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接着又道:“但我们寻到此人时,此人正鬼鬼祟祟在灵田里挖一只木匣,弟子认为思慕所想之人云云,不过托辞耳。”
“木匣?”谢道玄挑了挑眉,转向宁平知,“那木匣里装的何物,你可知晓?”
“木匣既为他所寻,他怎会不知里面是什么?”那名弟子忍不住道。
谢道玄只是看着宁平知,温声道:“无妨,你且如实回答。”
宁平知道:“弟子不知,只是前日夜里隐约见到一人在那里挖坑埋土,便当他藏了什么宝贝,一时起了贪念,这才深夜冒险,不知诸位真人可否允我看一眼那木匣,弟子实在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稀世奇珍。”
陆离笑他:“分明是你贪财,你倒还理直气壮提起要求来了。”
宁平知平视前方,不卑不亢:“人生于世,莫不皆有所求,弟子一介微末,自不如三位真人所求者重,既与大道无缘,便只好向人间富贵叨扰一二。”
谢道玄忍俊不禁:“哦?那你倒说说,我所求者为何?”
宁平知一脸诚恳:“谢长老人中龙凤,气宇非凡,除了长生大道,定还要求天下安宁,海清河晏,万世太平。”
话音落,陆离忽然拍着桌子发出一阵大笑,
他一边揩着眼角一边转向谢道玄:“谢师弟,他说的可对?”
谢道玄温温柔柔道:“一半对,一半错吧。我何敢妄想长生呢。”
宁平知扮演油嘴滑舌的谄媚弟子起了兴,下意识奉承道:“若谢长老如此道门俊杰亦不能得道,世间还有何人能白日飞升——”
“咄”地一声轻响,有人将茶杯磕在了桌上。
众人一滞,齐齐望向声音来源。宁平知才回过神自己说了什么,当下恨不得咬掉舌头。
顾烨冷冷扫了宁平知一眼:“吵。”
宁平知低着头努力降低存在感,陆离摸摸鼻子:“咳……那木匣,现在何处?”
那名弟子立刻行礼道:“方才弟子将木匣交给了几位师弟,论理他们应早至此处了,却不知为何耽搁,弟子这就去查看——”
便在此时,殿外陡然传来一声尖锐剑鸣!
殿内几人皆是一怔,顾烨忽然微蹙起眉:“九皋?”
此言一出,陆离与谢道玄俱神色一变,谢道玄当先掠身飞出殿外,宁平知不明所以,跟着向外望了望,却是一怔。
不远处,几名内门弟子纷纷倒在空地上,捂着胸口神色痛苦,几次想要起身,却似乎有无形的威压罩顶,只能深深弯曲着脖颈,口吐鲜血。佩剑更像是不听使唤一样,悉数以臣服的姿态伏在地上,颤抖着发出哀鸣。
半空之中,一把断剑散发着诡异的红光,剑身震动不止,仿佛陌路的囚徒,在竭力挣扎抵抗什么一般,红木长匣翻倒在一旁,里面早已空无一物。
谢道玄落定殿门前,正好挡住了宁平知的视线。宁平知只听到他微颤的声音,似含着万般不可置信:“……九皋?”
下一瞬,一道凄厉剑鸣响彻耳边,陡然间红光大盛,宁平知只觉劲风夹杂着锐气猛地灌入殿门,不由得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双眼倏然瞪大——
谢道玄依旧背对着他站在殿门前,衣袖被风鼓起,几缕散开的发丝微微飘动着,背后却露出一截雪亮的断刃贯穿胸膛……
滴答。
一滴鲜血滑落在地上。
狂风如同静止。
断刃又震颤起来,缠绕上缕缕红光,猛地从谢道玄胸前拔出!
劲风割面,宁平知发髻骤然被吹散,却见谢道玄脱力倒下,慌忙伸手托住他。
“谢长老!”那名内门弟子也立时冲了过来。
身侧一蓝一白两道人影闪过,窜出殿外。
一切发生的太快,直到此刻,谢道玄背后才有血迹晕染开,他面如金纸,声音却依旧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没事,皮肉伤而已……”猛地扭头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前襟。
那名弟子六神无主:“谢长老!”
谢道玄脸色越发苍白,闭了闭眼,轻轻摇头,只是道:“九皋剑……”
宁平知抬起头,只见那柄断剑又回到了半空,红光似电,霹雳般萦绕剑身,剑身颤抖得越发剧烈。
殿外,陆离仰头望着它,上前一步:“到底发生了何事?九皋,我是陆离啊,你还认得出我吗——”
缠绕在九皋剑上的红光一敛,如潮水涌动般渐渐聚拢,剑身消散的那一刻,一个红衣女子出现在半空中。她周身煞气翻滚,左袖空空荡荡,本该是双眼的地方,此刻仅有两道丑陋的红色疤痕,像是原本娇嫩欲滴的花瓣失去了水分,褶皱枯萎地虬结在眼窝上。
她向陆离的方向偏了偏头,右手袍袖一甩,红雾如电,裹挟着无数把利剑,向陆离激射而去!
