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56
到了傍晚,白日里还晴朗的天气,忽然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春夜里的雨,并不让人觉得萧索,晚风和畅,绵密的雨丝落在房檐上,落在青翠的树叶上,落进涟漪荡漾的湖里,滴答滴答,叮叮咚咚,像一首即兴演奏的江南小曲。
熙王府休憩了一个多月,各处都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王府正中有一处人工开挖的湖,湖里引入了品种名贵的莲花,还有许多色彩斑斓的锦鲤,虽时节还未到夏日,莲花未开,但湖里的莲叶已经生长得很是郁郁葱葱,雨珠儿落在硕大的莲叶上,像一粒粒珍珠滚进了玉盘里,野趣盎然。
白锦扶今晚兴致格外好,命人在湖边一座凉亭的八个角上挂上帘子挡雨,凉亭里挂了许多宫灯,明亮如同白昼,周围的景色都能看得十分清晰,又让人在亭子里摆上矮桌、香案、软垫、瓜果以及各种烹茶的工具,一个人怡然自得地坐在凉亭里赏雨。
炉子上泡茶用的水刚咕噜咕噜地烧开,白锦扶便看到不远处有下人领着韩玉成朝湖边亭的方向走过来了。
韩玉成撑着一把油纸伞,穿着一身长衫,一路过来步伐从容,进了凉亭后,收起油纸伞,拂去身上的雨珠儿,并没有过多客套,径直走到白锦扶面前撩起衣摆席地坐下,端起白锦扶刚泡好倒给他的茶放在鼻下先闻了下,然后抿了一小口,放下杯子道:“殿下烹茶的手艺又精进了。”
“是吗?”白锦扶端起茶杯自己品尝了一口,舒眉笑道,“我喝着好像与平时并无分别,定然是舅舅有了喜事,心境不同,才让你觉得茶的口感味道有变。”
韩玉成淡淡一笑,“殿下就这么笃定烈王会照我说的行事?”
“事到临头,他还有别的选择?”白锦扶喝完杯子里的茶,拿起茶壶又给自己沏了一杯,“往前一步是万丈悬崖,往后一步是龙潭虎穴,烈王要想解眼下的困境,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只能选择弃车保帅,谁让王家出了个好儿子,这个岳家他不舍弃是不行了。”
烈王并非惠元皇后所生,生母只是隆庆帝的一个充容,且很早就去世了,隆庆帝一共生有七个儿子,早些年儿子多的时候,烈王在一众皇子中也并不出众,不受隆庆帝重视。
烈王能有今日,除了靠自己钻营,其岳家王家也出了不少力,王家是簪缨世家,出过两任帝师,一位宰辅,虽然到隆庆帝这一朝王家已经有些没落,权势远不如从前,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年明里暗里都帮烈王做了不少事帮他拉拢朝臣,烈王妃也是个精明能干的贤内助,在京城一众官眷里的声望很高。
所以烈王对王家十分倚仗,若是王家倒了,那他等于断了一条臂膀,在争皇位的胜算上也会大打折扣。
不到万不得已,烈王绝不会舍弃王家,就算王有成犯下大逆不道之罪,烈王也会想方设法帮王有成补救,段无忌就是算准了这点,才会利用王有成和张淑仪的奸情来算计烈王。
隆庆帝此生最恨被别人蒙蔽欺骗,如果他知道了自己的儿子帮外人遮掩和他的妃子通奸的罪证,那烈王从此在隆庆帝心里会是什么地位,可想而知。
坐下来喝了两盏茶的功夫,有下人急匆匆地过来禀报,说派出去盯梢的眼线传回来消息,有人看见长孙殿下亲自带兵去王家将王有成押解进宫了,同时一起进宫的还有烈王、烈王妃以及烈王岳丈,银青光禄大夫王瑾。
“知道了,去让厨房温一壶酒,准备两个下酒的菜过来,本王要和韩相小酌两杯。”白锦扶摆摆手让下人退下,注意到雨点打在莲叶上的声音好像忽然变大了,往凉亭外看了一眼,不知何时,雨势变得急骤了起来。
今晚这宫里,怕是没有人睡得着了。
——
隆庆帝近日里为了张淑仪的事神思忧虑,傍晚又开始阴雨绵绵,心情便更加不痛快,用完晚膳,看了会儿奏本后便早早地歇下,还没睡着,突然听到宫人进来禀报,说太子、烈王以及皇太孙进宫有要事求见,只得又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服大步走了出去。
其他人早已等候在正殿,见到隆庆帝出来,齐齐下跪行礼,隆庆帝并未细看任何人,边走边丢下“平身”两个字,沉着脸坐到龙椅上,往下一扫,“大晚上的兴师动众请求面圣,出什么事了?”
段无忌走上前,先声夺人:“皇爷爷,是这样的,您之前让无忌暗中调查咏颐宫宫女春芝自尽一事,无忌已经查到了结果,特来向皇爷爷禀报。”
隆庆帝眉头拧了拧,不太赞同地道:“不是跟你说了这件事不要声张?你现在把这么多人弄到朕这儿,到底想干嘛?”
