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他锐语出惊人,话音掷地,如铁有声。
接着殿内四下全静了下来。
秋旷醒怔住。
细细思索着,他自知心底待严他锐也很不同,但是他与严他锐此世情况大相径庭:尽管年纪较严他锐长一些,辈分高些,表面稳重些,他前前后后神志全醒的日子,绝不像生涯一样长;结识的、常说话的人数也近乎屈指可数。
他实实在在无计清楚,这份初见即生的柔情好感,究竟只是因为他觉得亏欠严他锐、又格外欣赏怜爱严他锐的为人,还是有更多更深刻的心绪借助欣赏而飞快地蔓延燃烧了开去。简言之,困于缺乏社会经验,他一时无计判断他是不是也对严他锐一见情动了。
这不是秋旷醒的本意,甚至秋旷醒有点心急如焚。差别于皇帝宫人,太医夏珑,他是相信且明知严他锐未在撒谎的。似乎,他应该也马上向严他锐解释自己听闻剖白后的心思,可他眼下偏偏心乱如麻。
秋旷醒还有点慌张。
他依稀听说过话本般的一见情动的心意是大海捞针,十中有九要么肤浅情淡,以貌取人,要么一时兴起,自欺欺人。他与严他锐亦确实还不够熟悉。可是,照道理说,倘若严他锐能一日间真心爱上他,他有何一定不能?他心底那乱涌感情究竟会是什么感情?几种感情?
……要是可以钻进一个人胸膛里,直接察看眼前那颗心包藏的感情、情有多浓就好了。他就可以直接从严他锐心里偷个答案出来,清楚明白地对照自身。秋旷醒想不通,这个人为何如此突然剖白?这是什么兵贵神速的计策么?
越想越慌张,但秋旷醒才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慌张了。
而且,他很快省起更重要的事情。
便严他锐只见到他原地怔了一怔,人静坐椅间,面色低垂难辨,旋即,忽地抬起头,两人四目相对时,第一句话却口吻严肃沉郁,是:“严公子,此话我听真切了,不过,今后你暂且不要轻易向他人讲它。此事你知我知,今日在场者知。你在我身边,我自然护着你,却也防不尽议论臆测,不了解你的人,只会加倍忌惮你,怀疑你,攻歼你。你须小心。”
严他锐怎么也料不中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正如秋旷醒也料不中,自己严肃地提醒这件要事后,严他锐表情镇定不变,眼波陡又柔了一柔,却无端朝着他双膝前也屈膝渐蹲,蹲到共他肩线匀平,真正四目相对,不必他抬头上望的位置。
含起笑也道:“今后天荒地老,我也护着你。太喜欢照顾人的人,好像总很容易伤心,你须小心。”
近距离秋旷醒看清严他锐的双眼,不由得下意识侧头顾望了一眼半远处锦鲤等人的身影。那一头,一群妖鬼精怪,统统自称过是爱慕迷恋他的,偏偏哪一个凝视他的眼神也不像严他锐的眼神。这时严他锐凝视他的眼显得波澜极深,显得几乎不像一双眸子,而像万丈大海。
顿一顿,秋旷醒缓缓道:“你容我想一想,我不大懂情,不想轻佻害你。这样如何?假若我对你动起情来,势必就也会忍不住做含情脉脉的事,我只需观察你举动一些日子,或许便渐渐知道什么是含情脉脉的事、什么是出于友义的事了。万一鉴别混淆,还能够直言问你,好不好?我不是故意拖泥带水,劳你教教我。”
轮到严他锐意外了。一则,严他锐确未想象过对方恰恰好好也待自己猛堕情迷,纵然天性投契,纵然初逢气氛温存,这未免也太难得了,谁知眼下秋旷醒竟肯犹豫不决;二则,秋旷醒表现得过于一本正经,苦思冥想,对他而言,也无异于一种诱惑;
