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在初冬,阳光熹微。


    天宁山村,离上京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程。


    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雪覆枯枝,终撑不住其重,簌簌而落。


    亦或是这一抹些微的暖阳,雪水稍稍融化,沿着冰柱滴落。


    时有穿着棉袄夹子的孩童奔相玩耍,你追我赶,甚有砍柴刺裂之声。


    一刀下去,小小的木柴顿时四分五裂,散落在地。


    小木屋院落处,正有一抹身影耸动,穿着月白短襟棉衣,青丝垂落,以木簪稍稍挽起,多了几分干脆利落。


    又是几刀下去,便砍好细小的木柴,分装至院落一处。


    做完这些,许明奚忍不住哈出缕缕白气,搓着掌心取暖。


    淡淡药草香氤氲在空中,舒缓些许疲倦。


    熹微的日光照拂在白净的小脸上,她抬眸望去,笑意渐起,多了几分暖意。


    “得赶紧趁着这些日头,将草药拿出来晒晒......”


    说罢,心里打着气,她挽起袖子将药草铺晒在簸箕上,熟稔利落。


    不多时,屋内传来几声闷闷的咳嗽,似在撕扯着喉间的喘.息,疼痛难忍。


    许明奚反应过来,匆匆进到屋内。


    “阿娘!”


    打眼一看,端坐在圈椅上的妇人正佝偻着背,抚着心口忍痛。


    一见许明奚进来,她当即捻针刺入穴位,才稍稍缓过神来。


    许明奚连忙到红泥小火炉上盛来时常备好的汤药,递给母亲,抚背替她顺着气,不免忧思。


    母亲怀南娘子,因十七年前的战乱和大家逃难至天宁山村,并生下了她,自此母女相依为命,凭借着家里传授的医术帮村民看诊,以此维持生计。


    对于家里曾有何许人也,父亲为谁,也是鲜少提及,许明奚未免她伤心,从小都不敢多问。


    日子清苦,可也平淡安稳......


    许明奚终是放心不下,拂开她的衣袖,手欲覆在寸关尺上,为她把脉。


    不料淮南娘子却躲开了,悯笑道:


    “怎么?奚儿觉得如今能出师,为阿娘把脉了?”


    “阿娘!”


    许明奚小声应着,眉心微蹙,可对上她的眸子,忍不住耷拉着脑袋。


    倏地,面上一股暖意袭来。


    南娘子用素帕擦拭着她额间的汗珠,眸光放柔,似在好好端详着自己的女儿。


    许明奚有些恍神,如今南娘子几近四十年华,可岁月只在她脸上留下浅浅的痕迹,白皙的皮肤多了几道细纹,一举一动亦是不紧不慢,颇有大家沉稳之气。


    只是十几年来操劳生计,眼下青影盘踞,倦容隐现,竟多了几分油尽灯枯。


    她柔声道:“刚刚出了汗,小心染上风寒,正所谓‘风寒客于人,使人毫毛毕直,皮肤闭而为热’,阿娘问你,何以施治?”


    许明奚一愣,前段时间风雪突降,村里许多老弱妇孺不抵严寒,染上风寒,都是她亲自走访医治,抓药煎熬,近来已逐步好转,刚刚还有小孩来到院落向她道谢。


    思及此,许明奚颔首道:“其一为风寒束表,冷热反复,须得辛温解表,佐以葛根汤,其二为风寒袭肺,郁于肺卫,以三拗汤加减便可医治,可归根结底,还是日常注意防寒,便可挡风邪入体,以免受病药之苦。”


    缓缓道来,不敢有半点马虎。


    这娇俏的小脸突然染上一抹肃气,圆咕隆咚的杏眼亦是扫去些许稚气,多了几分违和。


    每每如此,南娘子都忍不住掩唇偷笑,随即从书柜中取出几封信。


    “这是闻天寄来的,赶在他闭关准备考试之前。”


    许明奚接过,捻在手心中,眼底涌现几分复杂和踌躇。


    黎闻天是村里掌事之子,自小和许明奚一同长大,情分匪浅,村里人也十分看好他们。


    今年秋天,他前往上京入书院念书,时常会寄信回村里。


    怀南娘子打量着,似乎察觉到她的犹豫,说道:


    “闻天说过,他是个念家的人,会在我们镇上谋个一官半职,更何况他对你情意颇深,能保你平安顺遂,是个值得托付之人,这样阿娘也放心。”


    徐徐说道,她抚着许明奚的手背,取出柜筒里的药膏,涂在她手上细小的伤口处,想来是方才晒制刺萆薢时不小心划伤的。


    听到此处,许明奚眉眼稍弯,将信收好,柔声道:“娘,我一直明白,父母之命,其言甚重,闻天哥哥......他挺好的......”


