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虽说是七八月份,正是马缨花盛开的季节,可青州天气极端,漫天飞雪下,连条虫子都难见到,哪里有盛开满林花树的条件。
周晏提着灼日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林间。
淡红色的马缨花开得极好,一一簇簇地挤在枝头,恍若团云被染了色,再安放在枝桠上头。
灼日剑剑柄与虎口齐平,周晏入眼都是马缨花,他紧绷下颚,一步步走的缓慢,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马缨花林似乎没有尽头,如此走了一刻钟,周晏没有瞧见花与雪之外出现过其他任何一个东西。
而当花与雪成为了唯一的调色后,周晏走了这么长时间,都还像是在原地踏步。
没有丝毫的急躁与不耐,灼日剑的剑尖都没有一丝的颤抖,周晏怀揣着最大的耐心。
既然一刻钟走不到尽头,那么就两刻钟三刻钟地走。
只要这不是幻境,总有走出去的那一刻。
就这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马缨花林还是开得热烈,但周晏的视线尽头,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院子。
小院子被花树拥簇着,安然立在风雪中,一眼望过去有种恍若桃源的遗世之感。
周晏提着剑,像是一个外来之客惊扰了一场安稳美梦。
院子被一圈低低矮矮的青竹栅栏围着,中间留了个小小的栅栏门,正半掩着,推开垂手就能够到的栅栏门,周晏就进到了方方圆圆的院子里。
他正要探查院中是否有人,却瞥见了角落里坐着的一个身影。
院子是竹楼的样式,一层没有房间,支撑房间的柱子旁就设了一个小小的圆桌。
而男人就安静坐在圆桌旁。
他一身凡人打扮,穿着一席青衫,头上戴着同色的方巾,一动不动地坐在圆桌旁,周晏一眼瞧上去,还以为那坐了个教书先生。
可他抑制不住外泄的魔气终究暴露了他魔修的身份。
从周晏出现在他视线的那一刻,他就盯上了周晏,此时周晏看过来,便刚刚好地对上了他的目光。
只一眼,周晏就忍不住扬了扬眉。
这个魔修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满脸疲惫,双目中密密麻麻地布满着红血丝,尽管衣冠整洁,可连发都没有束好,杂乱地披在肩背上。
一个魔气都抑制不住外泄的魔修,显然已经是强弓之末。
被周晏发现后,他慢慢地扶着圆桌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挡在了周晏身前。
随着他的动作,他身上的魔气泄露的更厉害了,灵气魔气天生相斥,周晏被扑面而来毫不遏制的魔气逼的皱了皱眉,后退了一步。
魔修挡在了他面前,也不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黑眸乌发,一身青衣,面色惨白。不像是魔修,像从九层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
“刚刚那个尸魔是你炼的?”见他如此,周晏思索片刻,试探着问了这么一句。
“不错。”听周晏这么问,他眼珠动了动,良久似乎才明白周晏问的是什么。明白过来后,他竟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不过我也没打算用他拖住你。”
他语气中尽是疲乏,声音沙哑:“可总想能拖住一刻是一刻罢。”
“你如今情况不算好,”周晏缓声道,“如果是你全盛之时,那尸魔未必不能拖住我。”
从刚刚尸魔全力一扑后的力竭,周晏就隐隐有了推断,如今这魔修话语中一片坦荡,周晏干脆也与他开诚布公了:“我来此只问一件事,灵州同光宗旁沈府的神骨,是不是你拿走的?”
提起神骨,魔修眼睛才生出几分神采,周晏找到了这里,事已至此他也没了瞒下去的必要,于是道:“是我。”
从灵州到瀛洲岛再到青州,周晏终于找到了屠沈府满门之人。
回想起刑法堂案宗上写得沈老爷比沈府众人后死亡几日,再加上体会到了刚刚魔修炼化的尸魔的厉害,周晏一想,便想明白了些许其中的来龙去脉。
他道:“你不知沈老爷把神骨藏在了哪里,就把沈府众人练成了尸魔,直至找出神骨的具体位置,再杀掉了沈老爷,拿走神骨。尸魔没了主人,自然也就完全死亡,所以就有了沈府一夜之间被屠门的假象,是不是这样?”
魔修没吭声,但也没有反驳周晏的话。
那就是认了。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见他如此,周晏声音冷了几分,“杀了满府无辜之人,你也该想到我会查到这里。”
魔修眼中闪过几丝挣扎之色,似是含了些悔恨,他低声道:“对不住。”
沈妄作为沈府唯一的幸存者,他不在这里,魔修的这声对不住自然没有该受之人,周晏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没有拿剑的另一只手:“神骨在哪?”
