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长顺没来得及说出他的疑问。
马车驶出修行坊,那位自他上车后,便一句话都未再说的夫人突然出声。
她说:“下车吧。”
“……啊——欸?”
长顺直接惊吓到出声。
他立马去看他家少爷。
而他家少爷,则一脸笑容,立即起身,说:
“好。”
长顺极为不解,再看看那位夫人的侍女们,却发现侍女们的表情和自己一样震惊迷茫。
而他家少爷已经下车了,同时喊他:“长顺,走了。”
长顺忙不迭地也下了车,站到自家少爷身后。
而他家少爷,则站在那里,往马车里看。
然后他家少爷说:“公主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而那位被叫做公主——等等,公主?!长顺一脸震惊,眼睛顿时瞪地更大,看着那位夫——不,公主。
而那位公主端坐着,脸上无情无绪地朝他家少爷投过来一瞥。
而他家少爷,此时则正笑地像花儿一样——长顺陡然打了个哆嗦,跟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他只在少爷跟人斗智斗勇时,见过这种笑,而跟他家少爷斗智斗勇的人……下场通常来说,都不怎么好。
——就比如今天那位卢公子。
正回想着方才那位卢公子的狼狈模样,长顺便又听那位公主开口了,却没有回答他家少爷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你觉得,我需要交代你什么?”
而他家少爷,则微微收敛了些脸上的笑容,随即答道:
“臣觉得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公主怎么想。公主想交代什么,便交代什么。毕竟——”睢鹭微微停顿了一下,正午炽热的日光下,少年白皙的面皮仿佛在发光,光芒中,少年道:
“毕竟如今,臣是您的人。”
*
一直到回到修政坊下榻的邸店,长顺都还晕晕乎乎地。
他一会儿看看自家少爷,一会儿看看跟在他们主仆二人身边人高马大的公主侍卫,脑子里还回响着最后与那位公主分别时,公主说的话。
“给你三天时间,去看,去听,去想,若看过、听过、想过,却还没改变主意的话——就再来找我吧。”
然后,公主指了一位侍卫,让这位侍卫在这三天里负责保护他和少爷主仆两人的安危,再然后,那辆宽敞、华丽、车里还散发着淡淡熏香的马车,便在他和少爷眼前离开了。
而他和少爷,则在那位公主侍卫的“护卫”下,回到了下榻的邸店。
到了邸店,那位侍卫迅速摸排了邸店的布局,然后在主仆二人的房间旁边定下一间房,再然后,长顺才终于跟着少爷回了屋,有了两人单独说话的机会。
而长顺也才终于知道了,他家少爷离开之后,发生的所有事。
“……总而言之,你家少爷我啊,要成为乐安公主的驸马了。”简单破漏的邸店房间里,容颜绝色的少年用轻松又欢快的声音如此说道。
长顺目瞪口呆。
不、倒不是惊讶于他家少爷居然真的迷惑住了一位公主,毕竟他向来对他家少爷的脸很有信心,也不是惊讶于他家少爷居然真的如此不要脸地成了一名吃软饭的小白脸,毕竟他向来对他家少爷的节操很没有信心,而是——
“少爷,可那卢府……您不是说,咱们就是去蹭吃蹭喝的吗?!”
长顺不懂,但长顺大为震惊。
因为长顺清楚地记得,五天前,那位卢公子带人邀请他家少爷去卢家“做客”时,他家少爷可是一点被迫的样子都没有,十分欣然地接受了那位卢公子的邀请,路上时,还跟他说不要紧张,到了卢家,只当住了家京城顶级的酒楼,好吃好喝地待着就行。
长顺信了少爷的话,果不其然,主仆俩真的好吃好喝在卢家待了三天,而三天后,少爷突然对长顺说,他要先走一步,叫长顺在卢家等一等。
然后,就等来了他家少爷和那位乐安公主大闹卢府,且不知为何,长顺被人带出去时,看到那位卢公子满身狼狈的模样。
而现在一听他家少爷的叙述……
长顺大惊:“少爷,你这不是骗人吗!公主发现了会把你砍头的吧!”
睢鹭恨铁不成钢,狠狠拍了随从脑袋一巴掌:“怎么说话呢,少爷我哪里骗人了?”
长顺摸摸脑袋,委屈叫道:“少爷你哪里没骗人了?”
明明他跟少爷在卢家好吃好喝,但怎么听少爷一说……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折磨似的?而且这么一听他就明白了,就他家少爷这么个描述方法,那位公主当然以为他家少爷受了委屈,于是自然而然地就要为他家少爷出头,再然后,卢公子那个凄惨狼狈的样子……也就一点不奇怪了。
睢鹭看了自个儿傻随从一眼,长叹一声。
“你不会,真以为卢嗣卿人还挺好的吧?”
