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仓库房里,周虹被一个男人侵.犯。
周虹的故事进展到现在,就像一盆冷水忽然泼到了每个人头顶。这当然是个不好的事,和之前周虹遇到的生活琐碎一样,都属于是‘打击’。但是,很奇怪的是,这很大程度上吸引了有些不能专心于电影的观众。
《周虹》的叙事并不晦涩,甚至于倒叙增加了悬疑感,算是比较吸引人的故事了。但不得不承认,他始终不可能像商业片一样,紧紧吊住观众的胃口,将挑逗观众的注意力当作第一要义,重要性远超于一部电影的其他部分。
吕诗君并不属于不专心的,她对‘周虹’有同理心,已经完全代入她了。但看到这一场戏,她一样一个激灵,状态更加清醒——非要说的话,一方面是这个剧情本身就很‘刺激’,另一方面,大概是镜头里的程程足够美丽。
这是《周虹》这部电影放映以来,她最美的一个镜头了。
当初程程拍《周虹》的时候,就是到了这场戏才卡住的。当时的她反复拍摄,最后被李海伦推了一把,这才放纵自己,完全投入到了周虹的痛苦与绝望,最终完成了这场戏,得到认可...但就在她得到认可后,进入回档中了。
那是一段很长的回档时间,在回档中她学了很多很多,算是好好补了一次课,学了‘质朴戏剧’的练习法。除此之外,她还为了演好‘周虹’做了很多努力,去做了外卖员,去观察生活,一点一点磨损掉自己身上的闪光、自信什么的,最后回归成‘周虹’。
等到她决心结束回档,返回剧组去拍这场戏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吕诗君就像当初差点儿惊掉下巴的关哲一样,一会儿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并不是特别懂这些东西的文艺青年,也没有电影上的爱好,有专业的品味。但就作为一个普通的观众,那一刻她感到了‘羞愧’。
这个女孩子因为这个世界的罪恶与丑陋而被侮辱,世上的一切都在摧毁她,而自己其实也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当时的程程受到了‘质朴戏剧’中宗教情结的影响,全情投入,仿佛自己是献祭的牺牲。
程程的表演能够打动威尼斯电影节的评审团,这一场戏非常重要...从这里开始,《周虹》这个故事越来越凝重、端庄,本来不算宏大的叙事都受程程的表演影响,仿佛是一个会出现在《希腊神话》《北欧神话》里的故事。
让人联想到《俄狄浦斯》什么的。
从‘外貌’来说,这个时候的周虹其实不美,更多是狼狈、绝望,有的时候还有点儿狰狞。但从‘美学’来说,这个事后的她太美了,没有了日常生活中周虹的怯懦、平庸、压抑,她呈现出惊人的吸引力。
她在燃烧自己,即使会把自己烧成渣滓,也要放出白亮的光。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几乎要让旁观者们下意识躲开了。
吕诗君几乎是屏住呼吸看完这一场的,然后才能慢慢吐出气...之后几个镜头,蒙太奇手法让观众很快理解了事情的后续——这件事不是秘密,很快就在这个小地方,周家的亲朋圈子里传遍了。
家里人觉得丢脸,周虹也走不出这个巨大的打击,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一天一夜。
等到周虹从房间里走出来,家人们正好吃完晚饭。这个时候的周虹状态很糟糕,说是活着,更接近死了。头发有些油腻,穿着一件旧衣服改的家居服,松垮垮的。拖沓着鞋子走出来,外面只有母亲正准备收拾桌子。
饰演母亲的女演员叶梦,很好的演出了冷淡,她不是不想刺激到女儿,而是真的不在意她,只是觉得当下这件事很丢脸——这样的母亲当然是非常糟糕的,但观众其实早有预料,因为之前的几场戏已经让大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母亲了。
周虹没精打采,游魂一样去了厨房盛饭,等到她端着饭碗重回餐厅,桌上的剩菜或者被倒掉,或者收进了冰箱,桌面甚至都擦的干干净净了。
这个时候的周虹,甚至不敢妨碍到母亲,或者弄脏已经整理好的餐桌。就这样捧着碗,站在一边扒碗里的白米饭。
白米饭的热气扑上来,眼前有一点点模糊,眼睛有一些热,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已经流泪了...作为观众,当然一眼看到了周虹的眼泪。
没有啜泣声,甚至因为饭碗和热气,看不太清,但就是知道她在流泪。
