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冷初冬,天亮得一日比一日晚。
宫哲策马赶到长街时,霍家药馆刚刚开门。一点烛火透过窗纸映出来,打远瞧去好似灰蓝天幕上一颗烁烁明星。
不知是怕惊扰了长街上的住户,还是担心她听到马蹄声会惊慌地逃走,宫哲将神武卫留在了长街口上。
离着药馆大门还有些距离,宫哲一勒缰绳跃下马背,带着展晟徒步往药馆中走去。
老旧的梨木柜台后,年迈的老掌柜正满面愁容地揉着后腰,口中不时发出痛极的苦吟。
瞥见有人进来,老掌柜呲牙咧嘴地捂着腰摆了摆手:“还没收拾妥呢,过会儿再来罢。”
展晟置若罔闻,取出那幅女子画像在老掌柜面前展开:“画中的女子,可是住在你这里?”
一听来人不是做生意的,老掌柜更没了伺候的意思,语气也变得冷硬起来,看也没看那画像便不耐烦地挥手道:“没见过,去别家问吧。”
昨天被唐老幺推搡的时候磕着了侧腰,回家让老婆子揉了半宿,今早起来还是酸疼得不行。老掌柜痛意难止,脸色和心情一样难看,哪有心思搭理他的问话?
不巧展晟星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夜山路,熬得两眼赤红,心情也正烦闷,见这老头儿冷言冷语爱答不理,当即粗眉一竖,一巴掌将一块金字令牌拍在了柜台上:“看看!”
他这一掌力道大得很,声音把老掌柜吓了一跳。老掌柜抬抬眼皮瞄了他一眼,探头往那金字令牌上一瞧。
掌心大小的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条气势汹汹的蛟龙,正中间刻了个“昭”字。
老掌柜一愣,抓过令牌仔细瞅了半晌,手一哆嗦,令牌“咣当”一声掉在了柜台上。
“草民叩见王爷!”
老掌柜顾不上腰疼,惊慌失措地小跑着绕出柜台,跪在了宫哲脚下。
大越百姓也许不认得天子圣容,可昭王宫哲的金字令牌和名号,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打一进屋,宫哲便未理会展晟和老掌柜的对话。他只负手四处瞧着这药馆,似乎两人所说的全然与他无关。
“老人家请起,”见老掌柜佝偻着背跪在跟前,宫哲垂眸,回手接过展晟掌中的画,又问了一遍,“这画中的女子,是否住在此处?”
老掌柜费力站起身来,眯起眼睛看了看那画像,张了张嘴,却又低下了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说却又不敢说。
“……王,王爷,这女子前些日子的确住在草民这里,可是她今儿一早就走了呀!草民之前也是看她可怜,才让她住在后院的药堂里。她要是犯了什么事,惹了王爷,草民,草民一概不知啊!”
走了?还就在今早?
“去了何处?”
“草民也不知,只是早上一开店就发现她不见了,许是昨晚就走了。”
宫哲凝眉。少顷,追问道:“她此前一直住在后院?”
“正是,”老掌柜哈着腰,往一旁退开两步,让出通往后院的路,“王爷可要去看看?”
宫哲二话没说,迈步便去了后院。
院中平摊着一地的草垫子,宫哲跟在老掌柜身后,径直走进了清秋暂住的小药堂。
药堂里满是药材香气,宫哲探身进里间,本想着兴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却没想到那里间小得可怜,他这高大颀长的身子往里一站,甚至无需走动,只消转个身便能将屋中的一切尽收眼中。
屋里什么都没留下,如他府中那处萧索零丁的小院一般干干净净。
“王爷,”展晟走进里间来,给他递上了一封信,“在外面药堂找到的。”
宫哲回首一看,瞳孔猛然一紧。
那封信封了口却未写名字,信封一角落着一抹朱砂红,与先前她托人递到王府中的那封一模一样!
他一把夺过信封拆开,看着看着,两只手便止不住的抖了起来。
信中字字泣血,痛斥他欺她瞒她,甜言蜜语哄得她心甘情愿入上京,使得上京众人皆当她是他那金屋中藏着的娇媚美人,实则却是为他和德阳公主挡了不知多少风言风语。
言辞之激烈,远非前一封信中那句简单的“囚笼”可堪比拟。
读罢,宫哲气火攻心,掌心陡合,将那信纸碾成了齑粉。
展晟在一旁垂首默立,待到宫哲的火气稍稍平歇,才上前道:“王爷,屋外的地上,还有一个男子的鞋印。”
“男子的?”宫哲眉头一皱,“可是那老掌柜的?”
“不是,鞋印已经拓下来比对过了,与那掌柜的不符。依照鞋印大小来看,那男子身量不矮,但鞋底破旧,磨损得很是严重,像是走过很远的路,只能勉强分辨鞋印的花纹……”
展晟说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宫哲没等到下文,不耐地抬眸看他:“花纹怎样?”
“……那花纹,似乎是宫里给下人发的靴子。”
宫哲一怔。
不知为何,展晟提到宫靴时,他竟陡然想起那宫门侍卫所说的云州来的同乡,那个本该在御马监当值,却离奇消失的御马夫。
毕竟,宫中对下人管制的极为严格,在这偏远的乾州出现宫靴的鞋印,除了那个不在宫人名册上的御马夫,不做他想。
“还看出什么……”
“美人儿,美人儿!这一晚上可想死爷了。老子的美人儿呢?”
