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65
隆庆帝午后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白日多梦,也梦见了许多年轻时候的往事。
先帝子嗣不少,他庶子出身,非嫡非长,也无强大的外戚支持,最终能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大宝,除了凭借坚定的心智和过人的智谋,手上自然免不了沾血。
他这一辈子杀过的人无数,有至亲手足也有文武大臣,只要是他觉得会威胁到自己的统治,有谋逆之心的,从不会手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自古能登上帝位的,哪张龙椅之下不是由累累白骨堆积而成?
杀的人太多,很多死在他手上的人,隆庆帝都已经没了印象,当然,也无须记得。
他是真龙天子,是万民之主,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这便是王道。
隆庆帝在梦里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忽然前面飘来一阵迷雾,隆庆帝走进雾中,看到前方影影绰绰似乎有人,于是往前走去,待走进了仔细一瞧,那几人俱都身披坚甲,身材魁梧,可本该长有头颅的脖子以上却空空荡荡,原来头颅都被他们抱在了手中!
隆庆帝见此恐怖之状,骇然大惊,转身就要逃命,可那些无头鬼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昏君!我江家满门忠烈,为大鎏立下汗马功劳,你却听信小人谗言害我等性命,昏君,今日就要你血债血偿!”
隆庆帝立刻明白了追他的无头鬼都是江家儿郎,边抱头鼠窜便告饶道:“爱卿饶命!朕也是被奸人蒙蔽了,朕知道你们江家对朕忠心耿耿,事后也是十分后悔,你们且饶朕一命,朕一定会严惩奸佞,为你们竖碑立庙,以慰尔等英灵!”
逃了不知多远,身后渐渐没了声音,隆庆帝心有余悸地扭头往回一看,无头鬼已经不见,正想松一口气,刚转过头却有看到正面又有几个阴魂摇摇晃晃朝他而来,他们都身穿着囚服,蓬头垢面,死状凄惨,有上吊自尽鲜红的舌头伸出去老长的,也有喝了毒酒七窍流血而亡的,隆庆帝吓得连连后退,差点瘫倒在地。
“段明昭!你残暴不仁,戕害手足,无情无义!我等已在阎王殿前陈明你的罪状,现在就抓你去十八层地狱!”
隆庆帝又明白了这几个厉鬼的身份,是那几个在帝位之争中被他杀害的兄弟,现在来找他索命来了!
隆庆帝拔腿就逃,跑出去不多远,看见前方有一身穿白衣,飘然若仙的女子,以为是哪路神仙,慌不择路地上前求救:“仙子救命!有鬼在追我!”
那女子生得姿容艳丽,出尘绝然,望着隆庆帝,幽幽地问:“皇上已经不认得臣妾了吗?”
隆庆帝盯着女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你是莲姬?”
“皇上,你害得臣妾好苦啊……”女子语调如泣如诉,眼中慢慢渗出两行血泪,让这张绝丽的面容顿时变得阴森起来。
隆庆帝心中又怕又悔,瑟瑟发抖地道:“莲姬,真的是你吗?当年是朕误信了风言风语,一切都是朕对不住你,好在我们的孩儿无恙,他已经回到了朕身边,你放心,朕一定会好好补偿他的!”
女人一步一步慢慢逼近隆庆帝,阴恻恻道:“晚了,晚了!你作孽太多,报应啊,已近在眼前了!”
“莲姬!你饶了朕罢!朕知道错了!”隆庆帝被逼得连连后退,不知不觉中已退到一处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就在此时,女人突然伸手推了他一把,隆庆帝在梦中一脚踩空,随后冷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隆庆帝睁开双眼,望着头顶明黄色的床幔,才明白刚刚只是一场梦,却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从前也做过类似的噩梦,不过年轻时的他从来不畏惧这些神神鬼鬼,这些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是他的对手,死后又何足为俱?但人一旦老了,就开始变得疑神疑鬼,对死亡充满了畏惧,怕死后因为造孽太多会下地狱,怕灵魂不得安宁。
梦中情景还历历在目,回忆起来仍觉得后脑凉意阵阵,心惊胆战。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过来的时候,殿里已经点上了灯,却无人值守,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外面有杂乱的声音传进来,隆庆帝掀开被子,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喊了两声:“来人!来人!”
王内官听到里面的叫唤,匆匆忙忙进来,“皇上您醒了。”
隆庆帝坐在床沿上,揉了揉眉心,不耐烦地问:“外面怎么了,吵吵嚷嚷的,什么动静?”
“回、回皇上……外面、外面……”王内官面上似有难色,支支吾吾好一会儿,说不出个所以然,隆庆帝感觉不对劲,一拍床,沉声质问:“到底发生什么了?说!”
王内官双腿一屈,跪了下来,“皇上!太子反了!”
隆庆帝闻言身体一震,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王内官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道:“回皇上,皇太孙今日出城后并没有前往百越,而是杀了使团率领叛军攻破了南城门将皇宫围了起来,这怕是要……逼宫啊!”
“逆子!畜生!”隆庆帝本来就做了一场噩梦,心神不宁,现下又听闻此噩耗,惊怒交加之下,怒急攻心顿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王内官忙爬起来上去扶住他,大声喊道:“皇上吐血了,快宣太医!宣太医!”
