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庸言没想到会碰到人。
为了掩人耳目,他特意等到日暮才来,此刻正是炊烟四起时,就算公主府上有客人,除非留宿,此刻也该回去了,况且他也知道,公主府其实很少接待宾客,她的朋友并不多。
因此便没想到,一下车就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
眼睛的主人是个少年。
十七八岁,乌发红唇,虽然皮肤稍黑,颊上略有雀子,但依旧不掩其俊秀,若是在其他场合看到,齐庸言定会以为是哪家的公子,但此刻,少年站在乐安公主府门前,穿一身灰扑扑的麻布衣裳,手里拿着一把绿油油的……韭菜?而少年身后还有一个麻衣少年,怀里抱着一大颗菘菜。
齐庸言:……
许是公主府上出来买菜的吧……
可……也不对,公主府买菜,怎么会只叫两个少年空手买这么点儿。
这些念头从齐庸言脑海中一晃而过,其实也就片刻的时间,片刻过后,他便从那小小的惊讶中脱出,不再将这奇怪的少年放在心上,只是见少年还在盯着自己,便下了马车,礼貌地朝少年颔一颔首。
少年看着他,忽然莞尔一笑。
傍晚艳丽的晚霞一半倾泻在他面颊上,这一笑,那半边沐浴在晚霞中的脸庞,便仿佛融化的琥珀,甜蜜,透明,蜜蜡般流淌。
少年双手揖让——手里还拿着那把韭菜,虽然造型如此好笑,他却仍旧一派坦然,大大方方地拿着韭菜,做着揖,道:
“客人先行。”
说罢,便避让到一旁,给齐庸言腾出路来。
果然是公主府的人。
倒是不卑不亢,不像奴仆,反而颇有大家之风。
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小孩子。
齐庸言想着,又微笑着朝少年颔了颔首,便从少年身旁走过。前方,公主府的门子早在他现身那一刻便已经速速往里汇报,此时汇报的人刚回来,看到齐庸言,便喊道:“齐大人,公主请您进来。”
终于……
他已经许久没有踏进这里了,就连上次她落水,他一路陪着回到公主府,却在进门时被拒之门外。
齐庸言苦涩一笑,大踏步,迈过公主府高高的门槛。
至于门口偶遇的奇怪少年,此时已经完全不在他脑海。
而他进去后,门子瞅了外面的人一眼,犹豫了一瞬,便要关门。
方才齐庸言跟少年那一来一往的,门子自然也看到了,然而,看是看到了,可——
这人谁啊?
还有,啥叫客人先行啊?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公主府的人似的,叫门子很是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敢确定,这的确就不是他们府上的人。
不知道哪儿跑来的陌生人,跟齐大人说什么“客人先行”,简直就是反客为主,驴头不对马嘴嘛!
——虽说,齐大人如今也算不得公主府的主人了。
想到此处,门子不禁重重叹了一口气,感慨着物是人非,手下推动铁门的动作却是半点没耽误。
“哎等等!”
伴随着这声叫喊,手中挥舞着绿油油韭菜的少年迅捷无比地呲溜上前,双腿一叉,卡住了门。
门子:“?!”
少年仰脸粲然一笑。
“嗨~”
*
门子通秉齐庸言来了的时候,乐安还在伏案奋笔疾书。
“让他进来。”她一边说,一边笔下不停,终于写好后,稍稍吹干墨迹,便递给侍女,侍女将纸装入信封,火漆封缄,趁热盖上乐安的私印,随即连同之前封好的,一并交给侍立在旁侍卫。
“今日给各位大人送到。”乐安道。
侍卫收好信件,抱拳行礼,便转身出了书房。
出去时,正跟进来的齐庸言擦肩而过。
齐庸言脚步一顿,看了那侍卫远去的背影一眼,随即,大踏步地跨进了书房。
一进去,就看到乐安毫无形象地趴在书案上,两只手臂八字形伸开,两个侍女一左一右给她搓手,冬梅姑姑还站在她身后,轻轻地给她揉肩。
齐庸言一下就急了,一步上前。
“筋痛症又犯了?”
他看向侍女手中的她的手,乍一看细白温软,然而仔细看便会发现,指间有薄薄的茧,那是长期握笔、大量书写给她留下的印记,且如今,那茧已经比齐庸言记忆中薄了许多。
齐庸言最关心的,是她的手腕。
“让开。”他对侍女说道,然后在侍女犹豫地稍稍放开乐安的手后,便立即捧起了那只手腕。
入手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齐庸言眼眶陡然一酸,随即忍下这份酸意,小心地摸索着她手腕与手背之间的位置,没有摸出任何异常鼓出凸起,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看着她依旧懒洋洋趴着,而那被她压着的书案上,散乱放着许多纸笔,磨好的墨,以及未用完的融化的火漆,正是他刚刚在那侍卫身上闻到的味道。
于是心底的火气蹭蹭又上来了。
“李臻,你能不能爱惜自己一点,别叫人那么担心?!”
他带着火气与怒气说出这句话,即便已经强忍着情绪,却仍是如雷霆般,叫左右的侍女们吓了一跳,仍拿着乐安左手揉搓活血的夏枝便被吓到,下手陡然重了一些。
唉。
乐安这才疲懒地抬头,起身,将左手从夏枝手里抽出,挥挥手示意退下,又试着将右手从齐庸言手里抽出来——抽不动,齐庸言死死握住她的手。
算了算了。
刚做完事,乐安实在懒得再费什么力气,便任由齐庸言继续握着她的右手,而她只懒懒打个招呼:
“哟,来啦。”
齐庸言的眉头又狠狠皱了下。
“别装傻,回答我的问题。”
乐安翻他一白眼:“有什么好回答的,我自个儿的身体我自个儿还不清楚,哦,就算我不清楚,公主府养着那好几位大夫,还有陛下派来的御医,总该清楚吧?御医都说了,本公主身体好着呢,长命百岁不成问题,你瞎操个什么心。”
齐庸言冷冷一笑。
“哦,那当初,是谁手疼地受不了,哭着闹着要我给她吹手的?”还要两只手小心捧着她的手,要小心翼翼,要慢慢地,吹的力度快慢都有要求,吹地不符合她心意就跟他哭跟他撒娇。
简直跟刚出生的小宝宝似的,哦,人小宝宝不会说话,可没她那么多龟毛要求。
陈年往事被提起,乐安顿时脸色挂不住,恼羞成怒:“你都说了是当初了!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如今我痛死了都跟你没一点关系!”
齐庸言呼吸陡然一窒。
她的手仍在他手中,温软,细腻,仿佛透过肌肤可以接触到肌肤之下的血液流动,可偏偏——有一层薄薄的茧挡在中间。
可手上的茧好消,心上的茧,却万难除去。
而他与她,两颗心之间的茧,比起她手上的,又厚了何止一倍。
“臻臻……”他闭上眼,又睁开,再开口时,便软下了声。
“我来不是跟你吵架的。”
乐安白眼翻上天,“哦,我还以为你专程来气我的。”
齐庸言:……明明是她气他还差不多。
可他知道,不能在这么继续跟她斗嘴下去,不然,到今天天彻底黑掉,怕是都说不到正题上。
于是他单刀直入——“李臻,我今天来是告诉你,科举的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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