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匆匆而过,墙上多了一张告示。
这是自新帝上位之后,颁发的第一张告示。
有识字的不紧不慢地念到:
“......提拔贤才,征有识之人......不限性别、年岁、婚育、身份......无作仠犯科者,均可。”
这白纸黑字颜色分明,只是内容怎么有些不明白。
这是选官?他们普通百姓也可以参与?不需要成为远近闻名的孝子,只凭着才能就可以当官吗?
还有这种事情?
念告示的人仍在念着,只是念到某处他顿了顿,眉头紧蹙,仿佛遇见了什么难解的谜题。
旁边有人一脸尊敬:“先生,这后面写的是什么?”
读书本就是富贵人家干的事情,普通人想读书,多数都难在了束脩上。举全家之力勉强供上学堂的,终究是少数,因此围观的多数人都不识字。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被称作先生的人突然义愤填膺。
他额上青筋都跳了起来,随后大袖一甩,怒气冲冲地抛下众人扬长而去,留下不明所以的众人。
“因世人重男儿而轻女子,今帝为显公平,故实施女男两治政策。”
就在众人抓耳挠腮好奇接下来是什么内容时,一个清脆的声音解了众人的疑惑:“男子在各州府衙报备,经考核学问合格之人,方可入京进行下一轮选取,盘缠自费。”
这种选官方式太过稀奇,以至于他们连榜上是“女男”而不是“男女”都顾不得了。
只需要考核学问,这岂不是代表着日后他们让孩子苦读书,就能够飞黄腾达?
“接下来还有什么?”有人催促道。
“女子则无需进行考核,有意愿者可自行入京,不论选取结果如何,均补偿白银一两以作来往盘缠。”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白银一两,这是什么概念?相当于全家五六口人一年半的开销,省着点能坚持两年,这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男子没有吗?”有人期待地问念榜的书生。
“没有。”书生双眼亮晶晶的,“榜上说,只会补偿女子。”
“凭什么只补偿女子?”
“凭什么男子没有?”
众人纷纷炸了锅,吵嚷起来。
书生眨了眨眼,有些俏皮道:“可能是因为京城中有很多女子当官,男人去了不大方便?而且榜上不是说了,因为世人重男儿而轻女郎,这才实施两治政策。”
“女人能干什么?”有些人更不平了。
“诶诶,说话小心点,咱们......”有人用手指了指头上的青天,“也是女儿家呢。当心你一会儿就因为这张嘴被——“那人以掌心做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大家忙噤了声,但还是愤愤难平,“这不是胡闹吗?”
有人洋洋得意,那形态看起来仿佛自己当了官一样:“你总不能因为你们家没有女儿,就说这件事胡闹吧?”
他可是有三个女儿呢。
以为是赔钱货,没想到还有点用处。
他一会儿回去就让这三个赔钱货去京城,让她们把三两银子拿回来,到时他得好好在这些人面前炫耀。
让他们平时骂他断子绝孙,呸!
等他拿到那三两银子,就租个妻子再生一个,他不信这次还生不出儿子。
书生早就离开了,他快步回去推开门,大喊道:“阿兰姊姊,阿兰姊姊,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有什么好消息?”
被称作阿兰的女子走出门来,看到书生这副模样时嗔怪道:“阿梅,你怎么又穿上男装了?父亲看见了又要骂你。”
原来不是书生。
是一个俏皮女子。
二人是主仆关系,自小一起长大,关系亲密,便以姊妹相称。
阿梅脸颊上生着红晕,双手扶在膝盖上喘着粗气,她摆摆手:“好事,好事,你快给我弄点水。”
待气稍缓,阿梅忙不迭地将自己肚子里的话倒出来:“阿兰姊姊,我知道该怎么让你解除婚约了。”
下一句便是:“我们去京城吧!”
一语石破天惊。
阿兰蹙着眉:“京城?”
将自己方才所看全都告诉阿兰,末了,阿梅又补充一句:“凭借姊姊你的才华,一定能考取功名。那时自是官身,料老爷他也不敢逼你成亲。”
阿兰的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因此阿兰虽不是出身富贵人家,却也知书达理。
一日去给书院的父亲送饭时,恰好撞见了父亲的学生。
对方见阿兰气质出尘,便下了聘礼。阿兰的父亲认为这是一桩好姻缘,在阿兰不同意的情况下硬是订了亲。
哪里算是好姻缘?
那人的诨名早传遍了这大街小巷上,阿兰因此憔悴不已。
阿兰犹豫:“可是父亲......”