太子也是云里雾里,“是啊,无忌,你到底把我们叫过来要做什么?”
段无忌微微一笑,“皇爷爷、父亲,请稍安勿躁,实在是因为这件事的真相太过令人震惊,无忌不敢擅断,所以才会请各位长辈过来一起分辨分辨。”
“无忌,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端端的,你干嘛把王有成给抓进宫?”烈王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神色自若地质问段无忌。
段无忌挑了挑眉尖,似笑非笑地看着烈王,“看来五叔对此事还不知情?”
烈王睁大眼,一脸无辜相,“我知情什么?怎么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听不懂?”
“五叔现在听不懂没关系,很快就懂了。”段无忌扯起嘴角笑了下,露出一口阴森的白牙,忽然拍了下手,“来人!把王有成带进来!”
立即有侍卫把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条,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王有成押进殿里,王有成之父王瑾一看到儿子成了这副模样,大惊失色地冲到段无忌面前质问:“皇太孙,微臣的儿子好歹也是朝廷命官,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你要将他绑成这样?”
“他犯了什么罪?”段无忌冷笑,“他犯的,是足够让你王家满门抄斩的死罪!”
王父一听,脸色骇然大变,往后退了两步,将信将疑地问:“皇太孙此言何意?”
段无忌示意侍卫将王有成嘴里的布条取出来,揪住王有成的后颈衣领将人拖到隆庆帝面前,像扔垃圾一样把人摔在地上,冷冷道:“王有成,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本殿帮你说?”
王有成脸色惨白,已经被吓破了胆,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烈王这时走过来,指着段无忌道:“段无忌,你少在那儿虚张声势,王有成怎么说也算个皇亲国戚,你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打成这样,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五叔?你说,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都到皇爷爷面前了,五叔这戏还准备唱到什么时候?”段无忌抬起下巴用鼻子对着烈王,讥讽地冷哼了声,转头对隆庆帝拱手道,“皇爷爷,孙儿已经查清楚了春芝自尽的真相,概是因为张淑仪和王有成通奸,春芝作为帮助张淑仪通奸的从犯,害怕主子奸情败露,所以才会畏罪自尽!”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俱都脸色一震,烈王妃听闻弟弟竟然做出了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吓得两眼一翻差点晕倒过去,多亏被旁边的父亲扶住,王父脸色也不好看,但到底年纪较长,还能勉强保持镇定,问段无忌:“皇太孙,你说这话有证据吗?”
烈王也道:“是啊,证据呢?”
段无忌没理会其他人,只看着脸色铁青的隆庆帝,不紧不慢地道:“启禀皇爷爷,孙儿奉旨去搜查了咏颐宫,但并没有从春芝住处找到任何线索,便排查了在宫里与春芝相熟的宫女太监,结果被我查到四司六局有个叫德方的小太监,与春芝走得很近,而此人,恰恰就在春芝自尽一日后,也在宫里莫名失踪了,我便命人去德方的住处详细搜查,结果在德方被褥的夹层里搜到了一封还未来得及送出去的告密信,信上详细写明了,张淑仪和王有成,是如何在冷宫偷情的过程。”
段无忌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双手送到隆庆帝面前,“请皇爷爷过目!”
隆庆帝抽出信封里的信,阴沉的目光一行行看过信纸上的字,面色越发冷凝似冰,胸前剧烈地起伏数下,一把抓起旁边桌上的茶杯摔在王有成脑袋前面,怒喝道:“混账!无耻!”
烈王妃父女吓得连忙跪下来,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只有烈王还不死心,跪到隆庆帝腿边,争辩道:“父皇!一个死了的宫女,一个下落不明的太监,单凭一张纸,空口无凭,如何能成为证据啊?难保不是有人心存歹念,要故意陷害王有成呢?”
段无忌冷笑道:“五叔,王有成不过只是一个侍卫副统领,有谁会用这种事陷害他?”
烈王回头瞪着段无忌,也冷笑道:“这就要问问皇太孙自己了,谁不知道王有成是我的内弟,张淑仪也是我举荐进宫伺候父皇的,陷害这两人通奸,正好就能让父皇厌弃了我,皇太孙觉得这件事对谁最有利呢?”
隆庆帝听了烈王的话,似乎也觉得有几分在理,眸光阴晴不定,看段无忌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怀疑。
太子这个老好人出来和稀泥,先对烈王道:“五弟啊你先别急,这事若真的与你无关,父皇一向开明,不会怪你的。”又对段无忌道,“无忌啊,你还有没有别的证据?这一张纸,确实不能说明什么,秽乱后宫可是重罪,你可要谨慎。”
段无忌冷眼打量着烈王,“五叔,你这是铁了心要把戏唱到底了吗?再装就没意思了。”
“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演戏了?”烈王满脸凛然之色,气愤地指着段无忌道,“你难道是觉得我知道他们通奸却故意帮他们隐瞒?段无忌!你别血口喷人!”
