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门就撞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年轻女子。
大概是花粉过敏的缘故戴着口罩,挡住了下半张脸,露出的眼睛非常美丽,皮肤也很白皙。
衣着简朴,身材却高挑又曼妙。
“啊,是裂口女小姐。下午好。”
千秋道。
裂口女的眼珠慢慢转动向下,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飞快地打出一行字,拿给千秋看。
“上次说的深巷食堂好吃吗?”
千秋一字一顿念出了屏幕上的文字,笑了。
“非常美味。就算是半夜过去吃东西,店主也不会大惊小怪呢。”
裂口女点点头,眼睛弯了弯,算是露出一个笑容。
口罩遮挡下的那裂到耳根的大嘴应该正无声地咧开森森微笑。
裂口女低下头又打出一行字。
[听说你结婚了。恭喜你,新婚快乐。]
裂口女虽然是长相可怖的妖怪,假若挡住她的下半张脸,只看漆黑的双眸与挺翘的鼻梁来说的话,应当是个相当不错的美人。
她的睫毛生得很密又长,堪堪搭落下来时充满了迷人的风情。从上往下掀起眼帘瞧人时有种说不出的妩媚。
毕竟再怎么像人类,本质上还是一个妖怪嘛。
“谢谢。”千秋说,“对了,鸭川边那个无面男又支起拉面摊子了。下次要一起去吃吗?”
裂口女摇了摇头。
千秋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
“嗯?”
手机的屏幕上又打出了新的汉字。
[夜晚的聚会只有单身女性才能参加。]
“……”
[千秋,失格了。]
“等一下,这样的话。赛尔提不是也同样没有资格了吗?”千秋指屏幕道,“赛尔提和一个男性人类居住在一起啊。”
二口女摇了摇头,收回手机重新打上一行字:
[他们还没有结婚。]
意思就是说作为情侣同|居也不能划分进已婚的行列。
女孩们的聚会即是作为未婚的女性才能参与的聚会——裂口女小姐称这是在人类女性最近流行的作法。
“赛尔提和她的人类,已经和结婚没什么区别了。”
何况人类的社会也找不到可以给送葬妖精和人类颁发结婚证书的市役所机关啊。
千秋不满道。
[即便如此,无头骑士还是未婚的女士。]
裂口女责备地看了她一眼。
似乎在用眼神说不应当用如此轻浮的语气谈论一位未婚的小姐。
[既然是处在新婚的蜜月期,就暂且放下和朋友们的聚会,多陪伴在丈夫身边吧。]
完全没想到自己只是顺便结了一个婚就被饭搭子们抛弃的千秋呆愣愣地在原地站立许久,才反应过来。
“我……这是被丢下了吗?”
“我这算是被丢下了吗?”
千秋问道。
走在身侧的赤发少年一声轻笑。
他同样是赤色的眼眸里映起隐隐绰绰的浅浅光芒。
“千秋经常会在外面吃东西吗?”
“因为肚子饿了啊。”千秋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感到了饥饿自然要去寻找填饱肚子的食物。
家里的餐桌又不是会源源不断长出食物的猴面包树。
想要吃东西就只能自己去找寻。
赤司提出这个问题便会令人联想起从前诗织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每天都会为家人准备好精心烹调的晚餐。
如果要追究他语气里染上的一丝疑问来源,恐怕就是与此相关了。
在赤司征十郎的观念里——因为肚子饿所以去外面的餐厅吃东西,这是一条不存在的命题。
“只要回家就能吃到晚餐了。”
他的下一句差不多就会这么脱口而出了。
为什么还要去外面吃东西?
