深深吸着气,“十几口人…”
“可曾中举?”
大晋武职皆是世袭,刘家世代袭锦衣卫之职,不需要科考。
顶着皇帝杀人的视线,刘桐差点要跪下来,他闭了闭眼,咬牙道,“不曾。”
郑氏顿时没了兴趣,同时,心中也生了几分颓丧,近来陈衡不见来府上,郑氏便猜二人这婚事怕是泡了汤,心中郁碎许久,前日陈四爷着人送那么多家具来,邻里街坊只当是有人来下聘,她只得以远房亲戚为由解释了过去,现在邻里皆知她家女儿年纪大了,被人辜负退了婚,打着各种主意的都有,她心中焦急,自然将女婿的门槛降了档,是以今日见了刘桐与孙钊便起了几分心思。
可哪怕急着将女儿嫁出去,至少也得是举人一流。
刘桐不行,还有一位。
郑氏立即将主意打到孙钊身上,“这位义士老家何处?”
一贯淡漠无情的孙钊忍不住愕了愕,他可是个阉人,他嗓子涩了涩,利落道,“在下行伍出身,刀尖上淌血的人,不值得夫人挂记。”怕郑氏不死心,连忙补充一句,“不曾中举。”
大晋内庭曾设内书房,从翰林院选人教授内监习字读书,为司礼监批红培养人才。
孙钊三岁入宫,自小在内庭习书,当年内书房考核也算内监中的状元。
郑氏笑意僵在了脸上。
这种人也不能要。
心里跟被浇了一盆冷水似的,顿时兴致缺缺。
气氛陷入诡异一般的寂静。
郑氏干坐片刻,目光忽然落在皇帝身上,顿了顿,轻轻一笑,“陈先生,您手底下的人尚且如此出色,平日结交的人怕是更了不得”
闻弦歌而知雅意,郑氏这是想让皇帝给她留意女婿人选。
刘桐与孙钊二人已经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
孙钊胆大,硬着头皮替皇帝拒绝,“夫人,县主聪慧果敢,陛下甚是看重她,曾放话要给县主指婚,县主的婚事,您就别操心了。”
孙钊想一劳永逸赌了郑氏的嘴,可惜他不了解市井妇人。
郑氏闻言千头万绪涌上心间,好不容易被人牵了话头,立即倒豆子似的,将心中苦水倒出,
“怎么可能不操心呢,皇帝陛下日理万机,哪能真的上心,不过随口一言罢了,再说,陛下若真的指婚我还不放心呢,金口玉言,我没得挑,索性在陛下指婚前,给娆儿寻一个妥帖的郎君才好,我要求也不高,这头一条得是人品过得硬,其他诸如年纪得相仿,相貌也不能过丑,家中不能纳妾,我们家虽是小门小户,祖上却有来头,断不能辱没了祖先的门楣”
郑氏如愿将心事道出,末尾还补充了一句,
“陈先生,您可得帮我留意着。”
皇帝原先尚且还能扶着茶盏,独自喝闷茶,眼下却是连口气都咽不下了。
依着郑氏这格调,他是哪点都不符合人家女婿的要求,心里呕得吐血。
皇帝堪堪默了半晌,只从齿缝挤出几字,“婚姻自有天定,夫人放宽心才是。”
郑氏泄了气。
傅娆匆匆做完一道小菜,不放心这边,立即赶来客厅。
郑氏已强撑不住,见她过来如释重负起身,“娆娆,你们聊生意上的事吧,娘去厨房瞧瞧。”又与皇帝招呼,“陈先生先坐,我布好膳食便请先生过来。”
傅娆立即应下。
皇帝强忍着憋闷起身颔首。
待郑氏离去,刘桐与孙钊二人哗啦啦扑跪在地,
“陛下恕罪,陛下息怒。”
傅娆吓了一跳,抬眸望皇帝,“陛下,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我母亲做了什么惹恼了您?还请您看在她不知情的份上,饶恕她。”
语毕,扶着小案要下跪。
皇帝伸手扶住她,朝刘桐二人使了个眼色,二人立即悄悄退出,东厅只剩下他和傅娆。
皇帝再是忍不住怒意,当即将傅娆腰身一揽,迫着她贴过来,温柔又克制地撬开了她的齿。