三则,他一下子看得出秋旷醒开始暗暗难过了。
为什么?严他锐不够了解,只隐约推猜到,秋旷醒是不是很介怀“自己不懂情”?他倒完全不介怀,他认为秋旷醒已经比他有生之年阅见过的所有人都情意淋漓得多,并非真的不懂情,无非是碍于过去久病不醒经历渺渺之类的缘故,暂时弄不清晰几种感情的分界和差异罢了。
从实说,秋旷醒这样一犹豫,一道出“我想只需观察你举动一些日子……”严他锐早已心头惊亮,通明一片,掌握了结果。这可不是正人君子、郑重其事的言论而已。
最少最少,秋旷醒也必是甘愿共他暧昧的,这一殿人头里,没准惟有秋旷醒一个人听不出来。
但当务之急,是不叫秋旷醒难过下去了。虽说严他锐暗觉已掌握了明朗答案,不知怎地,心头处哀怜大片,耐性奇佳,只道秋旷醒尚举棋不安,那就任他用他安心的办法一步步摸索下去好了。他严他锐又不是等待不起。
严他锐便立刻握握他的手,静静诺道:“好,你我慢慢来。养病第一,我不心急,你也不须心急。”
硬惹得秋旷醒闻言也满心哀怜。
“今日……”秋旷醒叹叹道,“一波三折,生了不少事,你早些歇吧。明日我未必醒得来,戏愁多半来访,你可以选择见不见他。”
·
入夜两人根本无眠。
秋旷醒在床上短躺一会,便突然弹起来,喊住夏珑问:“我会不会太轻浮了?我比严公子大七岁,身体又不顺意,怎么能牵累他?”
夏珑:?他不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是严他锐先放厥词的么?
夏珑提醒道:“王爷,您已经在考虑未亡人事宜了。这不吉利。”
秋旷醒反思:“会不会怨我太想拥情觅爱了,今夜才这么犹豫?”
目前夏珑不看好这段感情,夏珑也指望是这样,然而只好如实答:“王爷不是这样的人。”
秋旷醒又躺下去,辗转反侧道:“我怎么睡不着了?”
夏珑:“您可能大事不妙了。”
秋旷醒幽幽长叹一声,心不安宁,再一次突然弹起来,喃喃道:“此事该怎样安排?我着实不擅长。”
夏珑忍了又忍,并不想为严他锐说话,但诚挚使然,终究忍不住答出心里话:“依臣之见,严公子会负责安排的,他似也不想令您辗转反侧,似乎比臣预想中冷静沉着。”
至于即便如此,夏珑也待严他锐敌意未销的原因,说来情有可原:夏珑目前怀疑王爷是不是白昼时被严他锐几滴“妖血”给蛊了,还不能排除这项可能。
难得夏珑可为严他锐说一句话,可惜夏珑有点失算。
此时严他锐躺在内殿收拾出来的一间侧居室中,也心猿意马,喊住扑棱棱飞在室内的黑鹤,道:“荧路,我是不是太轻浮了?他睡不安稳怎么办?”
荧路停下翅膀,看了看他,委婉道:“陛下,您这一世,是来渡情劫的,您还记不记得?”
严他锐潇洒不在意道:“你曾提过。我原本也以为我渡得过,可心动了便动了,为躲避情劫痛失所爱,绝对不值得。我认输。大可以今生我害他伤心一回,设法死得比他早些,方便奈何桥上拦路,拦下他的魂魄,带回魔界生生世世不分开。”
荧路:……这忠王甚至不是正确情劫对象,只照面一天,魔尊怎么就如此五迷三道了呢?
荧路:“陛下,其实忠王不是您的情劫对象。先前我怕干扰情劫太多,无法说出情劫对象是谁。”
哪知严他锐听了丁点不关心,扬眉一记诧异便转移了思绪,继续问:“会不会我衣饰太落魄太不合礼数了?”