“九皋——”陆离还待与她交谈,顾烨扯住他衣袖向后急掠,下一刻,陆离脚下红光轰然炸开,碎石崩散。
九皋剑灵动作丝毫不停,招式大开大阖,煞气凝成的剑光,追着顾烨与陆离二人连续轰击,她虽然目盲,却每一次都能准确找到二人落脚之处,煞气所过之处,山石迸裂,树木倾倒,不多时,殿前空地已是一片狼藉。
顾烨脚下轻点,提着陆离的衣领再一次避开紧随其后的剑气,落在了大殿檐角,忽然道:“她听不见了。”
陆离:“……什么?”
顾烨沉声道:“九皋剑已入魔。”
陆离神情空白:“她是仙剑……怎、怎么会……”
又一道红煞凝作剑气袭来,顾烨拽着陆离起身,只听一道巨响,那片檐角四分五裂,整座大殿跟着颤了颤。
二人落回一片狼藉的空地上,顾烨松开陆离,正要拔剑,陆离忽然死死按住他:“你要干什么!”
顾烨看他一眼:“剑灵随主,她如今亦是渡劫期修为,一个走火入魔的渡劫期修士,你待如何?”
陆离额角青筋隐隐:“可她是师尊的剑灵!”
顾烨眸子漆黑如夜:“若他在这里,也只会这么做。”陆离猛地一僵,又一道剑气斩落而下,顾烨拉起陆离站至唯一完好的树上,顺势一甩袍袖,地上几名早已动弹不得的内门弟子被劲气裹挟,扑通扑通,接二连三摔倒在殿门前不远处。
远离了灵剑威压,众人总算恢复了些力气,咳嗽过后,纷纷蹒跚着爬起来,许是伤势沉重,一时间行动都有些滞涩,有人才离地两寸,又倒了下去。
宁平知看得着急,见谢道玄有弟子照料,干脆三两步冲下石阶。
被扶起的内门弟子看见是他,显然一愣:“多谢……”
宁平知摇摇头,将人扶至殿中,立刻又去扶另一人。
间隙里他回头看了眼身后,遥见顾烨二人仍旧与剑灵拉锯着。
顾烨几次想要迎战,皆被陆离所阻,又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气擦着顾烨耳边掠过,割断了他的发带,一头长发顿时披散开来,被劲风扬起,下一瞬,第二道剑气紧随其后,险些削掉陆离的耳朵。
顾烨终于停下脚步,不再躲闪,将陆离扔在仅剩的空地间,二话不说回身而上。
陆离下意识追了几步,双眼无神,嘴唇颤抖,似乎要落下泪来一般,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
一道红煞迅疾如电,直射而来,遮天蔽月。顾烨脚下一踏,如仙鹤腾空,手中长剑一挥,银色剑光如弧,直直相撞!
磅礴灵气轰然炸开,大地震颤,正扶着人迈上石阶的宁平知背后一股巨力袭来,连人带那名弟子双双被摔进大殿里,撞翻了屏风,滑倒在地,顿时身上散架般疼了起来,那弟子咳出一口血,更是直接晕厥过去。
宁平知头痛欲裂,后背磕在屏风木棱上,此刻亦是火辣辣的,他捂着头坐起身,殿中亦是狼藉一片,几名内门弟子皆人事不省,谢道玄本在给其他人疗伤,也不由得咳嗽起来,唇角泌出的鲜血擦了又擦,半靠在殿门前阖上了眼。
相比之下,宁平知除了浑身疼得紧之外,竟是殿中唯一一个全须全尾的人了。
他将殿中受伤的弟子数了三遍,发现还少一人,不由得又望了望殿外。
颓树倒石的废墟边上,隐约还有一人趴在地上,似已不省人事,其上半空中,九皋剑灵一身烈烈红衣迎风招展,已经和顾烨你来我往地打了起来,红光与银光频频相撞,几要将屋外夷为平地,四溢的剑气屡次险之又险从那弟子身边擦过。
宁平知看得心惊肉跳,却是干着急,不由得向系统确认:“我现在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状态?”
