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百废待兴。


    一直跟在九湘身后的白薇也忙得停不下来。


    她读书时日短,虽悟力高,但终究根基不稳。所以她多数时候是将九湘和王清莞批阅的事件誊写下来传出去,在这个过程中,白薇耳濡目染,进步飞速。只待时日不久,便能自行处理事物。


    眼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填补朝堂官员的空缺。


    以往的官员上从何处选?


    少数是各地负责考察的官员推举有才能的人,多数官员都是依靠家族门第进入官场,这也是士族兴盛的原因。


    后宫中的多数妃子,也是士族出身。


    士族中对女子要求也严格,日后这些女子会被他们送去其它家族中以加强彼此之间的关系。后宫这些妃子,多数是他们送来加强与皇族紧密联系的棋子。


    这些棋子,发挥的作用是巨大的,所以家族特别注重培养她们的能力。如今这些人早被观察她们许久、且惦记她们能力的九湘安排在各处忙碌事务,已经运转开。


    她们中有些人正在迟疑,九湘任她们考虑,并不催促。


    但还是太缺人了,某些改革选能的政策又需要时间。


    九湘问王清莞道,“你可有推荐的人?”


    九湘没有明说,但王清莞跟着九湘这么久,自然清楚这位不同凡响的女子想要的人也是女子。只是她以前都被关在家中,很少有见到外人的机会,九湘这个问题实在是难为她。


    但王清莞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一个人,她点点头:“有。”


    王清莞推荐的这个人,是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姨母,是她母亲的亲生妹妹。


    听母亲说,姨母少时也是一个颇有才华的人,只是婚后过得并不快乐,以至于心情低沉,诗词也不愿再触碰。


    王清莞幼时经常被母亲带着去跟姨母玩,每次她吟出诗句时,姨母会笑着摸摸她的头。可她总感觉姨母并不是真心想笑,因为那双眼睛里藏着担忧。


    直到王清莞为了逃出家而提出婚嫁时,父亲打消她想法的那一段话令她恍然大悟:


    “你以为上门提亲的都是心慕你的吗?大错特错!他们看中的是你的才华,他们也垂涎你的才华,他们想要你的才华为自己铺一条顺顺当当的路。”


    王清莞的直觉并没有错,姨母确实是在担忧,当时的她早已预料到王清莞会迈上她的后路。


    哪里是婚后不愿意触碰诗词?


    是因为诗词全都被丈夫儿子抢了去吧!


    推贤不避亲,王清莞清楚九湘的性格,她看着九湘毫不迟疑道:“我的姨母。”


    九湘是新帝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有不少人看见这朝中官员的缺失,也知道这个女帝正在发愁官员太少的事。


    想要进入官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母亲,表姊现在是新帝面前的红人,你去跟表姊说一声,给我也谋个一官半职的。”一个胳膊上还挂着孝的男子兴冲冲地跑进来。


    表妹,红人,指的是王清莞。


    被称作母亲的人名唤孟回舟,正是王清莞的姨母。她容颜端肃中透着憔悴,挽好的发髻上只簪着百花,并无别的装饰。


    前些日子城破之时,她在京城的父亲儿子都被敌军杀死了。不仅是她的父亲儿子,还有她在京城的所有男性亲人都死得干干净净。


    眼前这个男子是她的幼子,当日事情发生之时并不在城中,因此保住了一条命。


    孟回舟没有理会他。


    男子早已习惯孟回舟这个态度,他蹲下身子,将头靠在孟回舟的膝上,声音拉长了的撒娇:


    “母亲,你就帮帮儿子嘛。”


    以前他没有做官,是因为兄长已经继承了官位。如今他可能有机会拿到官位了,自然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还有还有,表姊是通过才能让新帝看中的。母亲,你给我写两首诗,到时候呈给陛下看,陛下一定会喜欢的。”


    孟回舟开口了,她的声音充满沧桑:“我不喜欢写诗。”


    自嫁入这个家中来,每天操劳完整府上下的事情后,再疲惫她也不能闲。因为在这个间隙中,她的夫君,要求她写诗。后来她的儿子,也要求她写诗。


    她写的诗都会传出去,但署的不是她孟回舟的名。幼年无比喜好的事情,在婚后变成了她的噩梦。


    “母亲。”男子不满。


    孟回舟看向身侧的牌位。


    牌位上,有她丈夫的名字,有她的儿子的名字,孟回舟眼底有恨一闪而过。


    她恨这些男人。


    死得好,死得妙。


    孟回舟将视线落在她的幼子身上,眼底依旧存着恨。他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京城?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没有跟随他的父兄,一起下阴冥了事?


    为什么一个个都要逼迫她?