“到底是血口喷人还是装腔作势,五叔您心里最清楚。”段无忌回头朝门外喊了声,“把人抬进来!”
立即就有两个侍卫抬着一副担架进来,担架上好像躺了个人,上面蒙着一块白布,看不出是生是死。
侍卫把担架放下来,掀开白布,露出下面的真面目,是一个身穿太监衣服的男人,双目紧闭,嘴唇青紫,脸上布满了泥土和枯枝烂叶,看起来早已气绝多时,其他人看见尸体连忙往两边躲。
段无忌指着尸体道:“皇爷爷,这具尸体就是失踪多日的德方,我的人是在宫里的一口枯井中找到他的,有宫人看见,就是烈王的亲信将德方投入枯井之中!”说罢又看向烈王,凌厉的眸子里难掩胜利在望的暗喜,“五叔,若你真不知晓此事,那为何要指使亲信帮王有成杀人灭口?”
烈王脸上肌肉抖动,指着段无忌大声道:“你……你胡说八道!”
段无忌气定神闲地挑眉,“是不是胡说八道,只要把王有成,还有五叔的亲信严刑拷打一番,真相自然就能水落石出,再不济,不还有张淑仪呢嘛?”
隆庆帝对段无忌的话已经信了七八分,眸光一冷,一脚用力踹向跪在他腿边的烈王,大骂到:“畜生!你干的好事!你竟敢欺瞒朕!”
“父皇明鉴!儿臣没有!”烈王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隆庆帝声泪俱下地道,“儿臣对父皇忠心耿耿,决不敢做欺瞒父皇的事,儿臣是冤枉的啊!”
隆庆帝用力地拍了下龙椅扶手,咬牙道:“铁证如山,你还敢说自己冤枉!那你解释解释,你若不是心里有鬼,为什么要指使人杀人灭口?”
烈王趴在地上回头看了眼地上太监的尸体,连连摇头道:“儿臣根本不认识这个太监,也从来没有指使人杀他!”忽然想到什么,指着段无忌道,“春芝死了,德方也死了,谁知道他俩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用两个死人就想定我的罪?是黑是白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难道是亲眼看到了我让人杀人抛尸?”
“五叔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段无忌看烈王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丧家之犬,语气是带了一丝讥讽的怜悯,“那我就让五叔心服口服,来人,叫四司六局的总管太监进来!”
总管太监不一会儿就抖如筛糠地走了进来,跪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段无忌问总管太监:“我听说,德方是你认的干儿子,对吗?”
总管太监点头如捣蒜道:“对、对!”
“那他平时和什么人有来往,你这个做干爹的肯定都知道?”段无忌悠悠问,“他和咏颐宫的宫女春芝关系怎么样?”
总管太监道:“回皇太孙的话,德方和春芝是同乡,关系挺亲密的,小人还听说,他们两个有结为对食的打算。”
“五叔,你都听见了吧?若不是德方知道张淑仪的秘密,为何春芝一死,德方就失踪了?”段无忌看了眼烈王,然后对总管太监说,“你抬起头看看,这担架上躺着的尸体,是不是就是你干儿子。”
总管太监跪着爬到担架旁边,仔细端详起担架上的尸体,但是因为尸体是从枯井中找到的,脸上自然沾了许多污垢,真实的样子有点看不清,总管太监辨认了好一会儿,忽然结结巴巴地道:“不、不对啊,这、这好像不是德方!”
段无忌闻言,本来还难掩得意的脸色倏地一僵,回头不由得失声道:“你说什么?!”
总管太监看着段无忌摇了摇头,“皇太孙,这具尸体不是德方,小人不认识这个人。”
总管太监的指认,让形势瞬间峰回路转,这下占据上风的霎时变成了烈王,烈王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精神抖擞地过去指着段无忌的鼻子大声道:“段无忌!你口口声声说我命人杀了太监德方灭口,结果呢?这尸体就根本不是德方,既然不是德方,何来杀人灭口一说?你是不是信口雌黄存心诬蔑?!”
段无忌后脑倏地一凉,有种不好的预感冒了出来,他一直命人暗中盯着烈王的一举一动,当烈王的人找到德方时,他便以为烈王踏入了自己的圈套。
他和烈王斗了多年,自然十分了解死对头的行事风格,他以为烈王找到德方后,一定会杀人灭口来帮王家掩饰这桩滔天大罪,所以当他的人看到烈王的亲信将一个穿太监服的小太监扔到枯井中后,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这个小太监是德方。
段无忌一心想要将烈王扳倒,一抓到他杀人灭口的证据就急匆匆地来见隆庆帝了,所以根本没有来得及去确认枯井里的尸体到底是不是德方本人。
段无忌看见烈王目光里流露出来的阴险之色,心头突突跳了两下,立刻恍然大悟,完了,他中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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