    说着,看向窗牅外,只见夕阳斜斜挂在枯枝上,几乎要坠落到山间怀中。


    许明奚惊觉过来,“不好,今日还未到山上采药。”


    她匆匆背上箩筐,说道:“阿娘,我去采些五指毛桃就回来。”


    “等等!”


    本欲出去,却被唤声叫住。


    许明奚回眸一看,二人四目相对,站立在屋内门前,隔着几尺长。


    怀南娘子思忖着,似有什么堵在喉头,但还是扯出一抹笑,眼眸泛上水光,说道:“早点回来,今晚做你最爱吃的文思豆腐,隔壁杨大娘今早磨了些豆腐送过来,阿娘做给你吃。”


    许明奚稍愣,但还是笑着应道:“好,奚儿会早点回来的。”


    伴随着木门的吱呀声,许明奚裹上斗篷出去。


    南娘子从窗牅看去,瞧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眸色渐深。


    随即从另一手衣袖取出素帕,上面沾染着点点血渍。


    冷风拂过,她又忍不住咳了几声,微微佝偻身子,从脖颈处取出系着的红绳。


    熹微日光下,依稀可见,红绳所系,正是一只玉戒,六角分明,凛凛散着墨绿的光,其间泛上飘花,不似山村俗物。


    ***


    许明奚从家中出来,走在山间小路上,可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小小的脑袋瓜终是思不明其意,连忙摇了摇头,将纷乱思绪甩出去。


    可回想到黎闻天,忍不住长叹一气,烦恼涌上。


    二人自小便一起长大,小时候许明奚经常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喊着“闻天哥哥”,黎闻天温和待人,对村里人都关怀有加,若是结为夫妻,他们会成为人人口中的神仙眷侣。


    可在临行前,许明奚送他到驿站。


    黎闻天说道:“奚儿,将来我考取功名,定会八抬大轿来迎娶你,你就不用再做这些低贱的方技了,好好做你的持家娘子,照顾我父母便好。”


    奈何还未等她答复,黎闻天就上了去往京城的马车,时常只有他送来的信,又不能往回寄。


    这句话她一直记在心里,挥之不去,也没有告诉旁人。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为上九流,医卜者为中九流,也就比娼妓盗窃者地位高些,许多时候甚至还费力不讨好,尤其在无力回天时还会遭家属记恨,人财危矣。


    如此想着,茶色眸子愈加深沉,又是一声叹息,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她现在没想那么多,只想写本医书,凑钱和母亲开个小医馆......


    忽地,啪嗒一声。


    余光一瞥,石子从眼前擦过,细嫩的皮肉顿时划开,血渍展露。


    一个趔趄下,她倾身倒地,小脸隐着条血痕。


    伴随着几声哄笑,一个身影从枯木灌丛中跳出来。


    抬眸一看,来者一袭鸿燕棉袄夹子,红狐斗篷披在身上,以红石榴发扣束着双条髻,面色酡红,眉眼似是粘上过重的粉腻,活像喜气的年娃娃,


    此人正是村里医霸潘娘子之女,潘玲。


    仗着在上京有些药铺的人脉,就不准许村里行医的人家供些常用的药丸到上京,除非额外交行过费,否则连人带货一块赶走。


    许明奚连忙站好,颔首道:“潘姑娘,许久不见。”


    潘玲冷哼一声,持着弹弓,双手覆在身前。


    最看不得她装作这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真是惹人讨厌,闻天哥哥怎么会喜欢这样的......


    可待许明奚抬眼,两人目光汇集,她还是忍不住多瞄了几眼。


    不得不说,许明奚的确是长得不太一样,身量纤细匀称,白皙的小脸线条柔和,细眉微扬,最引人在意的是这双杏眼,不似常人黑墨漆亮的瞳色,反而是淡淡的茶色,于日光中愈加深沉,盛着一眸清亮。


    可是近来天冷多操劳,面容几近苍白无血色,眼下青影涌现,愈加多了几分惹人怜的意味。


    同这种人生气,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似的,到头来气死的只有自己。


    思及此,潘玲瞥过头去,冷声道:“诶!许明奚,经过我娘他们商议,近来天气寒冻,所以这村里的行过费要升价,三两银子,快拿来。”


    许明奚稍稍蹙起眉心,温声道:“三两银子?潘姑娘,上个月明面的进账满打满算也才三两,怎么可能一下子全都......”


