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逍偷偷摸摸地从藏酒的地窖里跑出来。
今日运气不错,也不知看守的人去看了什么热闹,好一会儿都不见踪影,足以让林楚逍满载而归。
虽说以他的身份,开一句口,美酒取之不尽,不过偷酒这点小乐趣是他还在做弟子的时候就遗留下来的乐趣之一,至今仍旧乐此不疲。
要说这北辰宗上下还有什么让他留恋不舍的,除了药峰的那位美人,剩下也就山上的各大酒窖了。
可惜如今能陪他喝酒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林楚逍晃了晃酒壶,莫名有些惆怅,仰头望见不远处袅袅的青烟,想起附近是伙房,想着又想到前一天碰到的那小孩儿。
本来想着在药峰待上一段时间,可惜药峰主人显然没空招待他,他也只能去别处找找乐子。
林楚逍越过灌木丛,正向伙房靠近,忽的在中途停住脚步。
他转过身,四下张望,空地和林间都不见人影。
想了想,他转回去,往前又走了两步,然后猛地转身,低头,一伸手,从草丛里拎出一条小蛇来。
林楚逍拎着蛇尾巴,眯着眼睛与它不断扭动的脑袋对视了片刻。
“不是蛇——”林楚逍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妖怪?”
手上的力道和无形的威压皆在不断加重。
小黑蛇的身子僵了僵,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前面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林楚逍抬头看了一眼,便见头发花白的老人佝偻着腰背,朝他行了一礼,而后又焦急地伸手比划着什么。
这是守着后山的哑仆,林楚逍知道他。
从老人反复地比划之中,他大致弄清楚对方的意思:“你是说这个是你养的?”
哑仆连连点头,合起双手做出一个恳求的姿态,像是担心林楚逍伤害它。
林楚逍看一眼浑身僵硬的小蛇,感觉到它身上妖气淡得几乎感受不到,大约是刚刚开始修炼,说不准连灵智都还没开。
他也不缺这么丁点大的小东西加餐,想了想便随手将小蛇递给哑仆。
“看好了别让它乱跑,遇见旁人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哑仆连忙将小蛇抱在怀里,连连点头弯腰道谢。
林楚逍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拎着酒壶挥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小黑蛇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
它本就是想来酒窖附近碰碰运气的。
林师叔爱喝酒,每回回北辰宗都得把宗门上下的酒窖洗劫一遍。
这还是陆夕岚曾经告诉它的。
坦白来说,它从前世就不大喜欢林楚逍,虽然他们同样都对北辰宗满心厌恶,林楚逍也算是少有的能公正看待陆夕岚并且存了几分偏心的人,但……
这人就从来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对待外人——尤其是来历不明的妖,脾气总有些反复无常。
过去小黑蛇还是威名赫赫的大妖,尚被林楚逍捉弄过好几回,更别提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的虚弱状态了。
但要论起如今这个情况下,谁能护住陆夕岚,也只有林楚逍了。
“等、等等!”小黑蛇开口叫住林楚逍。
略带稚气的声音格外清晰,而这里显然没有第三个人。
林楚逍脚步一顿,哑仆同样目瞪口呆,吃惊得险些把小黑蛇直接丢出去。
“林楚逍,我与你做个交易。”小黑蛇沉下语气。
“哦?”林楚逍挑了挑眉,“你这小妖怪倒是好大的口气。”
“你妹妹没死。”小黑蛇说道。
林楚逍脸色陡然一变。
哑仆腿脚都打起颤,小黑蛇险些从他手里滑下去。
“她现在过得很好,你不必担心。”小黑蛇这时候反倒镇定下来,“她只是暂时失去记忆,但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我知道她在哪里。”
林楚逍定定地看着那小小的一团漆黑长条。
片刻后,那阵无形的威压散去,哑仆咳嗽了两声,急促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浸湿了背后的衣裳。
“你想要什么?”林楚逍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将酒壶挂到腰间。
这是暂且认了这场“交易”。
“你妹妹没事,但有人快要死了。”小黑蛇嘟囔着抱怨,想要从哑仆手上滑下去,“在演练场,你得帮我看着一个人。”
“谁这么厉害,竟然还能让个小妖怪动凡心。”
林楚逍一边取笑着,一边随手从哑仆手上拎起蛇尾巴,径直往演练场走去。
小黑蛇没有回答,正努力保持着平衡,让自己别在剧烈的晃动中吐出来。
那就太丢脸了。
在林楚逍面前出丑,就更丢脸。
林楚逍这个狗道士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黑蛇恨恨地想。
“那个个子最矮,年纪最小的便是了。”小黑蛇不情愿地说道。
林楚逍甚至不必多问细节,一路走过去,周围的路人都在谈论演练场发生的事。
两个小团体之间发生的恩怨,把一个刚上山的小孩子牵扯了进来。
再往前走,细节便越多。
小孩子和韩越身边的狗腿子开始决斗了。
为了一块破玉佩。
据说那玉佩是门派选拔内定的信物。
信物好像是假的,听说是谢衡之妹妹的遗物。
……
林楚逍听着便明白了大概,却不大能理解。
“哪来的内定信物?况且,即便是遗物,不过是一块死物,值得让一个小孩子去跟人决斗?”
