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在申城,欢乐一条街是夜里找乐子的最好去处,饭店酒吧、歌厅夜总会、按摩店和洗脚城,各种各样的娱乐场所应有尽有。嘻哈朋克的年轻人、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人来人往挤满了路两边的宵夜摊和摊位后的店铺。


    桃桃背着剑,目不斜视穿越嘈杂的人群,停在一家名叫夜来香洗脚城的门口。


    欢乐一条街上的洗脚城有六七家,大多装修得富丽堂皇,唯独这家店,小不说,还破,破也就算了,偏偏还怕不引人注意似的,门口小桌前围着三个浓妆艳抹的漂亮女人在斗地主。


    路灯将桃桃的影子投下来,遮住牌面上的光,女人丢出去一个炸.弹,头都不抬:“身份证,没成年不给进。”


    桃桃将身份证递过去,女人看了一眼,神色当即变了。


    桃桃说:“带我去见罗侯。”


    三个女人连忙起身,一个收牌,一个收马扎,一个跑进去找人。


    前台小妹见她们进来,打了声招呼:“来客了?二楼的房间都还空着,要通知技师们吗?”


    女人摆手,示意她别多话,转身把大门给锁了。


    小妹见一个陌生女孩走进后面的员工房,心下了然,问一旁没有跟着进去的女人:“新来的灵师啊?第一次见。”


    “应桃桃。”女人说。


    小妹立即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那个藏灵身?!!”


    女人满脸忧虑:“婷婷,去跟强子他们说一声,今晚不开业,不管谁来也别开门,我怕出事。”


    婷婷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她跑出柜台去找人,带着一伙技师和保安跌跌撞撞下楼来。众人合伙搬起柜子把大门堵得死死的,又拿鸦指桃木从里面把四周的窗户封上,最后一人抱着一把法器,警惕地守在客厅,随时准备进入战时状态。


    桃桃进了员工房,听见身后噼里啪啦搬家一样的声响,疑惑地转头。


    “不用看了,他们只是防患于未然,毕竟从小听着万邪围街的故事长大,听见你的名字有点反应是正常的。”


    屋里没开灯,很暗,一个男人吊儿郎当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


    他原本躺在沙发上,听见人来就坐起身,但他没有开灯,而是点上了桌角的两根白蜡。


    “从前驱邪的时候眼睛受了点伤,不能见强光,担待着点。”


    借着微弱的烛光,桃桃看清了这个叫罗侯的男人。


    他长相英俊,打扮十分嘻哈,头上裹了条白色布巾,身上的无袖汗衫印着骷髅的图案,十根手指八根上都戴了金戒指,脖子上还拴着根大粗链子。


    桃桃小时候见过他一次,那时罗侯才十四岁,是个好好少年的模样,跟现在的形象判若两人。


    罗侯看出了她心里所想,解释说:“欢乐街乱,打扮得太书生压不服人,要是穿白衬衫西装裤坐在这,夜来香明天就得被人给拆了。别看我了,说说你吧,不在瞿山顶上待着,来我这做什么?这里可没有三清道祖像压着你的藏灵身。”


    “不用担心,我七岁以后就不轻易招邪了。”


    “我随便说说,李三九没和你一起来吗?”


    “他死了。”桃桃说。


    罗侯愣了:“怎么死的?”


    李三九具体的死因桃桃也不清楚。


    只记得生日那天傍晚下了暴雨,抠搜的李三九难得从山下给她买回来一个打折的小蛋糕。


    太阳落山后,道观里养的小金丝雀在后院紫薇树下的遮雨棚内睡着了。


    桃桃炒了两个菜当晚饭,李三九平日只喝茶水养生,那晚却闷不吭声喝了半斤白酒,福禄寿在他脚底下扑棱着翅膀嘎嘎叫,扇起一地白羽毛。


    早年间她的师祖李鹤骨给她算过命,说她今生绝无活过十八岁的可能,李鹤骨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灵师,经他手算的命格,不会出错。


    此刻是夜里八点,桃桃的生命只剩下最后四个小时了。


    桃桃知道李三九心情不好,也不和他搭话。


    她安静地点上蜡烛,给自己许下了十八岁的生日愿望。


    李三九问:“许了什么愿?”


    桃桃回答:“你做菜实在太难吃了,希望我走以后能有个师娘来照顾你。”


    “滚吧。”李三九喝下最后一口酒,把酒瓶朝身后一甩,赌气地说,“都滚得远远的,老子一个人也能活。”


    桃桃没搭理他,她吹灭蜡烛的火苗之后,黑暗的室内忽然响起沉闷的噗通声。


    紧接着,雷声轰隆,鸟飞鹅跳,一切都乱了。


    桃桃打开灯,发现李三九七窍流血倒在地上,还没等她来得及去叫救护车,他就两腿一蹬没了气息。


    师父刚咽气,道观大门外就传来吵嚷的声音,只见在瓢泼大雨中,十几个黑衣人破门而入。


    桃桃起身想拦,可脑袋也开始摇晃,视野不受控制地变得模糊了。


    隐约中,她看到有人冲进院子拦住了那群黑衣人,但那人长什么样子她还没看清,就失去了神志。


    再醒来时,桃桃已经不在清风观了,她躺在一个封闭的棺材里,棺材被埋在地底。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她和一张充满恨意的通明符。