荧路:“那我明日让成欢他们捎两件?这一世他们还未见过您,都很想念。”
严他锐:“也好,让他们来,尽力先带些药材来。”
荧路:“好吧,唉,忠王确是个好人。”
严他锐:“你说得是,多夸几句。我怎么睡不着了?”
真是天涯共此时呀,荧路老神在在地:“陛下,您大事不妙了。”
……
一更天末,秋旷醒苦于想方设法终睡不着、空有心跳如鼓,最终托夏珑去传人说书了。禁宫中有梨园,他常传常赏的那几名说书人虽说不是乐师伶人,也就安置在了那里,方便往来。
过往三十年,他只有这样一点娱乐,既不耗费体力,也不需预定时辰。通常一连数天,甚至数个月,他都不会传人,因此那批说书人大多数日子里悠闲无事,照自己的习惯生活。秋旷醒叮嘱:“我记得颇有几只夜猫子,请一位来便是。他们聚起来太爱笑爱闹,严公子在休息。”
夏珑领命而去,再赖在床上一小会,秋旷醒慢慢穿衣下床,催动轮椅且往外殿惯听故事处早早等候去了。
结果一到外殿,冷不丁看到严他锐一身黑衣,独自伫立一扇窗前,外头天地绵绵又飘洒起雪花了,愈来愈厚的积雪反射得苍天橙黄,红梅灼热,洁白妩舞。听见微微响动,严他锐负手回首,一刹那间两人双双若有所悟,相视讶然失笑,欲提欲问难眠原因又止,只默默赧然两弹指,严他锐先张口道:“等等我。”
他跑出去掬雪了。
秋旷醒那副青丝乱散,肩峦倾斜,抱病身躯无力,还要眼巴巴张望窗外雪景的样子,看一眼就很难不看破。转瞬之间,严他锐就捧回来一满怀晶雪,也不嫌冻,大笑规劝他:“内殿更温暖,火龙烧得更好,玩雪不容易着凉,进去玩。”寝殿不比露天,无风无冰,气温合宜,严他锐寻思着若任秋旷醒眼巴巴羡雪羡得失望了,不快乐了,反倒得不偿失。心情好身体才好。
何况秋旷醒也很自持,采纳提议转回了内殿,然后一指头一指头惟派指尖地戳了戳他身上怀中的雪,轻易开了心,跟着马上恢复稳重严肃,为他拿了一件暖衣更换,方道:“严公子睡不着?”
严他锐微笑道:“我心乱,王爷呢?”
秋旷醒被他的直白噎了一噎,又被他的点到即止轻描淡写弄得不好追问,只得简洁道:“我也无眠,想寻个说书人来听话本。”
若映烛仔细分辨,秋旷醒觉察到,严他锐始终也是有一丝手足无措的,只不过这男人酷爱装作老成洒脱,不知是不是质子际遇所迫。秋旷醒皱皱眉头,才想到这,眼前如蝶冉落,是严他锐又在他椅前蹲下来了,眼睛紧盯着他的眉头,问道:“天太晚了,不论在想什么,你该多想些快乐的事。是什么话本?”
秋旷醒笑了,道:“大都听腻了。这两年还听不腻的只有前朝几段故事,你听过陈武帝的情/事么?野史记载尽太荒谬了,太不可能,不解为何,却编排得颇细腻,不似一般漏洞百出。”
严他锐随口道:“我只读过正史。可陈朝正史里,那任皇帝不也是龙阳之好,将他爱人明晃晃写入史书了么?”
秋旷醒道:“约摸正因如此,野史的记载又多又像模像样。正史的记载远没有那么多。我这两年听了一百三十五回合,还没听完。”
严他锐不免也百思不得其解了,还不禁升起一点兴趣。秋旷醒见状,嗓音半是含倦如风雪半是跃跃期待地道:“假若你也想听,一会我们从头听起也好。夏珑实际不感兴趣,以前还从没人陪我听话本呢。”
这主意不坏,依严他锐寻思着,还能照看照看秋旷醒,防备后者休息过晚。
于是一口答应道:“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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