有时他都无法理解同伴会嚷嚷着肚子好饿要去便利店买肉包的行为。
除了严格的家庭教养,还有父母为他养成的生活习惯。
做父母的人总是会有种奇怪的念头:外面的东西总是没有家里做的健康嘛,就算是米其林三星餐厅也是一样。
当然这不得不说也是赤司家的一个特点。
在夫人去世前,赤司家的厨师是一个虚悬的职位。看起来像是国王庭院里玫瑰般高贵的夫人会亲自洗手作羹汤,为家人烹调料理。
每个人的口味、爱好有细微的差别不同。
即便是高价雇佣来手艺极好的厨师,也不可能像枕边人一般对自己的反应观察细致入微,再微小的任性都会一一体贴妥当地照顾。
常言说父母都很出色的第二代压力会倍增,往往一辈子都碌碌无为。
赤司征臣出生的时候投注在身上的目光比舞台的各色聚光灯还要复杂和刺眼。
托福严格的家教和出色的天赋,他长成了一个无比优秀且耀眼的人。耀眼到同辈的人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甚至遮掩了上一代的光芒。
赤司诗织的名字在他的身后变得苍白而黯淡。
——赤司家的夫人。
尤其是在去世多年后,变成了一个简略的符号。就像是刻在木头上的花纹,尽管不会有人刻意去注意,却始终存在那里。
外人看来可能是由于夫人的娘家是从前落魄华族的原因吧,经常交往的都是些普通商人的家庭,也没有什么高贵的姓氏在内。夫人的祖父又是个在当时的年代被称为浪荡子的家伙,对于贵妇人们来说,有那些钱尽管去花在书画古董、可爱的小马驹这些风趣的事物上才是正途。
尽是将大把大把的钱丢进了虚无缥缈的主义运动里,简直不可理喻。
所以没能在高雅家庭长大的夫人才沾染上了平民的习惯。
明明是在快要支撑不起公司、只能偷偷变卖字画古董的小家族里长大的女孩,居然能嫁入那样的人家,嫁给那样的人物。
对于名流社会里那些磨尖了爪牙虎视眈眈的小姐们来说简直不可原谅。
无论是如今已经去世的母亲,还是现在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佣人。
赤司征十郎的世界里不存在回家却没有准时奉上的餐点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家里的那张餐桌定时就会长出食物和红茶。”
如果换做千秋一定会这么说。
除却童年时代一家三口定期在外的家庭聚餐,他渐渐长大后,尤其是诗织夫人去世后,在外用餐逐渐变成了应酬代名词。
即便是父子同坐一桌的情况下也不复当年的温情,更多是为了工作上的事情。
在家里的早餐与晚餐时光反而成了每日短暂的父子相处时间。
在外就餐大多分为两种情况:
在家里招待了客人后,客人会在自己家中准备晚宴作为回礼。
与父亲的商事伙伴有关的业务需要协商,在外面的餐厅或是酒店进行的商务应酬。
赤司征十郎虽然不反感在外面就餐,但是也并不喜欢。
他对在家里吃饭有一种莫名的执着。
或许是缘于自幼生长在养尊处优、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优渥环境里,又或许是出自去世的母亲的影响。
从晚餐开始在他的眼里其实是一段亲密的时光。
如果可以,最好是与家人一起度过。父亲会从繁忙的商业事物中抽身回来,一同坐在餐桌前,尽情享用母亲准备好的晚餐。
一段短暂却愉快的时光,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温馨气氛。
就像是栖居在屋檐下的鸟儿一样。清晨展开翅膀飞出去觅食,日暮后倦归缩在巢内。
只是他自始至终抱有莫名执着的并非是砖石土木搭建起来的恢弘宅邸,而是居住在宅邸内的家人。
“我现在才发现,千秋以往的生活和我是不同的。”
赤司忽然开口道。
他白皙的脸庞上五官秀气雅致,娃娃脸也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
刚刚的那一刻对话,令他陡然间意识到了这个被忽视已久的潜在问题。
李清海和林野早年便离婚了。
那之后李清海带着两个女儿居住在香港。
据说是因为本家堂姐的要求,于是将小女儿托付在香港李家的老宅里养育。而李清海的堂姐,正是如今香港李家的家主。
能收集到的信息只有这些,也已经可以看出两人生活的环境天差地别。
即便是人类的婚姻契约已经将两个人的命运牵连在一起,脆弱的红线依然容易被风雨吹至腐朽。
千秋发出了一个短促的感叹音,随后问:
“征十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讲课的老师长着和征十郎一模一样的脸,千秋觉得自己可能就不会那么容易在课上走神了。