【截止到下一次任务发布之前,宿主都是安全的。】
宁平知遂深吸一口气,三两下将碍事的头发绑在脑后,又一次冲出了殿门。
宁平知一路小跑着,绕开路上的碎石瓦砾,残枝断树,凛冽的剑气几次落在他脚边,这般小心翼翼,终于来到那人所在之处。
那名弟子果然已昏了过去,腿上压着粗壮的树干,想是伤势过重,起身不便,才又被波及。
宁平知正想动手把树搬开,忽然听见一声厉啸,废墟上的瓦砾树木纷纷震颤下落,宁平知险些摔了个踉跄,牟足了劲儿去搬树,树却纹丝不动,待要再试,眼前忽然一花,有人一手拽起他后领,一脚踢在树上,拎起那名弟子落回空地上。
“乱跑什么!真当你有九条命不成?”陆离放下他二人,呵斥道。
宁平知未及回应,半空又传来一阵怒吼之声,他抬起头,只见无数把银色小剑自上而下,层层紧挨,组成一座剑阵囚笼,将九皋剑灵困在其中。
红衣剑灵愤怒不已,几次冲撞,却都被乍起的银光弹回了阵中。
顾烨悬停在剑笼之外,自始至终不曾拔剑,他眉头微蹙,神情严肃,右手并指成剑,再一捏诀,银剑幻出道道白光,无视剑灵的挣扎,丝丝缕缕缚向了她。
“这里还是太危险,大殿中有阵法护持,我先送你们过去。”陆离道。
陆离将宁平知放在殿门前,先行两步安置昏迷弟子,宁平知落后半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见九皋剑灵已被捆成一个白茧,徒劳地挣扎着。
想来应已无大碍,宁平知这么想着,却见九皋剑忽然向殿门边望了一眼,下一刻像被激怒一般,周身煞气猛然暴涨,竟生生挣开了束缚,冲破了剑笼,直向宁平知而来!
“小心!”身后传来一道略显急切的声音,似乎是谢道玄。
然而宁平知再无法思考,他瞳孔睁大,只能倒映出红衣剑灵杀气腾腾的身影。一把红色巨剑的虚影凝聚在她身后,一瞬间近在咫尺!
一声龙吟忽啸,似有银龙虚影一刹那闪过夜空,后发先至,携冰雪冷冽之气,倏忽透红衣剑灵身体!
半空里,剑灵的身形猛地一滞。
一把通体洁白的长剑穿胸而过,将九皋剑灵钉在空中,只有微微拂动的衣角,还能证明她不是静止的一幅画。
折雪剑倏地消失了,下一瞬又回到了顾烨背后。安安静静,好似从未离开过一样。
红衣剑灵在空中微微一顿,就这么轻飘飘地,往大地坠去。
像一朵开倦了的红花,毫无挂碍地摔进了泥土之中。
四周恐怖的威压还未散去,宁平知大睁的瞳孔依旧,劫后余生般喘着气。
他下意识望向顾烨。满月银辉下,除去披散在身后的黑发为他添了几分随性之意,其他一如寻常般无二致。只面色在一身白衣映衬下隐隐流露出一丝苍白,透出几分疲倦。
殿中的陆离最先动作,他一瞬间来到九皋剑灵身旁,待看到红衣剑灵自胸口处不断逸散的灵力时,立刻红了眼眶,颤声道:“九皋……”
九皋剑灵躺在地上,红色衣袂如流水般绽开,她眼窝处虬结的疤痕动了动,头跟着偏了偏,似乎想要看看陆离,殷红的唇缓缓勾起,喑哑笑道:“哭什么,还是这么没出息……”
陆离颤着唇说不出话,身侧忽然显出一角白衣。
顾烨站在他身旁,看着九皋,半晌,不知对谁说了一句:“抱歉。”
九皋剑灵语调温柔:“是小烨啊,许久不见,小烨果然越来越俊啦……”
见无人说话,她又吃吃一笑:“怎么总盯着我看?可是我又变得更美了?”她仰面躺着,左袖瘪下去,空无一物铺在地上,一笑时眼窝处肉粉的疤痕跟着抽动,只面孔雪白一片,薄唇殷红似血。
顾烨道:“嗯,好看的。”想了想,又加了句,“比以前更好看了。”
灵力自她胸口不断逸出,九皋剑灵身形变得虚幻起来,她却依旧笑嘻嘻:“嘴变甜啦,他还和我愁过你日后寻不到道侣,我看他是瞎操心……说来你十岁后就没喊过我姐姐啦,喊一声听听?”
顾烨不说话,她撇撇嘴:“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陆离忽然道:“为什么?”
九皋剑灵偏了偏头:“嗯?”