傅娆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也不敢反抗。
这是她家里,她不敢闹出动静,只得默默由着他。
不知不觉她已坐在他怀里,被迫仰面承受着,她双手不轻不重推在他胸膛,克制不住发出一些声响。
皇帝也知这般做不太妥,可实在是控制不住。
仿佛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宣泄心中的闷恁,愧疚,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半晌,皇帝终是克制着松开她,将她轻轻搂在怀里,靠在她发髻低喃道,“你母亲盘问了刘桐与孙钊”
傅娆从这一句话便猜到了所有,她闷出一声笑,难怪皇帝气成这样。
憋着气,还不能吭声,倒真是为难他了。
傅娆红唇被他亲的布满了水光,眼底也微微流淌着醉人的酡红,她头一遭,轻轻地抬起身子,主动往他唇瓣压了压,湿漉漉的眸眼闪过一丝雪亮的光彩,轻笑道,“让陛下委屈了。”
皇帝募的僵住,双臂搂着她腰身,将她圈在怀里,眼神直勾勾盯着她,一动未动。
傅娆这一点点主动,竟是如破冰的春阳,有着冬雪初融般的效果。
心中气消,面色却绷得极紧,“朕没这么好打发。”
“朕今晚来寻你。”
“寻你讨债!”
一顿午膳吃得兵荒马乱。
皇帝一行离开后,郑氏瞧着满桌不算精致的菜肴,及厅堂里大大小小十几来个箱子,满脸愧色,自是又将傅娆数落一顿,方才罢手。
入夜,傅娆心中便十分不自在,来回在屋内踱步,
怕他真要来,若来了该如何是好?
秋香已知皇帝底细,尚可放心留在身边,可桃儿却是留不得,上次皇帝来,将桃儿放倒,小丫头呼呼睡在耳房角落,留了一夜口水,傅娆心疼,思来想去,借口傅坤过两日回,着桃儿去收拾傅坤屋子,晚上就歇在那边,将桃儿支开。
后又不放心,去到正院,干脆在郑氏安眠香里加一味海茵草,让她睡得更沉些,而钟嬷嬷也常日歇在郑氏屋内,闻了这香气,大约夜里是不会醒了。
傅娆心虚地安顿一番,彻底将家中诸人安排妥当后,才堪堪坐在屋内等着皇帝过来。
与此同时,隔壁陈府,平康公主刚从宫中太庙而归,累得眼皮掀都掀不开,她这几日有多辛苦,内心就有多憎恶傅娆,她把这一切倒霉悉数归到傅娆身上。
可惜明里暗里她都不能把傅娆怎么着,是以这口气天天呕在心里。
恰巧前日,有人送了十几车子家具来傅家,邻里皆以为有人上傅家提亲,平康公主闻讯十分疑惑,傅娆要嫁人了?
嫁给何人?
她得把这个消息打听清楚。
平康公主身边有一女官,为淑妃所派,颇有城府,那日当众请旨让傅娆为妾,也是这个女官所谋,女官来到陈府,并未将原先那些下人遣走,相反,而是将他们悉数买通,用他们日日刺探傅府的消息。
果不其然,放了这么久的鱼饵,终于有了苗头。
平康公主躺在塌上歇息时,便有一仆妇来禀报,
“公主殿下,老奴已打听清楚,那位三番五次给傅府送礼的,并不是什么远房亲戚,而是给他们药铺贡药的陈四爷,这位陈四爷家中有妻有妾,却独独对傅姑娘这般好,老奴担心其中有猫腻。”
公主闻言登时坐直了身子,连日疲惫一扫而空,眼中精光绽现,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定是在外头有奸夫,给我盯紧了,我要抓她个现行,让她身败名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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