“父皇!”白锦扶先听到声音,快步从外面进来,看见地上的血迹后,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走到隆庆帝旁边,一脸心痛地道,“父皇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隆庆帝好歹也经历过大风大浪,临危不乱的基本素质还是有的,心神敛了敛,喘着粗气问:“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白锦扶道:“现在京城大半地方已经被段无忌给控制了,禁军中也有段无忌的人,剩下的禁军正在宫门口与叛军交战,一时半会儿叛军还攻不进来,儿臣已经派了人出宫前往龙武军中通知他们起兵勤王,不知道消息有没有传递出去,若是增援能及时赶到,若是赶不到……”
隆庆帝又重重一拍床板,面色铁青地怒吼:“畜生!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他们是当朕已经死了吗!”
白锦扶劝道:“父皇息怒,保重龙体,一切还等着父皇来主持大局,稳定军心,您可万万不能有事,儿臣一定会誓死捍卫在父皇身边,绝不会向叛军妥协!”
白锦扶一句话把隆庆帝的后路给堵死了,历史上被亲儿子造了反,还忍气吞声的皇帝不少,就怕隆庆帝年纪大了心气不胜年轻的时候,不想看见父子相残的局面,便顺水推舟将皇位传位给太子,那他所有的谋划岂不是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隆庆帝显然也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被最疼爱的亲孙子造了反,这么多年亲自教导出来了个白眼狼,叫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忽地又莫名想到了刚才做的噩梦,难不成真的是他以前作孽太多,这就是他的报应?
突然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从外面进来,一路喊着:“皇上!皇上!”
隆庆帝问:“又有何事?”
小太监跪在地上,双手呈上来一封书信,“皇上,叛军已经攻破了正阳门,暂时还没攻进来,这是叛军送进宫的一封信,请皇上过目!”
隆庆帝接过信打开一看,信上赫然是他那好孙子段无忌的笔迹,上面写了,他已经将烈王一家及京中大半官员及家眷都控制在了手里,攻破皇宫只是一声令下的事,但他顾念隆庆帝的舐犊之情,不想祖孙之间真走到兵戎相见这一步。只要隆庆帝答应退位传位给太子,以及让烈王去百越当质子,他就会退兵,到时候大家还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他一定还会像从前那般继续孝顺隆庆帝。
隆庆帝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威胁过,怒不可遏地将信撕碎扔在地上,大声骂道:“不贤不肖的东西,他以为这样就能逼迫朕就范了?朕绝不会让他如意!”
白锦扶提议道:“父皇,要不让儿臣出去和他们谈判。”
隆庆帝将信将疑地打量着白锦扶,“你又能和他谈什么?”
白锦扶道:“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好歹争取点时间,只要等援军一到,或许就有扭转局势的可能。”
隆庆帝沉思片刻,忽然大手一挥否决道:“不行!援军到底能不能来尚不确定,我们两个不能都被困在宫里!如今老五已经在他们手上,若是你再被他们抓住,那朕可就真的只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白锦扶眉梢微抬,“那父皇的意思是?”
隆庆帝盯了一会儿白锦扶,扬手对王内官道:“去,取朕的虎符来。”
王内官出去了一趟,很快将虎符拿了过来交给隆庆帝,隆庆帝把虎符郑重地交到白锦扶手里,严肃地道:“你带上虎符从密道出宫,凭此虎符,京畿周边的守军都可任你调配,你出宫后去龙武军找常林大将军,他是朕的心腹,让他速速率军进京平叛。”
白锦扶眨眨眼道:“既有密道,那父皇为何不和我一同出宫?”
隆庆帝面色冷凝,沉稳地道:“朕若是弃宫而逃,那后宫的嫔妃怎么办,朕的威仪何在?朕不会走,朕就在宫里坐着,朕要看看,这对父子俩到底有没有弑父弑君的胆子!”
白锦扶听了这番话,都有些佩服隆庆帝了,虽然隆庆帝此人薄情寡恩,但倒也不失君王气节,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
白锦扶将调兵的虎符仔细收好,站起来肃然行礼道:“既然父皇信任儿臣,那儿臣一定竭尽所能完成使命,不辜负父皇重托!”
隆庆帝看着白锦扶有些感慨,真没想到在这危急关头陪在他身边的,居然会是这个他当年差点误杀了的儿子,他招手示意白锦扶上前,凑到他耳边说了宫里密道的位置,然后挥了挥手道:“好,抓紧时间,赶紧去罢。”
白锦扶离开了隆庆帝的寝宫,混进夜色里朝密道的方向走过去,等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景彧早就在这里候了他多时。
景彧正想出声,却突然看见有几条黑影一直紧紧跟在白锦扶身后,看样子好像是保护白锦扶的人,于是问:“这些人是?”
白锦扶走近了,轻描淡写地道:“江叔衡临走前留给我的死士。”
景彧闻言不冷不热地道:“他人虽不在京,倒也不对你的缺体贴关怀。”
白锦扶没理会景彧话里的醋意,低声问:“我们的人都已经集结好了?”
景彧道:“宫外是韩玉成坐镇,他才派人通知我,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白锦扶抬头,望着皇宫西南角的那一处将夜空都烧红了火光,冷笑道:“虎符已经拿到手,想必段无忌唱了一天的戏也应当累了,这下该轮到我们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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