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平知脊背僵硬,极慢地转过身,便见黑发白衣的小少年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他,神色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心。他身后,一排排烛架层层环绕,直达殿顶,数以千计的烛火齐齐亮着,衬得站在前面的白衣少年越发孤寂冷清。
宁平知脱口道:“你恢复了……?”
少年避而不答,只定定看着他,又问了一遍:“你要走吗?”
被少年这样看着,宁平知立刻产生了负罪感,心虚无比:“我……其实……”
少年眉眼低垂,长睫一眨,烛花落下,仿佛是他眨落了星辰:“你也害怕我……”
宁平知见不得他这样,立即道:“不是的,我不是怕你,真的!我只是,毕竟……我是个外门弟子,呆在这里总归不太好……”
少年抬起眼睫,神色好似轻快了许多:“真的吗……对不起,未曾问过你愿不愿意,只是你知道了太多,我怕师兄会伤害你……”
“你是怕他会像对冯伯一样……对我?”宁平知将“把我杀了”几个字吞了下去,只因少年在听到这两个字时,情绪明显又低落起来。
少年默然半晌,最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他来到还靠在殿门上的宁平知身前,仰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在明亮的地方近距离观察少年的容貌,宁平知还是第一次。
少年的眉眼尚带几分稚嫩,却与日后的顾烨已有了七分相似,深色的眼睛藏在漆黑浓密的长睫后,不同与日后的冰冷,有一丝清澈的温柔,显得万分纯真无害。
“叫我宁平知就行……”宁平知有几分不自在,他想往后退两步,奈何只能撞在门上。
少年低声重复了一遍,看着他的眼睛:“我可以叫你平知哥哥吗?”
宁平知险些滑到地上,死死抓紧门框:
“不行!”
少年瞬间又露出惹人心疼的失落:“为什么,平知哥哥讨厌我吗?我喜欢平知哥哥烤的鱼,也喜欢平知哥哥,你也可以像师兄师姐一样喊我阿烨或者小烨,这样也不行吗?”
宁平知抖抖索索,每听到一声哥哥,便觉得自己日后要多挨一剑。他该如何告诉少年,不是自己不愿意,是“他”肯定不愿意啊!
若非如此,这等占便宜的事他怎会不答应!
少年还在不依不饶地磨他,宁平知一个头两个大,不停感叹小时候的顾烨和日后当真判若两人。
“如果不能叫平知哥哥,那我唤你师兄可以吗?”少年忽然道。
宁平知一听,立刻捂住了他的嘴:“千万不要!你……”
宁平知一咬牙,在得罪好几个神仙与得罪一个中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后者:“你就喊我哥哥吧……”
少年顿时神采飞扬,歪头一笑,拉住他的手晃了晃:“平知哥哥真好。”
宁平知从心底深处泛起无力,认命地接受了这个称呼。
少年拉着他往前走去,没走两步,地上忽然当啷掉落一物。
少年只低头看了一眼,而后竟像没看到一般,视若无睹地继续往前。
“等等。”宁平知捡起那块玉佩,“这不是你师尊的东西吗,陆掌门说是……能压制你失控的灵器?为何不要?”
少年五指瞬间收紧,宁平知等了半晌,才听到少年硬板板的回答:“我不需要。”
宁平知耐心道:“你师兄也是一片好心,况且万一你不小心又控制不住自己化形该怎么办?”
少年扭过头:“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
“等等!”宁平知被他拉着走了两步,苦口婆心地劝,“你刚戴上它就好了,证明它还是有用的,还是戴着……”
少年看了一眼递到眼前的玉佩,忽然抬起头问道:“平知哥哥要吗?”
宁平知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对。”
宁平知忙摆手:“这怎么好,且不说这是你师尊遗……一件珍贵无比的灵器,再说了我要来能有什么用?”
少年冷哼:“珍贵?他活了一千多年,比这珍贵的较之于他的年纪只会多不会少,他就是一天扔一个,扔到他死都扔不完,何必替他操心。”
宁平知道:“白真人毕竟是你师尊,怎好总死不死地说他,让人听去未免不敬……”
“他杀冯伯,杀那些无辜的人时,有没有想过是否不敬!”少年突然激动起来,“只是因为他们修为低,因为他们打不过那个老妖怪,所以是死是活只能毫无商量地由他作主吗?”
“凭什么!”
少年一瞬间气息急促,宁平知看着仿佛暴怒的小狮子一样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抚平了他翘起来的几缕发丝,细细安抚。
心里却想起唐尧当初所说,顾烨在积翠峰被白真人一关数十年,乃是因他仗着天赋修为过人,不仅轻易便伤人性命,手段更是毫不留情,这才惹怒白真人。
但为何少年口中的白真人,却成了草菅人命之徒?如今能说出“只是因为修为低,是死是活凭什么就只能由他人作主”的少年,日后又怎会冲动杀人?
宁平知思索着这些有的没的事,忽然发现手下的少年没了动静,毛茸茸的发顶一动不动,安静地任他摸头。
宁平知低头一看,只见少年低垂着眼睫,看起来乖顺无比。见宁平知停下,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平知哥哥怎么不摸了?”