阿梅语气不满:“姊姊,你这些日子瘦了这么多,老爷还是非要你嫁过去。他又不在意你死活,你又何必在意他?”
篱笆外突然传来雄浑的脚步声,阿梅脸色一变:“糟了,老爷回来了,我赶紧去换掉这身男装。”
阿梅前脚刚走,阿兰的父亲就进了院子。他脸色阴沉泛着怒意,分明是先前念榜文的那位先生。
“父亲,你怎么这副颜色?”阿兰语气关切。
阿兰不说还好,一说她的父亲更加愤怒。
女人为官?
她们岂不是会压在男子头上?奇耻大辱!
他双目圆瞪着训斥阿兰:“这几日你哪里也不许去,就在家里好好待着。三日后,你就是死也得给我嫁过去。”
他管不了坐明堂的女帝,他还管不了他生的女儿吗?外面的事一定不能让阿兰知道。
盛怒中的他,并没有看见阿兰黯下去的双眼。
阿梅换好衣服出来时,院中只剩下阿兰一人。
阿兰已经做好了决定,她说:“阿梅,我们去京城。”
次日鸡犬未鸣时,篱笆院子中走出两个身影,她们互相依靠,小心翼翼地钻进雾色里,踏上那蜿蜒曲折的道路。
路上她们遇见了很多人。
有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带着五岁的妹妹,怀中还抱着不会走路的幼童;有六十岁的瞎眼拄拐前行的老妇;有与她们一般大以耕田为生的女子......
她们中有被迫前往京城的,有被儿子父亲丢出来的,也有无家可归,想去京城搏一搏的。
这些出身贫家的女子自五湖四海不同地方而来,因为同一个目标走在一起,形成队伍,浩浩荡荡地向着京城前进。
京城,有一两雪花银等着她们摘取。
也有高官厚禄等着她们。
也有......摆脱一切束缚的机会!
其它地方都引起了这么大的风波,京城处在漩涡的中心,又怎么可能平静?
这日,有个女子在天色微亮时来到这公告墙前,双眼痴痴地看着这则公告,眼底却一片悲哀。
姊妹们说,“若是孤芳你来参加这次选贤,定能获得一个官位。”
姊妹们对她的才华有自信,孤芳同样对自己的才华有自信。
可孤芳不敢。
因为她......是青楼女子啊。
公告上说身份不限,可她这种卑微低贱之人,又怎么配踏入那高贵的庙堂?
青楼女子对所剩无几的自尊更是看重。若是她去被驱逐出来了,这让她在这世上如何苟活下去?
“姑娘也打算参与选贤?”
孤芳身侧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锦衣长袍,容颜姣好,是一个与她不同的、能站在阳光之下的女子。
孤芳压下心中的酸涩,轻声道:“是。”
她很想。
想凭借这个机会摆脱青楼,想狠狠压在那些曾折辱她的男子头顶。
“姑娘可要努力了,听说此次,有很多饱读诗书的女子要来参与。”女子将手中的扇子打开轻摇着。
姿态随意,举止风流,这是她这种烟花之地出来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
孤芳心头突然涌上一个报复的想法。
良家女子既然避她们如蛇蝎,若是告诉这女子她的真实身份,女子会不会吓得面无颜色?然后指责她痴心妄想?
这般想了,也这般说了。
孤芳说:“我是青楼女子。”
孤芳并非完全是报复,她希望有人能狠狠地指责羞辱她,打消她这不切实际又异想天开的念头。
预料中的指责和羞辱并没有降临。
那女子双眼中没有想象中的鄙夷,她语气平静:“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青楼女子,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孤芳怔在了原地。
女子指着二人面前的公告:“陛下都说不限身份,你同样是我们周国的百姓,自然可以参与选贤。”
孤芳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
她张了张嘴,“可是......可是世人觉得......”
与孤芳说话的人正是九湘,她语气郑重:“世人如何看待你们,那是世人的问题,不是你们。”
九湘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世人如何利用女子无权,而以她们的自愿为名来掩盖自己的欲望。又是如何羞辱唾弃这些被他们用来掩饰欲望的无辜女子,让这些女子自己也认为自己是错的。
九湘只告诉她:
“也正因为如此。你应该堂堂正正的参与选贤。在面见女帝时,告诉她这个地方是怎样吃你们肉喝你们血迫使你们身不由己,世人又是如何贬低你们看轻你们。”
“你还要问一问她,究竟是为何——”
“为何她身为万民之主,却不替你们鸣不平!”
等孤芳回过神,告示墙前只余她一个人,方才的谈话恍若一场梦。
是神仙下凡,来指点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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