“使不得,使不得!不能进啊……”
“嘿你个老不死的,敢挡老子的道儿?滚一边儿去!惹恼了老子,非让玉泊山砸了你这狗窝不可!”
宫哲话未说完,便听屋外传来一通气焰嚣张的叫嚣声。声音从前堂一路来至了后院。
“美人儿!还未起身呐?爷可是想你想的一整宿没睡着啊。赶紧出来让爷瞧瞧!哎唷,可真想死我了……”
满脸横肉的唐老幺叉着腰站在药堂外,呲着一口大黄牙淫/邪地笑着,一双三角眼直勾勾的盯着药堂的门,像一匹饿了数日的狼,搓着手等着白白嫩嫩的兔子,口水直流。
昨天他忙着去收平安税,心想着美人反正就在城中,只要不离开乾州,就都是他的地界,留她在这药馆里,也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尝到美人滋味儿的区别。
可谁想到了晚上,他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绝色美人的身影,一颦一笑勾得他心直痒痒,想得抓心挠肝一宿都没睡踏实,这一大早就顶着个黑眼圈找来了。
早日把美人弄回家去,免得夜长梦多。
只可惜,药堂的门一推开,走出来的却不是他那肖想了一晚上的美人,而是个相貌堂堂,气度雍容的高大男人。
男人身披玄氅,眉宇间略显疲惫,直视他的双目却暗藏刀锋,凛冽如寒冬。唐老幺被他注视两眼,竟觉得气温骤降,这个初冬恍然间似乎比数九寒天更冷了些。
他在乾州城欺男霸女这么多年,也还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又一想到他是从那大美人的房中出来,心里那股子香艳念头瞬间化为嫉恨,瞪了宫哲两眼,指着房门破口大骂。
“好哇你个小骚蹄子,昨儿个刚撩/拨了老子,晚上就敢留别的野男人过夜!”
唐老幺放完厥词,埋头就往屋里扎,看那咬牙切齿的神情,还真当他是来捉/奸的苦主。
宫哲站在门前,像道岿然不动的城墙,完全不搭理他的吆喝。
唐老幺见他不让路,仰头瞪他:“你瞎啊?给爷让道儿!”
说罢便抬手去搡他的肩。
说时迟那时快,宫哲身后忽得伸出一只铁掌,一把捏住了唐老幺那离宫哲肩头只有几寸的手,不等他反应过来,猛地向后一折。
“哎唷唷,撒手!给老子撒手!”唐老幺手被反折到背后,展晟稍稍使力,便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只能拼命挣扎扭动,五官痛得皱成一团,嘴上却还叫嚣道,“别让老子知道你是谁,不然明天就让玉泊山灭了你全家!哎唷疼疼疼……”
展晟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转头看向宫哲的肩:“王爷,没事儿吧?”
宫哲肩上的伤还没完全愈合,这一路骑马,山路颠簸,万一再让这宵小碰到,他担心伤口又再崩裂。
“王,王爷?”唐老幺一愣,瞬间吓得蔫了下来。可转念一想,乾州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哪来的什么王爷?想必是这人唬他的。
一想到这,他胆子又大起来:“什么狗屁王爷?老子还是这乾州城的皇帝呢!”
“大胆!”展晟手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那唐老幺“嗷”地痛叫起来,脸色煞时变得惨白,再看那只被拧到背后的手,早已脱了臼,软塌塌的耷拉了下来。
“没王法了?啊?!敢碰老子!你等着!老子叫人……”
唐老幺捧着手,发狠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展晟掏出一块金字令牌,往他眼前一晃。
“这是……”唐老幺看了两眼,忽得脊背发凉,双腿像被抽走了骨头般软绵绵跪了下去,狼狈道,“王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宫哲幽幽晲他一眼:“你与玉泊山的山匪,是何关系?”
“没,没关系……”
展晟一把捏住唐老幺的断手,痛得他鬼哭狼嚎:“错了错了!小的知错了!玉泊山那帮山匪凶狠歹毒,小的也是没办法,才帮他们收平安税,按月交到山上去的。不然这乾州的百姓可得受苦了啊!”
宫哲语气淡然,却有怒意惊涛骇浪般涌动:“仗势欺人,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也敢说是为保百姓平安?”
唐老幺垂着脑袋,一脑门子的汗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他那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转,乞饶道:“王爷,王爷!小的知道去匪寨的路,小的带您去,剿了那拨欺压,诶……欺压鱼肉的土匪!”
听他主动请缨,宫哲眉梢微挑。
他已经留了些人在城中,为防扰民,特命他们待天亮了,百姓起身后才去找清秋。
但他也不能排除清秋已经离开乾州的可能。
乾州地处东西要道,南北两门开得晚些,清秋若是在他赶到之前出城,只可能是走了西边的安定门。
而安定门外几里地,就是玉泊山。
清秋若是经过玉泊山,极有可能被那拨雁过拔毛的山匪掳去。再者他此次带神武卫出京,打的旗号便是剿匪。
无论如何,这趟玉泊山,他非去不可。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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