陆离拳头捏得死紧,双眼充满血丝:“你怎么会入魔?你不是……”
九皋剑身形越发淡了起来,神情却很宁静,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愉快的事,笑了起来:“你没有料到,他也没有料到,我又怎么会料到呢?我明明只是,一个剑灵啊……无形无欲,我合该一生如此……若是不曾遇见他。”
她唇角的弧度渐渐抻平:“我也没有料到……
“杀了他,我竟会入魔……”
顾烨蓦地掀起眼睫。
不远处一直旁听的宁平知更是恍如晴天霹雳。
九皋剑灵杀了白真人?
难道白真人不是天人五衰而死吗!
陆离低着头,黑白相杂的头发垂落肩前,神情看不真切。
九皋剑身形已淡得几乎看不到了,陆离忽然身形微晃,单膝跪倒在她身边,声线不稳:“你……可还有什么想说的,想做的?”
她温柔一笑,轻轻摇头:“你已经很累了,我不忍心麻烦你啦……非要说的话,请你……务必……完成……他想做的事吧……”
她抬了抬右手,似乎想要摸一摸陆离的头,身形却开始化作点点荧光,濒临消解。
陆离浑身颤抖,顾烨往前迈了一步,就连一直靠坐在殿门旁的谢道玄,也强撑着站起身来。
虚影最后转头看了眼无峰的方向,下一瞬身形骤然扩散,恍若万千星光落入凡尘,整座山峰皆被笼罩在如萤光点之中。
宁平知抬头,见漫天无垠星海,银光闪烁,如梦似幻,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一粒光点上。
微光在指尖消弭,竟显露出一个小小的红衣虚影,那身影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冲着宁平知轻轻一笑,再也不见了。
光芒渐渐沉寂,地上显出一把锈迹斑驳的断剑,一道响声过后,残剑再次就中断开。
殿门前,无人动作,一片难言的沉默。
谢道玄依靠着殿门,率先苦笑道:“九皋还是如此不待见我,便是连魂飞魄散之前,竟也一眼都没看过我……”
顾烨默然片刻,冷声道:“你知道什么?”问的是陆离。
陆离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许久,却低声道:“剑灵应剑主修为剑意而生,本无男女之别,亦不屑以人形自处,可自我拜入师门那日起,九皋剑灵,一直以女子之身陪伴师尊左右,你们可曾想过为何?”
不等人回答,他先嗤地一笑,摇摇头,似是在笑自己:“我也不曾想过,她竟是对师尊有情的。”
“也对,若不是对师尊有情,镇魔渊折剑后,她失了一臂,盲了双眼,又为何依旧执着化形呢?”
顾烨蹙眉:“我没有问你这个,到底是谁杀了他……”
“谁杀了他,你不比任何人都清楚吗?”一道女声忽然响起,带着尖锐的讽刺味道。
殿中昏迷的弟子不少已悠悠转醒,与宁平知的茫然不同,几人的神色皆是一乱,竟有几分畏惧之色。
宁平知越发不解,寻声望去。
一片狼藉废墟的空地另一头,一个人影缓步走出黑暗。
那人一身橘色长袍,身形玲珑有致,一头黑发及至脚踝,走得更近了,月光下可见左眼角下一颗泪痣,点缀在她狭长的眼角处,非但毫无温婉之意,反倒更添几分凛冽锋锐。
谢道玄眸色微亮,咳嗽了两声道:“灵均,你怎的出关了……”
赵灵均冷冷一挑唇角,瞳仁转动,将在场之人看了一遍:“我若不出关,竟不知归一宗堂堂掌门,竟要包庇弑师之徒!”
她手腕一翻,一把通体赤红的长剑出现在手中,剑尖直指顾烨!
“顾烨,你以九皋剑为引,假扮他人弑师在先,致使剑灵入魔,重伤同门,又杀剑灵灭迹在后,这罪状你认还是不认!”
陆离终于抬起头,嗓音疲惫:“灵均,不要胡说。”
赵灵均一声讽笑:“我胡说?剑灵与剑主有魂契为约,若弑主,必当魂飞魄散,可九皋剑对师尊有情,想来顾烨你也没有料到罢?她未曾消失,反倒堕了魔,遍观如今天下,能驱使九皋违背本意弑主之人,除了你顾烨还有何人!”
顾烨冷冷晲她一眼,不置一词。
陆离自哀恸中抽出神来,无奈揉着眉心:“谁与你说,师尊就是死于九皋剑之下了?九皋入了魔,胡言乱语之词无甚可信……”
赵灵均忽然伸出手,掌心向下,一物当啷掉落在地。
陆离望见那枚玉佩上栩栩如生的仙鹤纹路,勃然变色。
“赵灵均!!!”
赵灵均却老神在在,一双狭长眸子锋锐尽敛,下颌微抬,陡然扬声道:“是,我便是掘坟验尸了,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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