宁平知陡然回神,立刻放下手,干咳一声:“不敢,不敢……”话还没说完,少年忽然抓起他的手,又放到了自己头上,眨着眼定定看着他,“再摸两下,可以吗?我知道错了,以后不叫他老妖怪就是了。”
宁平知哭笑不得,但少年的头发确实又软又茸,便忍不住又揉了两下。
少年微微眯起眼,一副被顺毛顺得舒服的样子,甚至偏头在宁平知掌心蹭了蹭。
宁平知手一抖,心尖狠狠一颤,险些没忍住慈父之心,冲动下做出绝对会被日后的顾真人一剑粉身碎骨的事。
小顾烨道:“其实这枚玉佩,不止有一种作用……它最初其实是个传讯符。”
宁平知一愣,少年自他手中接过玉佩,演示道:“师尊在其中设置了一座阵法,只需要向其中注入灵力,他就能看到我此刻在何处,做什么,是否遇到危险……虽然我早就不需要这种东西了,我明明记得将他还给了师尊,不知为何会在大师兄那儿。”
玉佩发出柔和的白光,身侧的空气如涟漪荡漾出褶皱,渐渐凝成一面等人高的水镜,将握着玉佩的少年映照得纤毫毕现。
“不对……”看着水镜的少年忽然蹙起眉头,“这面水镜应当出现在师尊那里才是,为何会在我这里?难道……”
宁平知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立时心高高揪起,一把夺下玉佩。
离了灵力的注入,水镜倏地烟消云散。
少年愣愣地看着他。
宁平知强笑:“玉佩,我收下了。”
少年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开心道:“真的吗,那我改一下阵法,这样平知哥哥如果遇到危险,或者想要找我,只需要注入一点灵力就可以了,我立刻就能知道。”
少年在玉佩上轻轻一点,脸颊微红:“反正大师兄也同意平知哥哥跟着我,那么只要平之哥哥离我近一点,玉佩的作用也是一样的。”
宁平知心情复杂,少年毫无所觉,拉起他向殿中走去,边走边道:“或者我再去找师尊要几件灵器,这些都不要紧,对他来说,再的灵器都没什么用,还不如人间的小孩玩的拨浪鼓来的有趣。”
“师尊还说日后除了我,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打的过他。”少年的语气里不由带了一丝骄傲,“我师尊已经是最厉害的人了。”
宁平知静静听着,心情起伏间,一时未曾注意少年将他带到了何处。
等他回过神,少年已经当先爬上了床,揉着眼睛道:“今天好累,平知哥哥,我们睡觉吧。”
“!!!”
什么伤春悲秋,登时一扫而空,宁平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驱使他转身落荒而逃。
没迈出两步,身后传来巨大的吸力,眼前一花,再睁眼,后背已经狠狠磕在床上,来不及呼痛,少年趴在他身边,红着眼睛控诉道:“平知哥哥是骗我的吗,所以你也怕我对不对?”
宁平知头疼万分,但少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神情,又让他不得不耐心:“我不曾骗你,只是我不能陪你睡……”
“为什么不能!师尊给我的玉佩在你身上,你当然要离我近一点,况且你要是离我远了,师兄又来找你麻烦怎么办?我明白了,这些根本不是理由,你和那些修士一样,也觉得妖是低贱的,好,那你走吧,我不留你了……”
少年果然松开手,远远坐到了床榻另一头,不说话也不动,就只这么看着宁平知。
宁平知顿了顿,从床上坐起身。
少年看着他。
宁平知迈下床。
少年依旧睁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宁平知犹豫转身,慢慢走出一步。
僵了片刻,终于无奈回过头。这一回头,正撞见挨到身后的少年伸出一只手,对上他的视线后,立刻缩回床榻角落,端端正正坐好,水灵灵的黑眼睛里露出熟悉的控诉。
宁平知无师自通学会了揉眉心的动作:“只此一次。”
少年双眼猛地一亮,明明像是高兴地快要跳起来,却最终只是矜持地点点头,委委屈屈地道:“好。”便自发躺在了床里侧,占了小小一角。
宁平知属实也累得狠了,也无心再去管旁的人和事,倒头便睡去了。
半梦半醒间,他忽然听见耳畔传来砰砰的心跳,粗重的喘息。又有碾碎树叶,踩断枝条的窸窣,似乎有人在全力奔跑。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惊起林中飞鸟,脚步声一刻未停。忽然,喘息声,碎叶声,鸟鸣声,悉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灌耳的烈烈风声,像是奔跑的人终于想起了自己还会飞一样。
宁平知仿佛身处云端,时有颠簸,是那人心跳依旧剧烈的搏动。夜色在眼前徐徐铺展,星辰如流星,一闪而过。
夜色与星?
宁平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能看见东西了。
他环顾四周,确实在云端之上,御剑飞驰。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积翠峰到了这里,直到一抬头,看到少年白皙的下颌,宁平知陡然明白过来——
他在少年的怀里。
没等他继续弄清楚现在的情况,眼前星辰极速向上聚拢,少年收剑落在地上。
山崖之下,河流潺潺流淌,一座大石伫立在岸旁,上面还搁着几条鱼。
宁平知一怔,这不是方才的催澜峰后山吗?
可是地上被少年轰出来的大坑呢?
少年的心跳忽然变得极慢,自落地后便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你来晚了,顾烨。”
一道低沉的男声自前方传来,宁平知循声望去,倏地一顿。
不远处的河岸边,一名须发苍苍的老人无声无息躺在地上。
另有一身材修长的黑衣男人站在旁边,手中剑安静垂落,恍惚间却映照出肃杀一片的萧瑟。
那是一柄断剑。
那是……九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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