    她伸出手,将膝盖上的男子推了下去。


    对上幼子震惊的双眼,孟回舟没有情绪波动地告诉他:“想要官位,你自己去拿。”


    “母亲?!”


    男子不解:“你我是一体,我有了荣耀,母亲你也会跟着享福,你为什么不乐意?”


    为什么?


    ——因为她不想再当牛做马服侍他们。


    丈夫,儿子,与她最亲近的人全都是把她敲骨食髓的恶鬼,根本不是人。


    男子继续道:“只是写两首诗,让表姊引荐引荐而已。”


    孟回舟没有看他。


    她已经被他们吸血吸得油尽灯枯,使不出半分力气了。


    湛蓝的天空上横出一截屋檐,孟回舟正看着那截屋檐,神色平静。如今她唯一的欣慰是,她那天赋极佳拥有才华的侄女,没有迈上她的后路。


    或许自她的侄女之后,有才华的女子就再也不会拥有她的经历。


    男子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母亲,你若是不帮我,你我母子之间自此一刀两断!”


    男子很着急,也很失望。母亲分明可以做到,可是母亲为什么不帮他?


    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威胁他的母亲。


    他逼迫他的母亲认清现实。


    父亲没了,兄长没了,其它的亲族又不在京城,她能依靠的便只有他这唯一的儿子!


    “一刀两断?”


    孟回舟的声音轻渺无根。


    “对,就是一刀两断!”男子发了狠。


    孟回舟将视线落在他脸上,她忽地一笑,是那般的温柔慈和。她站起身,将自己冰凉的手放在他脸上,这眼睛眉毛鼻子都继承了她的丈夫,多看一眼都让她觉得——


    恶心!


    男子以为他的母亲选择了服从,他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声音也不复方才刚硬:


    “母亲,你就帮帮儿子。”


    哪知下一刻,他就察觉到自己脸上一阵剧痛。


    他不敢置信地捂住自己的脸,只见孟回舟原先的温柔慈和不复,看着他的眼底带着无比冰冷,他听见他的母亲说:


    “一刀两断?”


    孟回舟的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如你所愿。”


    “好,好,好。”


    男子没想到孟回舟居然真的和他一刀两断,他捂住自己的脸倒退着走出去,他语气狠厉:


    “那就一刀两断!”


    “等他日我飞黄腾达,我要看着你没有依靠而沦落街头,成为人人唾弃的肮脏乞儿。这就是你不帮我的代价!”


    如此对待自己的母亲,不过是因为母亲没有帮他引荐。何谓狼心狗肺?大抵如此。


    所以孟回舟不后悔。


    她也终于解脱了。


    男子怒气冲冲地带着半边掌印的脸冲出宅院,母亲不帮他,他就去找其它人帮忙!


    恰在这时,有属于女子的柔软声音响起:“请问,孟回舟孟娘子是住在这里的吗?”


    “你是谁?”


    “我是陛下身边的女官。”


    白薇举止沉稳,“我是奉陛下之命,来邀请孟回舟孟娘子进宫一见。”


    男子看向白薇的身后,只有一顶驾辇,随行的几个女兵也没有肃杀之色,说明召他母亲进宫是好事!


    难道是表姊已经在引荐他了?所以邀请母亲进宫询问他的情况?


    男子压着喜悦,态度倨傲:“不知所为何事?”


    白薇不知这个男子是谁,但她能看出这个男子眼底的虚浮,和那个叫柳旺财的人一模一样,实在令人厌恶。


    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孟回舟孟娘子是住在这里的吗?”


    “当然,当然。”


    见这个女官神色变冷,男子生怕她生气扬长而去,忙放低了姿态:“女官所找正是家母,稍等,我这就去请家母前来。”


    孟回舟还留在原地。


    男子再次到孟回舟面前时一脸悔意。


    “母亲!”他如此唤道,他真心实意:“我错了,方才我不应该因为情绪而说伤你的话,不该要你为我写诗。”


    孟回舟的心因这道歉存了软意。


    他的父兄,从来都没有为拿她诗而道歉,他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这个儿子,或许与他的父兄是不一样的。


    孟回舟神色柔和:“知错就好。”


    哪知男子的下一句话,使她满脸的柔和寸寸褪去:


    “母亲,宫里来了女官,说陛下邀你进宫一叙。母亲,肯定是表姊在陛下面前引荐我了,所以才邀你进去,肯定是问问你关于我的事情。”


    “母亲,你可要给孩儿多说好话啊。”


    原来如此。


    孟回舟冷笑,她还以为这个儿子和他父兄是不一样的,原来是一丘之貉。


    可她说:


    “母亲当然会帮你的。”


    “我们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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