“早晨六点起床,吃早餐前先和父亲道过早安。然后出门步行到车站,搭乘电车上学。篮球社的训练会比其他社团开始得早一点。”
他简单地描述了一遍早上固定不变的行程。
“我早上不到七点半才不会起床呢。”千秋说道,“有时候睡过头,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了。我会想办法把书包丢到座位上,再正大光明地从教室门口走进来。”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
这样即便低头整理课件的老师即便看见她从眼前走过,也只会误以为这个人刚才去了厕所,在打铃后才回到教室罢了。
当然千秋不会说出她所谓的想办法把书包丢在座位上,是趁人不注意施下迷惑肉眼的法术,然后爬到座位窗边的树枝上,把书包从窗口丢进去。
之所以不直接从窗口爬进教室,是因为那样很容易就会被发现教室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啊。
赤司征十郎的表情不太赞同。
与其说是不太赞同,他的神情比起平常已经生动到了可以用责备的来形容。
“这样的行为太危险了。”
看到他那对姣好的细眉微微蹙起,千秋的脑海里没来由地闪过了一个念头:
男孩子应该不会修眉毛吧。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刚修过的眉尾。
千秋的外貌遗传基因承传自父亲的比较多,尽管她自己很难在镜子里找出和林野相似的地方。很多人却会说这孩子长得像父亲。
她觉得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因为她长得不像妈妈,而林野又常年不知道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游荡,别人看到一对不太相似的母女只能说孩子长得像父亲了。
征十郎一定长得像妈妈那边。
眉梢眼角可以窥见诗织夫人容貌之端丽。
当这张脸的情绪微微沉淀下来,不再那么明显变化时,透出的气势又更像是征臣先生。
微笑时的娃娃脸又变得十分可亲。
见她摸摸额头,又摸摸下颌,显然是陷入了走神之中,赤司便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爬树太危险了,会受伤的。”
“啊,那个没关系的。我很擅长受伤。”
赤司微微抬眉,表情有几分哭笑不得。
“什么叫擅长受伤?”
自觉失言的千秋一脸糟糕了的表情,眼神游移,顾左右而言他。
“啊,就是那个嘛——”
她吐出一口气,苦恼地举起双手,说:
“我坦白。”
假如一个人马上会从树上摔下来,那么受伤是无可避免的了。
这时无法扭转会受伤的既定结局,就只能竭力减轻伤势。
这时候就要用到连体育老师都会教导的防护动作,尽量避免严重的伤势。不过反应没那么灵敏的普通人危急中很难做到这一点。
千秋所谓的擅长受伤即是对应于此。
擅长转换局面避免更为严重的伤势、擅长应付受伤的局面、擅长处理伤口。
统称起来变成了擅长受伤。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所以绝对会受伤。因为经常受伤,所以现在变得很擅长受伤了。”
千秋解释道。
少年的细眉微微挑起,似乎并不能被这么粗陋的解释说服。
他含笑的时候很温和可亲,令人如沐春风。一旦笑意褪去,便显出了截然相反的气质来。
像是潮水退去的海滩暴露出崎岖的岩石。
千秋笃定道:“你生气了。”
“那个原因不能透露吗?”他问。
她的表情有些为难,没等摇头,便听对方轻声说我知道了。
两个人正牵着手走在前往电车站的路上。
街道两边的店铺亮起了橘黄色的灯光。
投下的光线令摆放在外的商品看上去添了几分精致。
除了川流不息的行人,夜风也穿梭在街道上。
若是此刻月亮升起,人间的万家灯火也会掩盖去它的光芒吧。
许是灯火的原因,让他的眉眼看上去有些落寞。
千秋原本就有些愧疚的心更是被深深揪紧,晃了晃他的手臂,小声说:“对不起。”
对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微微一笑。
千秋总算松了口气,想起什么,心有余悸地又问:
“那今天的三十分钟不会减少吧……”
赤司征十郎的表情顿时凝固,变成了哭笑不得。
“看着我是那么重要的事情吗?”