    “哪管你们!”


    潘玲插着腰,来回逡巡道:“许明奚,别以为你有闻天哥哥撑腰就可以搞特殊,说不定明年闻天哥哥高中状元,被哪个富商老爷看中,来个榜下捉婿,到时哪还会看得上你这村里的小丫头,做妾都轮不到......”


    许明奚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自从黎闻天走后,二人每次见面她都会复述一遍这段话,真的是倒背如流,铭记在心。


    眼看着这天边的那颗咸蛋黄摇摇欲坠,时间不多。


    她打量着潘玲一番,似乎想到什么,沉声道:“潘姑娘,近来可有腹部隐痛,神阙微寒。”


    “啊?”潘玲一愣,“你怎么知道?”


    “请潘姑娘再按一下这关元和气海之穴。”


    潘玲虽然一头雾水,可也照做,不料稍稍轻按,刺痛顿时撺掇全身,引得她倒吸口冷气,惨叫连连。


    许明奚缓了口气,语重心长道:“许是心气郁结之症,还是尽早诊治为妙,否则危矣。”


    “你!”


    潘玲顿时觉着面上挂不住,却难耐刺痛。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好好教训一番许明奚,不料这才刚上前,就听到不远处的狂吠声。


    “阿旺!你别跑!”


    一声惊呼惊天地泣鬼神,两人望去,只见一个小姑娘追着狗而来,穿着翠绿短襟布衣,头扎双天飞髻。


    只见阿旺四脚齐飞,唾液垂滴,直勾勾地瞪着潘玲冲来。


    潘玲再清楚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吓得拔腿就跑,喊道:“杨碧桃,你这个卖豆腐的,又故意放你这条狗!你给我记着!阿娘来绝对绕不过你们!别追我啊啊啊啊!”


    “对不起!大玲子!阿旺它很好的,只是想跟你玩!”


    伴随着声声惊呼,村里的鸡鸭犬羊也跟着叫起来,好生热闹。


    杨碧桃一蹦三连高地到了许明奚身边,看到她脸上的伤口,更是怨气满满。


    许明奚看到阿旺回来才松口气,轻声道:“其实你不用来的,刚刚我已经想办法让她回去了。”


    “哦!”杨碧桃眉眼一挑,“啥办法?”


    “我发现她面下青影隐现,两颊浮肿,加之这几日她到上京参加宴席,应是暴饮暴食和夙夜未寝,容易心气郁结,腹部刺痛难忍,须得早些医治。”


    “切!”杨碧桃叼着狗尾巴草,嘀咕着,“要是我直接说她有不治之症,吓死她!”


    许明奚敛着笑意,颇为无奈,连声道:“不和你多说了,我还得上山采些药,今晚我娘做文思豆腐,还得多谢杨大娘磨的豆腐,记得过来吃饭。”


    说罢,一路小跑着匆匆上山。


    杨碧桃挥着手臂,喊道:“记得天黑前回来,近来时有山贼出没!”


    “好!”


    ***


    夕阳西下,山上的冰渍簌簌落下,融化成雪水供杂草蚕食。


    缕缕喘.息传来,走下半山腰,许明奚打算稍作歇息,再继续下山。


    随即行至一处石墩,小心翼翼地将箩筐放下,以免打扰正在冬眠的小动物。


    箩筐里多是她采摘的五指毛桃,许明奚底下取出本破旧的杂事本,摊开一看,上面多是写写画画的药名和草药图,像是杂录一样,随处可记,经年已久。


    还有些记账的账目,每日算算,估摸着也快攒够了钱。


    思及此,她长舒一气。


    须臾,周遭的灌丛簌簌而动,传来些许哽咽的低喘。


    许明奚顿时惊觉过来,仔细一闻,空气中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现在冬日山中应是没有动物撕咬才对......


    许明奚咽了下喉咙,走过去稍稍俯下身子,拨开灌丛的枯木。


    倏地,一抹银光闪过眼前,伴随着一声惊呼,脖颈顿时漫上冷意,似有什么贴着。


    许明奚愣在原地,浑身不敢动弹,双手悬在半空中,微微颤着。


    垂眸而下,只见一把利剑从后抵在她的脖颈。


    伴随着隐忍的闷哼,一声厉喝响起。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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