嘴巴里塞的满满的饭,似乎是想要带着别的什么东西,一起狠狠咽下去。然而根本咽不下去,噎得慌,弄得更加狼狈了,脸上鼻涕眼泪乱七八糟。然而即使是这样,周虹依旧是拼命压抑住了声音,于是观众也只能听到咀嚼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安静地让人呼吸不上来。
不少人,包括吕诗君,这一刻共情了周虹,似乎那个拼命想要将一切苦楚往下咽,然后怎么也咽不下去的人就是自己。
周虹还生活在这个家庭,但她就仿佛一个游魂,来去进出,没人看得到她,也不愿意看到她。这种情况下,周虹母女的对手戏安静而又激烈,明明是无声的,一句台词也没有,却让一些情感过于丰沛的观众已经受不了了。
而这一场戏后,周虹终于离开了家乡小城。是为了躲避流言蜚语,也是在逃离从来没有属于过她的家。
之后的镜头舒缓了一些,观众好受了一点儿——说真的,这也是够了,居然能把主角在大城市被男人骗,‘被’小三,然后原配上门羞辱等等当成比较好受的部分。
其实这部分的镜头依旧是冷峻的,李海伦作为导演,定下的基调就是这样...他在以冷峻的、完全客观的镜头,讲一个饱含着他的怜悯的故事。
在这些冷峻的镜头里,周虹被原配羞辱、挨打,那种‘尴尬’与难熬其实一点儿也不轻松...但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窒息。普通的观众还没有意识到,但专业的电影人已经若有所思了。
“‘zhouhong’已经开始麻木了?”麻木就是认命的开始,虽然表面上看,他们不再那么痛苦,但从心理学上来说,这其实是更糟糕的。
周虹其实已经有些自我厌弃了,她开始相信自己根本就不可能得到任何好东西。
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孟文陆。南芝饰演的孟文陆一出场,就引起了吕诗君的注意,她也是很喜欢南芝的,只不过不至于狂热而已...南芝不愧是国民男神,像吕诗君这种女孩子真的很多。
不过孟文陆出场,吕诗君下意识皱了皱眉...她不太喜欢这个角色给她的感觉。
按照道理来说,孟文陆应该是个很有魅力的形象。他是成功人士,口才很好,风度翩翩,擅长在这个社会丛林中生活。哪怕是个‘反派’,也不会减弱这种‘精英’式的魅力,很多反派都是这样,也很受欢迎,。
方面观众的取向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不怕你坏,只怕你弱’。
但奇怪的,孟文陆即使有南芝来演,也让吕诗君觉得不太喜欢。这不是南芝不行,相反是他太行了!没有被自己的外形,一直以来受欢迎的形象束缚,将这样一个实际上并不高明的败类演了出来。
程程再看这些戏,更能体会到南芝的厉害...当初拍戏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周虹’是弱者,她或许别的没有,但她至少是拥有美貌的,然而她根本不会用这份权力——或许这样说很不政治正确,可美貌能成为一种权力,这就是现实。
不会使用权力的人,等于没有权力!她果然是弱者。
南芝是故意将孟文陆演的不高明的,一方面孟文陆太过高明了,会让这个角色的魅力太强,分散观众的注意力是小,让观众真的觉得周虹与孟文陆之间有爱情,那才是真的糟了!从一开始,就得杜绝这个苗头。
另一方面,孟文陆不够高明,才更能显示出周虹的‘弱’。被强者操纵的不一定是弱者,普通人代入的话,会觉得周虹可能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有观众看出孟文陆不高明,自己应该不会上这个当,才能真正明白周虹的底细。
孟文陆侃侃而谈,似乎是在为周虹出谋划策、宽慰她,十分真挚,然而他的眼睛里是一眼看得到底的虚伪。观众都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下三滥角色,而身处局中的周虹不知道。
特写镜头中,周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有孟经理说的那么好的,我这个月业务...嗯,这些事我都不怎么懂的,从来没人教过我。”
“孟经理说是肯定就是了。”
她开始卖房后,并没有很顺利,孟文陆却没有像骂其他人一样骂她。因为他知道,周虹是还没有‘开窍’,只要她会并且愿意使用自己的美貌,她很快就能给他带来惊人的回报。
他们的这段对话发生在周虹的失败后,明明孟文陆是在指导周虹利用自己的美貌完成销售任务、赚提成。这应该是堕.落的开始,但两人都表现的很平静,甚至连一点儿丑态、奸相都没有。
大概是为了保护自身的‘人性’,人在做一些对道德、伦理不利的事情的时候,总会在遣词造句上‘温和’一些。比如灰色产业里买卖器官,一般也不会用买卖之类的字眼,而是一律说是‘捐赠’。