魔修又不吭声了。
周晏一动不动地,用充满着耐心的眼光注视着他。魔修被他看的满身不适,到最后一低头,干脆道:“没有。”
这是不打算给了。
清瘦手腕收回来,周晏指尖点了点灼日剑剑柄:“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说完,灼日剑飞鸿般地朝魔修刺去,强悍的灵力也随之席卷而来。
魔修一咬牙,强撑着身子抵抗,他虽情况不好,但好歹也是这十方魔者之一,还曾吞噬掉过一方魔者,将他练成尸魔供自己驱使,用来阻挡周晏。
两人纠缠到一起,一时分不出胜负。
随着两人打斗在一起,满林的马缨花开始摇乱,花成片成片地落下来,再被雪给浸湿。
树林仿佛一瞬间经历了春冬,开始冒出光秃秃的枝丫。
花林的反常引起了周晏的注意,而随着花树的掉落,魔修周遭的魔气也更加不可控了起来。
两厢一结合,周晏于一瞬间恍然大悟。
马缨花之所以能在大雪中不畏严寒,开得热烈,是因为魔修一直在用魔气蕴养它们,支撑马缨花开放的魔气太过于庞大,大抵是导致魔修魔气外泄的原因之一。
来不及过多思考,魔修攻击过来的招数含了破釜沉舟的决绝,招招奔着周晏的命穴,可他到底已经濒临力竭,周晏与他纠缠数招,他就隐隐没了招架之力。
眼看自己开始落了下风,魔修转眼收了攻击之势,边防守边引着周晏往院子外去。
周晏自不会如他的意,他飞快的掐了几个诀,最终灼日剑从他手中飞出,准确地没入了一点。
阵成。
他在打斗中布成的简单阵法,以灼日剑为阵心,灵气被编织正阵线,就这么将魔修困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竹屋上厚厚的雪被阵法灵力震的扑簌簌往下掉,院子外马缨花下的纷纷扬扬,魔修像困兽一般,跌倒在阵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周晏站在阵外,又问了他一遍:“神骨呢?”
魔修一僵,寒气入肺,引起他一阵强烈的咳嗽,就在这一阵咳嗽中,竹屋内传来了一道柔柔的声音:“云哥哥,你怎么了?”
那是一道女子的声音,清和柔软,像盛夏山顶被太阳蒸腾的温热山泉水,虽然浅淡,但给被大雪覆盖的庭院覆上了一层暖意。
周晏抬头往竹屋内看去,就看到漆黑一片的竹屋内慢慢悠悠地升起了一道烛光。
她没得到回答,又问了一句:“云哥哥,是来人了么?”
她生息淡薄,周晏放出灵力才勉强感受的道,已然是个将将时日无多的垂死之人。
烛火被举起,缓慢地往门边靠近,举着它的人脚步虚浮,导致烛火在空中有些凌乱,要灭不灭的样子。
而困在阵中的魔修,自听到那阵声音后,像被掐了死穴,急急喊了一句:“慕娘莫出来。”
被他唤做慕娘的女子显然没听他的话,步子反而更急促了。
魔修红了眼,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突然伸手向怀中一掏,掏出来个什么东西,捏碎了它。
下一瞬,一道比魔修凶悍百倍的漆黑魔气自他掌心迸发出来,将他裹挟在了里面。
灼日剑沾上了那魔气,急急颤抖着,不过一个呼吸后剑从雪地中脱身而出,飞回了周晏手中。
像是在寻求庇护。
而周晏布的阵,就这么轻飘飘地被魔气撕碎了。
周晏被那魔气逼的一时间靠近不得,看不清浓稠魔气中魔修的情况。
如此过了半刻钟,从那一团魔气中伸出了一双手。
还是那个魔修的手,但那手握了握拳,再伸展开,就一连串的关节响动声冒了出来。
那手伸出一根手指,朝竹屋一点。
一道魔气从他指尖飞出,封上了门,那个叫慕娘的女子顿时被困在了屋子里。
随手解决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麻烦一般,那手在空中轻轻甩了甩,而绕在他身上的魔气一震,像中心有个什么吸盘一般,转而疯狂地往中心钻去。
胳膊、肩膀、双腿、脸......
浓稠魔气被吸食干净,中间人的身影完完全全地露了出来。
还是刚刚那个魔修的样子,但控制这个身子的人,却不是刚刚的那个魂魄了。
他还坐在地上,此时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了周晏的目光。
他露出一个笑来,带着点久别重逢意味,似见故人:
“好久不见,周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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