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清歌怔愣地盯了会儿自己的右脚, 正想询问什么,右手忽然被身前的阿林一把拉住。
她一惊就要挣脱,可他却完全不给机会拒绝地扭头往她寝屋方向走去。
清歌急了, 蓄起力气想要直接甩开他,但抬眸瞧见他沉默又执拗的背影, 方才在林中二人面面相对,唯余尴尬的画面便浮现在了脑海中。
阿林虽然无法说话, 可从最开始到现在,他对她已算极为恭敬。
他刚才指着自己右脚的举动,如若她没有意会错,他应当是在告诉她要及时上药。
这般细腻的心思,哪怕她心底对他的面容有些抵触, 也不好再次拒绝他。
就这样,清歌被阿林直接拉进了屋中。
两个人走到床榻边, 阿林便伸手朝床沿一指。
清歌会意, 稍一犹豫还是坐了下去。
竹苑的每一间屋子都置了药箱,里头备着一些常用的, 跌打损伤用的药膏。
清歌就见阿林打开箱子,愣愣地盯着里头, 半晌没有动作。
这些瓶瓶罐罐长得几乎一个模样,不熟悉的人自然分辨不出哪个是哪个。
清歌看着阿林纠结的目光,心下忽觉好笑,她抿了抿唇, 自己伸手从药箱里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在第一次进这寝屋后, 她就将药箱里的药认了个遍。
“这是活血化瘀的清油。”
她抬手比划着, 将瓷瓶放到了床边。
之前面对楚晞, 她一点不觉脚上有多么疼, 这一会儿坐下来,反倒所有感觉清晰起来。
不过只是抹药而已,她自己一个人也能行。
这么想着,清歌抬头又看向阿林,示意他不必担心,先回屋休息。
阿林蹲在她身前,似懂非懂地看着她,伸手指指自己,又指指她的右脚。
清歌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帮忙替她上药,但显然,她并不需要这样的好意。
或者说,她不习惯来自他的好意。
清歌没有动作,只是拧眉看着阿林,像在与他做一场无声的“较量”。
阿林眼中的固执随着沉默的延长渐渐消失,露出的嘴角像是受了委屈一般微微往下挂。可即便如此,清歌仍旧没有露出半点退让的神色。
阿林终是失落地低下头,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我,走,了。”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又转而指向门。
清歌看懂了他的意思,点点头。
阿林离开了屋子,清歌这才褪去鞋袜,开始处理自己右脚的肿伤。
这伤原本并不严重,但几次不顾轻重的走动还是加重了一点伤势。
上药后,清歌就直接在屋中休息,没再出去,连晚膳都是方戎送来的。
他来时,还奇怪地说道:“你们怎么都一起不吃饭啊,一个两个都是这样。”
都?
清歌有些意外,拿过床头的纸笔,写道:“还有谁不用晚膳?”
“你应该问有谁去堂屋吃了,只严公子,时璋还有我去了。”方戎说着,声量小了些,“姑姑不吃,是多年过午不食的习惯,楚公子不吃,是因为午膳用得迟,那另外两位是怎么回事,嫌弃我做的饭菜不好吃吗?”
清歌没再追问,只是安慰般地笑着摇摇头,写道:“你做的饭菜很好吃。”
方戎看着上面的字,满足地哼了哼声,说:“还是清歌你好,你慢慢吃,待会儿我过来收就好。”
“不用了,”清歌赶紧写下几个字,“等晚一些我要去神医那里,我自己拿到厨房清洗就好。”
方戎似是才想起她还要医治失语症的事,点点头:“对哦,好吧,那你自己要注意脚伤。”
清歌弯了弯唇角,点头应下。
她其实没有太大胃口,但方戎离开后,她还是尽可能地多吃了点东西。
待到又迟一些,夜色将整片天空染尽,她才提着食盒出了寝屋。
躺了一个多时辰,清油的药效已经起作用,除非特意去按压肿.胀的脚踝,一般情况下已没太大感觉。
从厨房离开,清歌也没有耽误时间,按着之前的约定往神医的寝屋走去。
神医的寝屋就在楚晞屋子边上,路过时,她特意往那边瞥了眼,里头早早熄了烛火,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快走几步过去,让自己暂时不去想楚晞的事。
“叩叩。”
清歌停在屋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是清歌吧,进来吧。”
玉仪的声音依旧温柔慈爱。
清歌缓缓推开门,一踏进屋,迎面便是一阵淡淡的兰花香。
“清歌,过来这边。”
清歌注意到声音的方向,回身合上门,循声走去。
玉仪端坐在竹编的软垫上,身侧摆着漆木凭几,而屋中香气,似乎正是来自她身前茶案上放着的香薰炉。
清歌瞥了眼那幽幽升起的薄烟,几步走到玉仪跟前,屈膝福身。
“在我这儿不必行这些个礼,来,这边坐。”玉仪朝她招招手。
清歌走过去坐下,心里其实有一些疑惑。
案上除了香薰炉外,没有别的东西摆放,莫说药箱,便是连脉枕也没见着。
玉仪大抵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停顿,笑了下:“是不是觉得我这样不像是要给你医治?”