现在的情况有些类似,孟文陆避开了下.流、情.色,会让人觉得卑鄙下贱的形容,仿佛是在说工作中普通的技巧。周虹也差不多,刻意忽略掉了某些东西,就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程程演这场戏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并不是对着饰演孟文陆的南芝说的,而是对着当天掌镜的李海伦说的...她使用了移情的技巧。
让她将自己完全交给南芝,被操纵也没有关系,这很难,那得演,还演不了这么好。但是如果是当时在摄影机后的李海伦,那就可以了——对于李海伦,程程一直是有着某种程度的愧疚的。
而且她也绝对相信李海伦。
所以,李海伦要‘使用’她的话,她可以说‘可以的,拿去用吧’,正如现在大银幕上周虹的样子。
这一场戏真的绝了,波澜不兴,却是非常重要的转折点!从这里起,周虹就完全变了。如果这一场戏没有演好,那之后周虹的转变就会显得很奇怪...幸好,程程和南芝都交出了完美的答卷。
看到这一场戏,即使是完全外行的吕诗君,一瞬间也觉得好牛啊...看似平淡的一场戏,她却有很复杂的,甚至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出好来,但他们是知道好坏的。
之后的戏,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应该是一段比较‘爽’的戏。
终于,在憋屈了一个小时之后,周虹翻身了。这有点儿像‘丑女改造’类偶像剧里,女主角在男主角、男配角的帮助下,丑小鸭变天鹅,让大家都刮目相看。没什么营养,但大家就是觉得爽啊!
虽然《周虹》是一部文艺片,周虹学会利用自己美貌,本质上也不是她变强了,而是她被孟文陆‘好好使用’着。但是,仅以最表层的刺激来说,大家还是乐于见到这一幕的——之前你们这些人都欺负周虹,结果呢?一旦她开始使用美貌做武器,就遭不住了吧!
之后出现的镜头,大概是能够入选影史经典镜头的那种。
李海伦一直都以擅长拍女性闻名,这一点在程程身上会更加明显,单从镜头看他对她的偏爱与迷恋也够明显的了:
穿着套装、头发精致、妆容完美无缺的周虹走进了售楼大厅...在现代社会,一个美女想要美到字面意义上的‘倾国倾城’,已经不可能了。但是,在李海伦的镜头里,居然做到了。
那并不是特别高明、特别脱俗、特别深邃的美,站在上帝视角很容易知道,周虹的美俗气浅薄,没有什么灵魂。但问题是,已经美到那个程度了,其他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
李海伦的镜头里,周虹比程程更美。
周虹的美,让之后一系列出现在文艺片里过于夸张的镜头都变得合理了——周虹有些拘束地走进来,似乎是想要点烟,但是找不到打火机了,两个别人的男客户,一眼看到她,慌慌张张就伸手要给她点烟。
原本还有些拘束的周虹,终于完全镇定,看到这些人的失态,她意识到他们真的很好搞定...于是眉目舒展,眼波流转出一丝笑意,于是汩汩风情便如同曾经的泪水与痛苦一样流出。
吕诗君忍不住看直了眼...不只是她,很多观众,包括靠前观影的电影人们也看直了眼。
“美丽?是当然的,摧毁美丽的东西总是会让‘艺术家’们更加有兴趣...我猜到了,最后一定会......”坐在南芝身旁的意大利电影人自言自语着,忍不住摇了摇头。
之后又是一连串的镜头,用蒙太奇的手法展现‘周虹’的能干,她在由生疏走向熟练,很快她就能将自己的客户玩弄于股掌了。
观众忍不住迷恋李海伦镜头里的程程,迷恋到死。大家都知道她并不高级,就像少时曾经好奇过的妈妈的化妆品。那个时候的化妆品现在看来当然是劣质的,用那些化妆品,妆感会无法避免地很重。
但是,化妆品品质再低劣普通,现在回忆起来也只觉得美丽。连同那种不太自然、过于浓重的香味,一起让观众联想到缱绻情深、烟视媚行。
李海伦拍程程拍的很细致,他不是故意将她拍成毫无瑕疵的美人,实际上他的镜头里她非常真实。真实到可以看到皮肤的光泽、纹路、一颗小痣,可以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闻到洗发水、沐浴露、香水、化妆品等等混合起来的香味。
俗气又迷人。
通过李海伦的镜头,普通观众是很快乐的,看着周虹以不光彩的方式过着自己的生活,他们竟然有了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这当然是不道德,但在前情的铺垫下却很合理——一直在被这个世界侮辱、受罪,如果世界从来不曾善待我,那我为什么还要善良?如果真的要玩.弄别人才能好好活着,为什么不呢?