“咱们之所以没吃苦,是你少爷我能屈能伸,假意逢迎,不然换个抹不开脸、自尊又强的——”
睢鹭笑笑,没再说话。
但长顺也不是特别笨,被他这么一说,也想明白了。
的确卢嗣卿没到像他家少爷说的那种程度,但,若他家少爷是个死心眼,又抹不开脸的,当场跟他顶撞甚至反抗起来,会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可是——
“可少爷,还有一件事——”长顺举手发问。
“这么说起来,您不就是对那位乐安公主蓄谋已久了吗?”
毕竟他家少爷可是从卢家出去两天之后才“恰巧”在大慈恩寺“碰”上了那位公主,而且长顺可还清楚地记得,前些天他家少爷刚刚问过他,他的脸能不能让什么什么公主也把持不住。
那个“什么什么”公主,现在想想,不就是乐安公主吗?!
明明是蓄谋已久,偏偏还要装作临时碰上的样子,还故意露出破绽让公主发现……
少爷,你好茶啊。
一瞬间,长顺仿佛梦回在襄邑老家时……那时,他跟着他家少爷,举凡出门,必然三步一偶遇,五步一邂逅,全襄邑的妙龄少女们总是能各种“不经意”地偶遇他家少爷,理由借口花样百出,有拙劣的,也有演技高超到长顺怎么看都看不出是真是假的,当时便叫长顺好一番感慨,直叹那些少女们手段实在高,用少爷的话说,就是无人能出其右。
可现在看来——
他家少爷分明青出于蓝了。
可,襄邑少女们热情追求睢鹭,演技高超点倒没什么,左右他家少爷又不能拿人家怎么样(此处长顺为少爷抹一把泪),但现在不同,他家少爷去演人家公主,而公主——据说那可是一个不高兴就能砍人头的存在啊!
“少爷,你真的不会被砍头吗?”
长顺再度忧心忡忡地发问。
却见他家少爷忽然笑了。
与虚与委蛇时那种浮于表面的笑不同,与算计人时那种假装真诚的笑不同,与博人好感时耀眼璀璨的笑不同,而是安安静静、极其轻微、眉梢眼角不动,只在明澈透亮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点笑意的笑。
可长顺知道,这才是他家少爷真正的笑。
“不会。”
然后,就听真正笑着的他家少爷如此说道。
“长顺,还记得吧,你家少爷我,最大的长处就是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而这次……我果然也没有看错人……”
他嘴角微微弯起。
想起从大慈恩寺到卢家,再从卢家到离开,这短短不过一个时辰,与那位的相处。
其实,她何尝没有看穿他的小把戏呢。
可是,她不在乎,不生气,任由他满嘴胡言,到了卢家时,分明已经有所察觉吧,所以她不出面,只叫他自己处理,而当他刻意说出与她的关系,激怒了卢嗣卿,让卢嗣卿说出对她不敬的话后——
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像是伺机而动的鹰鹫,陡然发现了猎物般。
然后,他便看着她,用言语,用动作,一步步将局面导向她想要的模样,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便充当了她的借口,她的棋子。
于是,他彻底明白了。
她不在乎他。
所以他故意也好,无意也好,她都不在乎,他就是偶然飞到她眼前的一只漂亮的鸟儿,她会跟鸟儿说话,逗趣,陪它玩耍,甚至会因为鸟儿漂亮的羽毛而将它收入自己的花园。
但她不会在乎鸟儿靠近她居心为何。
毕竟,一只鸟,怎么能伤到主人呢?
这是足够的强大,足够的自信,也是足够的自负。
可她又不是全然的自负,也不是全然地轻视他,将他当成一个仅仅用来观赏的鸟儿。
不然也不会在最后,给他这三天时间,让他去看,去听,去想。
她并不希望他草率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其实他以前听过她许多传闻,从那些传闻里,他模糊拼凑出她应有有的模样,再然后前些天千桃园的初见,他发现自己拼凑出的模样没有出错,传说中的乐安公主,的确是个聪明、坚决、冷酷、目标坚定的人。
而这样的人,正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唯一没想到的是,那样坚决冷酷的背后,却意外地……有些温柔啊。
不过,倒也不坏……
睢鹭起身,一拉随从,“走,跟少爷出门去!”
“欸?”长顺纳闷出声,“少爷,咱们刚回来啊?出门干嘛?”
却见他家少爷陡然回眸一笑。此时在屋内,没有日光照在他脸上,可那笑如此灿烂,以至于,那张白皙干净的脸,如朝阳,如明月一般,熠熠生光。
“没听公主说,让我去听,去看,去想吗?那现在,咱们就去听,去看,去想。”
看看她演这一出戏,究竟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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