罪魁祸首在他手里僵硬着身体,默然不语。
你懂什么。
小黑蛇内心腹诽着。
它对陆夕岚只说了一半,那玉佩不仅关系着谢衡之未来的生死,也为陆夕岚最终的结局埋下了祸根。
若只论谢衡之,它是压根不屑于去插手的。
但谢衡之死了,周衔羽也会死。
正是在这两人死了之后,陆夕岚才开始变得不正常。
想起过去的事,小黑蛇的心慢慢沉下去。
它遇见陆夕岚的时候,他已经成年,常年在外奔走,过去那些往事,它是不大清楚的。
谢衡之和周衔羽两人,它也只随着陆夕岚见过寥寥数面。
陆夕岚介绍说他们是他的朋友。
无需他多言,小黑也看得出来被他称作“朋友”的人确实与旁人不太一样。
没有与其他人见面时的虚伪客套,你来我往地打机锋,句句斟酌着不敢掉以轻心。
浅笑里亦能窥见几分真心。
陆夕岚的朋友屈指可数,光这两人便占据了小半的位置。
见面少并非关系疏远,只是魔祸之劫开启,所有人都忙碌起来,谢衡之与周衔羽有别的任务,陆夕岚常年跟在师兄身后,奔走在各个前线,空闲的时间少有,见面闲谈更是不必想。
后来陆夕岚偶尔提起往事,年少时相识,历经种种,多几分情分,三观相合,便成了朋友。
小黑原先对凡人间的交友游戏嗤之以鼻,不遗余力地嘲讽他的天真烂漫。
然而陆夕岚身上仅存的这一点“天真烂漫”也没能保存下去。
劫祸期间,谢衡之和周衔羽奉命镇守某座小镇,一直相安无事,直到魔族大规模地突袭。
两人死守数日不见增援,冒险用了禁药,短时间内可增强实力,却会动摇心神,守不住心神便会走火入魔。
曾经被同门夺去的一块玉佩陡然间出现,成了谢衡之的心魔。
走火入魔便是坠入魔道,扩大内心的黑暗面,在魔祸兴起之前便已是人人喊打的异类,而魔祸之源的存在会逐渐激化入魔者嗜血残暴的那一面,让他们越发往毫无感情的怪物靠拢。
在谢衡之失去理智之前,救援终于赶到。
然而入魔的谢衡之却被就地处决。
初现走火入魔征兆的周师兄也是同样的下场。
陆夕岚从前线某一处回来时,只看到镇外一片焦土,后方的城镇却是他一路走来看到过的保存得最完好的一处,里面的人也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他回忆着那些同僚递来的消息,缓步走进小镇,听见旁边的百姓长吁短叹,感慨万千。
「谢道长与周道长救了我们的命,最后却反倒害他们丢了性命,岂不是恩将仇报?」
「那些天上来的道长可真是狠心啊,对自己的同族也下得了手,听说他们还是师出同门呢。」
「可……他们已经走火入魔,听说只有坏心思的人才会走火入魔,他们岂不是也……」
「你胡说什么?!这些年两位道长救过我们多少次,可曾有一次挟恩图报?」
「想想那些魔族吧。」有人说道,「听说走火入魔的人最后都会与那些食人血肉的怪物无异,过去道长救我们不假,可你们谁能保证入魔以后他们不会生出邪念,乃至大肆屠杀?」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那位为两位道长辩护的书生张了张嘴,最后只余一声轻叹。
不是任何人的错,世道如此,总要有人去牺牲。
陆夕岚从他们身边路过,目不斜视,却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同僚提起那两位师兄时的神态语气。
北辰宗之耻。
他们如此称呼那两人。
至于姓名如何,无一人去铭记。
大约便是从时候起,陆夕岚隐隐有了那样的想法。
他活,便去救更多人。
他死,好过叫旁人送死。
所以即便被当做工具、被利用也没有关系,他不在乎了,他只想救人,只要能让更多的人活下来,他甘愿替任何人赴死。
那样多的牺牲,为什么不能都让他一个人来承受?明明他比很多人都要强。
逐渐扭曲了的想法,即便是日夜陪在他身侧的大妖,也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窥见其中的一角。
他爱旁人胜过爱自己,他在意任何一个陌生人的性命胜过自己的。
他唯独不爱自己,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根源为何?
未曾搞懂过人心的妖从未去探究过,它只知道,陆夕岚的不对劲就是从谢衡之和周衔羽的死开始的。
若非怀着那样疯狂的念头,他最后也不会那样主动地去赴死。
若要陆夕岚打消那样的想法,便要改变谢衡之和周衔羽死亡的结局。
谢衡之和周衔羽不入魔,便不会被处决。
没有那块玉,谢衡之就不会入魔。
谢衡之不入魔,周衔羽也不会随之入魔。
他们不入魔,陆夕岚也不会被愧疚自责逼疯。
……
小黑蛇轻而易举地得出等式——要拿回那块玉。
虽然它很清楚,即便它不提,只要它不拦着,陆夕岚依然会那么做。
在陆夕岚还没有满脑子想着去死的时候,他本就是这样喜欢多管闲事的烂好人性格。
“嚯,还挺巧。”林楚逍的一声低呼拉回了小黑蛇飘远的思绪。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了演练场,却听不见想象中的喧嚣吵闹,现场安静得能听见对面枝叶婆娑的声响。
也包括清脆的利刃碰撞声。
小黑蛇扭动着身躯想要看清前面的景象。
林楚逍难得发了善心,将小黑蛇拎得高一些,让它暂且停在自己的肩上。
一道寒光自它眼前闪过。
“铛”的一声响,长剑被挑飞出去,反射出的亮光让周围的人下意识闭上眼睛。
回过神来时,长剑已经笔直地没入地。
剑身微颤,发出阵阵轻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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