有些想法不会说出来,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这样想是很正常的。
电影中,周虹的罪恶开始升级,不再是诱.惑几个客户,她开始更加‘大胆’...最后终于结婚,结婚之后又设计丈夫意外身亡,获得巨额遗产。
在第一次婚姻之前,周虹就得到了孟文陆的建议。当时孟文陆的说法是,答应结婚,到时候可以离婚分钱啊!当然,以当下的法律来说,真的离婚的话,周虹其实是很难分到多少钱的,孟文陆的说法只不过是为了推着周虹往前走一步。
至于周虹,她或许知道孟文陆说了假话,或许不知道。但不管知道,还是不知道,她都失望了。
镜头里她就站在光影交界处,往前一步就能沐浴光明,但她偏偏踉跄着步子后退了半步,仿佛是高跟鞋站不稳,然后完全沉入了黑暗。到了这个时候,原本有些高昂的剧情,又飞快地转入了沉重。
周虹平静地对着手机那边的孟文陆说:“好啊,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周虹是意识到了,就和母亲并不爱她,她放在母亲身上的希望从来没有回应一样。孟文陆也从不爱她,所以才能轻松地利用她,让她嫁人也一点问题没有,哪怕是一点点被人爱着的温暖,也只是她的幻想,来自于欺骗与利用。
而一切还能持续下去,不过是因为他还愿意继续怕骗她。
阴影里的周虹,看不清面目,却让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
三次‘丧夫’之后,孟文陆告诉周虹,他们收手。而这个时候,孟文陆已经下定决心要了周虹的命,暗自谋划起来——周虹其实并不是对孟文陆的杀心一无所觉,在她和孟文陆最后的对手戏里,她轻轻扬起了眉毛,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但很快归于了平静。
其实周虹是可以逃过孟文陆的杀机的,但最后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完全明白了什么之后,慢慢走出孟文陆所在的房间。
“我去一下洗手间......”然而她没有没有走到洗手间,才到客厅她就腿一软,倒在了地上。
该怎么说大银幕上这个一点一点崩溃绝望的女人?她的四肢都好像不听使唤了,她是想要站起身,慢慢走进洗手间的,但她根本做不到。她就那样在地板上挣扎蠕动,仿佛是被站在蛛网上的猎物,徒劳地挣扎。
眼泪糊了她一脸,于是她又失去了‘美丽’,一切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她在家里被彻底无视,无人可以求助时。
生理反应一样,她开始反胃、作呕,似乎想要呕出什么来——和当初想要将一切苦楚往下咽是完全相反的,她再也不要徒劳无功地咽下什么了,这一次她想呕出来,将自己这一生所有的东西都呕出来,包括灵魂。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吕诗君只觉得一股子凉气慢慢地从尾椎骨直往上升,最后让她忍不住抱着手臂打了个冷战。她摸了摸自己露出来的手臂,鸡皮疙瘩已经起来了。还有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寒湿了。
刚刚的一小段表演,程程一句台词也没有,但其中的绝望、痛苦,甚至于虚无,却是像潮水一样层层涌来。一时之间,竟然让她的手脚都发麻、发软了,对于吕诗君这个外行人来说,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神级表演。
事实上,这也确实是现在程程的表演巅峰...现在如果让她再做出这个级别的表演,也不一定立刻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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