“当然了,因为征十郎很珍贵。”千秋竖起食指,表情正经,“人类得到宝物也会忍不住一直看、一直看,想着这个宝贝真是太好了,对吧?”
“那么,承蒙厚爱了。”
这次他的笑里染上了无奈。
“其实我可以盯着你看一整晚。”千秋忍不住补充一句。
少年立刻斩钉截铁一句:“那个不可以。”
千秋郁闷地踢了踢空气。
“一天里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可以看着你,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千秋小声嘀咕。
为什么剩下的四分之三里起码有一半是给别人看见啊。
她半天没有再说话,自顾自出神,冷不丁听见赤司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我要是能变成你教室里的摄像头就好了——”话还没说完,千秋猛然反应过来,顿时闭上嘴,扭头装作在看身侧的广告牌。
却听见对方带着悠悠笑意的一句回应:
“可我不会和摄像头结婚啊。”
“可是变成教室里的摄像头的话,征十郎抬头就会看到我了吧。而且就算你低下头,我也可以毫无障碍地看着你。”千秋理直气壮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车站的月台,恰好遇到了正进站的电车。
尽管车上没有空位可以坐下了,好歹留足了站立的空间。
千秋盯着车门上倒映着的两人身影,忽然道: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呢。”
虽然没头没尾的,赤司还是听懂了,她还沉浸在方才摄像头的话题里。
“如果是那样,千秋就只能在原地等我回教室了。”他气定神闲道,“即便经过也不会多看一眼吧,毕竟只是教室里的摄像头。”
千秋的表情顿时陷入了纠结。
随即她艰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
“还是变成征十郎的同学好了。”
“那就从每天预习功课开始做起吧。”
千秋立刻道:“还是算了。”
赤司征十郎知道千秋就读的学校是个什么定位。
符合条件的学生可以直升本部的大学,没有犯下出格的错误能高枕无忧到毕业。
简而言之,就是个可以混吃等死的地方。
有些人可能在毕业前就定下婚约了,但是像千秋这样直接结婚的确实为少数。
“就算是为了应付考试也要拿出干劲来。”
他此刻堪称温和的神情让认识的人看了一定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惯常苛求胜利的人却说出如此纵容的话语来。
“应付考试我算得心应手了。”千秋眨眨眼,浑然未觉,“如果我们变成同学的话,会每天在教室里再碰面呢。”
直到走下电车,前往回家的长坂道上他们还在讨论这个话题。
“在学校里装成不熟悉的同学也很有趣。”千秋摸着下巴道,“比如,一起上学然后刻意错开时间走进教室?”
“一般我会先去篮球部,再去教室,千秋是直接抵达教室。时间会错开的。”
“那在教室里见到就要打招呼了?不然会很奇怪吧。”
“如果是坐得比较远的座位,不打招呼也不会奇怪。”
千秋发出了抗议的声音,转头看他,眼神亮得惊人,“不行,要跟我说早安——!”
赤司非常配合,顺从地开口:“早安,千秋。”
千秋满意了,过了一会又皱眉道:“普通的同学不会直接叫名字吧?”
“说得也是。”
“但是别人说不定会因此产生误会呢?”
“误会?”
千秋皱眉思索了片刻,终于从看过的电视剧里找到了相似的片段。
“误会……两个人在暗地里秘密交往什么的。”
赤司叹了口气。
“千秋。”他唤了一声对方的名字,无奈一笑,“你是把我从合法变成了非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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