    桃桃撕下符纸,把它揉碎丢到棺材的角落里,安静地等待死亡,在平静了几分钟后,她突然发觉不对劲。


    她七岁时被邪灵在身上留下了永劫同身咒。


    永劫同身是几百年前失传的一种咒术,需要极其强大的灵力才能操纵。一旦落咒,下咒者和中咒人就将沾染彼此的气息,生息相连,甚至同生共死,十分霸道。因此在大邪祟时代,这种咒术一般用于男女定情时证明自己的忠贞不渝。


    桃桃被邪灵落了永劫同身咒,意味着她被邪灵盯上了,这让人觉得十分惊悚。


    可真正可怕的并不是咒语本身,而是那位邪灵本身的强大。


    当年,李鹤骨联合十几位当世最强大的灵师为桃桃解咒,却无功而返,甚至还有人在解咒的过程中被咒术反噬,差点丧命,后来养了几年才慢慢恢复灵力,在那之后再也不敢靠近桃桃半步了。


    当邪灵足够强大时,灵师们会换一个名字来称呼它——邪神。


    李鹤骨为桃桃批命,卦象显示,她活不过十八岁,具体死因无法看清,但绝不是自然死亡或人为。


    这就意味着,有一股强大的神秘力量要至她于死地。


    可她与邪神同生共死,别的邪祟不能伤她分毫,除了邪神自己。


    因此,所有人都说,之所以她的阳寿只有十八年,是因为十八岁的零点一到,那位强大的邪神就会乘着血海从炼狱漫步至人间,来娶走他的新娘。


    这话桃桃听了许多年,偶尔也会把它当成真的。


    此时,她突然想到,邪神给她下了那样暧昧的咒,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至少他不该讨厌她才对,那么她刚才看到的那几个充满恨意的字,就不是邪神留下的,如果造成她此刻处境的另有其人,那是不是说明——


    接着,桃桃不知道哪根筋没搭上,竟然伸手敲了敲身下的棺材板:“喂,老公在吗?”


    ……


    罗侯:“……”


    “然后呢?”他问,“老公来救你了吗?”


    “当然没有。”桃桃漠然地说,“邪神又不是道观养的狗,敲敲食盆就会过来摇尾巴。”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说完那句话后我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恶鬼在咬棺板,不知道为什么我昏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棺材已经开了。我爬出棺材,浑身是血却没有伤口,我看见一片无穷的高山、连绵的密林、冲天的邪气,还有一轮血色的月亮。”


    “血色的月亮?”


    桃桃点头:“那里是一座山的腹地,我徒步十多天才走出来,后来在附近镇上打听,是酆山。”


    “酆山……”罗侯思索,“那地方是有点古怪,我从前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相关记载,但想不起来了,等回头找找。”


    “这个先放一边,今天来找你是有别的事。”桃桃问,“从前我师父驱邪后做的总结报告,你这里还有没有存档?我刚从承和医学院出来,总觉得那个解剖楼不对劲。”


    罗侯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没好气地说:“我虽然管理着江南片区的灵师,但你师父任性散漫不已经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了吗?李三九仗着自己是鸣钟人的徒弟我不敢管他,每次交上来的总结报告都只是把驱邪簿上的内容复印一遍。拜托,我真的不想再在大晚上看盐水鸭、臭豆腐、油炸面筋好不好吃,和哪家的美女腰细腿白之类的东西了,至于你,应桃桃——”


    “你体质特殊我能理解,你摸着良心说说,这么多年来我给你分派过任务吗?可你呢?前两年偷跑下山私自接了金氏小少爷离家出走的案件不说,还没有做好善后,搞得现在我们的人根本进不去金氏财团的庄园。混沌冢有规矩,除非经过特殊审批,否则凡人绝不能知道关于组织存在的事情,你倒好,要不是那小孩嘴严,现在老底都得被人翻出来了!”


    罗侯越说越气,不自觉间嗓门都提高了几个度。


    桃桃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我没立过誓,不算混沌冢的人。”


    “没立过誓又怎样?”罗侯说,“你是李三九的徒弟、李鹤骨的徒孙,生是混沌冢的人,死也是混沌冢的孤魂。”


    “总之,李三九上交的所有驱邪报告都只是驱邪簿的复印件,如果驱邪簿上没写,那我这也没有资料了。你走吧,以后别来了,虽然你身上有永劫同身咒压着,但我还是害怕,再重演一次当年的万邪围街事件,我这江南片区的负责人就别想做了。”


    他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骚动。


    前台的婷婷大叫:“今天不营业,你们是什么人?唉!不准进来!庄姐,罗师,有人砸场子——”


    罗侯从沙发后摸出一根棒球棍:“再说,我这里乌烟瘴气的实在不是个好地儿,看见没?大半夜都有二流子上门找茬,这年头生活不易,烦请您老高抬贵足,我要出门收拾人了。”


    可还不等桃桃抬起她的贵足,眼前这扇门先被人破开了。


    门外站着八个戴墨镜的西装男,每个身高都接近一米九,相比之下,穿汗衫子戴金链子的罗侯更像个二流子。


    罗侯:“你们是?喂!干嘛——”


    为首的西装男夺过罗侯手里的棒球棍,随手扔在角落。


    身后的人上前,用绳子把罗侯捆成一个粽子,再拿手铐将他拷在沙发腿上。


    西装男在他嘴里塞了一块白布,接着站在桃桃面前,恭敬地弯腰:“少奶奶,晚上好。”


    桃桃:“……”


    罗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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