清歌看着她,虽然无法说话,可眼神却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这病,乃是心病。俗语有言,心病需心药医,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玉仪说着,又伸手朝茶案前头安置着的长榻一指,说:“我今天用的这个法子不曾有医书记载,只是少时在我的师父那儿耳闻过三言两语。清歌,你去那儿躺着。”
清歌不解,但却十分信任玉仪,点点头,很快起身走了过去。
“闭上眼睛。”
等她躺下,玉仪又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安抚意味,所以即便清歌心中有各种困惑,却还是平静地跟着她的话去做。
“接下来要做的,对你而言或许有些痛苦,但是清歌,你必须要去克服那些恐惧。”
清歌下意识绷起身子,听见玉仪问道:“还记得你上次开口说话是什么时候吗?”
上次?
清歌不自觉地跟着她的问题去回忆,才发觉自己对儿时的记忆愈发模糊了。
但她并没有就此放弃,反而努力地试图去记起。
玉仪带着她回忆了过去的这些年,从盛家那场至今未解杀戮,到她背井离乡被人卖到京城,那一幕幕,各种心酸苦楚,让她即便闭着眼睛都忍不住落泪。
“清歌,回忆了这么多事,肯定累了吧,好好睡一觉,好吗?”
明明还不困的,可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清歌忽然觉得身心都有些疲乏,她缓缓舒展开因回忆而紧皱起的双眉,慢慢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很累,因为她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
她梦见了那天雨夜,娘亲送她离开盛家,她听见娘亲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低喃着她的名字。
“清歌,清歌……”
“对不起,娘亲不能丢下爹爹……”
“乖孩子,快走,往前走,千万不要回头。”
不要,娘亲,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啊——”
长榻上的人倏地一下睁开了眼,乌黑的瞳仁被水汽所覆,泛红的眼尾处一颗泪珠摇摇欲坠,平添出几分可怜与无助。
“清歌,你感觉如何?”
玉仪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神色中带着关切。
“我……”
清歌本能地想要开口,谁知唇瓣一动,竟真的发出了一个模糊沙哑的字音来。
她一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玉仪。
“我可以说话了?”
她迅速地动着嘴巴,可这一次,却没再发出半点声音。
面上的喜色还没完全浮现就被失落所覆盖,她不解地看着玉仪,想要知道刚才是怎么一回事。
玉仪抬手轻抚她的发顶,淡淡笑道:“方才的梦是我刻意引导你完成的,这也是激起你说话本能的最好办法。”
引导梦?
清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样的医治办法虽然有些玄妙,但从结果来看却是一个不错的法子。”玉仪坐到榻边,低头看着她说,“之后每一天你都需要来我这里,我会用这个法子慢慢刺激你的发声。”
清歌稍稍清醒一些后才离开玉仪的寝屋,出来一看夜色才发现时间并没有过去很久。
她在梦中经历了那么多,却原来还不到一个时辰吗?
清歌回到房中,并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跟着,一直等到她进屋熄了烛火才消失在黑暗中。
不多时,另一头一间竹屋的门被人从外推开。
屋中,傅空青正在桌边研磨着什么药粉,听到声音抬头看去。
“……终于回来了,她回屋歇息了?”
门边进来的人反手合上门,转过来的脸上赫然戴着那一张青黑色铁制面具。
阿林不像以往那样沉默地回应,双唇一动:“嗯,让你准备的东西弄好了吗?”
傅空青双眼一瞪:“爷,这才多久,哪可能这么快制成!”
阿林,不,准确点应该是楚煜,走到桌边摘下了面具,淡淡道:“我等不了太久,尽快。”
“是是是,小的遵命。”傅空青认命地念着,手下的动作更快了一些,“爷,可是就算这东西制成了,清歌姑娘未必就一定能让你近身待着啊。”
楚煜目光一沉:“不试试,怎么会知道。何况她对我的防备,说到底就是害怕这副面具下的脸罢了。”
傅空青有些无奈,但又觉得面前这个人实在“可怜”。
这个词落在楚煜身上委实突兀,但此刻却却再合适不过,毕竟在日思夜想的人面前连真面目也不敢暴露的也只他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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