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渺渺觉得,自己大概是世上被剥夺状元红袍最快的一个人。
从她刚骑上马,还没走两步,就又被人请下马,回到长明殿,先后不过一柱香的功夫。
长明殿前的广场很大,很辽阔,她来来回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一路跟着李三行,垂首,半个字不会多吭。
李三行比她还像当事人,胖墩墩的身子抖出了一斤的汗,挂在额头细细密密,看上去霎是像回事。
再次踏入长明殿,皇帝仍坐上首,百官仍列队左右,包括方才给她授予长鞭的京兆尹,跟她一样在正德门,也被叫了回来。
皇帝对这事仿佛高度重视。
程渺渺不由分说被人摁着跪下,冰凉的地砖上,与她一同跪着的,是刚刚在正德门前揭发她的壮汉。
“圣上明鉴,您今日钦点的这位状元郎,她就是个女人!”壮汉毫不畏惧威严的朝堂,重复方才说过的话,指着程渺渺,面目很是可憎。
“哦?”江云渡俯身探前,“你这么说,有何凭据?”
“无凭无据!”壮汉道,“但圣上此时只需找个人来鉴别一二,便能知道草民所说之真伪。”
“无凭无据,朕如何要因你一句话去怀疑自己选中的朝廷要员?”江云渡抬起身,“程从衍,起来,如何要与刁民同跪?”
这就?
程渺渺有些不敢相信,一下子竟还有些不敢起,而后果然,她膝盖刚脱离地面不到一寸,便有人出来道:“陛下,臣认为,既然有人提出了此等疑惑,就该当着天下人的面,为天下人扫清疑惑才是。”
“左卿是说?”
“臣恳请陛下,彻查程从衍男女之身,以正朝廷风气!如若她当真是男儿身,就将此闹事刁民逐出大殿,关入京兆府,除以刑罚,以儆效尤;可如若她是女儿身,还请陛下以国法处置,万不能叫一个女人来霍乱朝纲,乱了天下读书人的规矩。”
那大臣的嘴着实是能说,程渺渺听着听着,觉得自己还是跪着的好,既然已经当众被人指出,那她就已经做好了一切面对最坏结果的打算。
江云渡闷着声不发言,底下朝臣却已经炒成了一片。
“左大人说的是啊,女子做官,这像什么样子,如今既有人指出来了,那便是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还是该带她下去检查检查。”
“我也觉得,哪有人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到殿上来状告新科状元郎的,八成就是笃定了这是事实!”
“仅凭一句普通百姓之言,诸位大人怎敢如此推断新科的状元郎?她程从衍今日代表的是天下读书人的脸面,因为平白无故的一句话就要检查她,这哪里是单单打了她的脸,这是打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傅大人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女流之辈,你去问问天下读书人,有想叫她代表自己脸面的吗?”
“事实还未有决断,你们怎能如此盖棺定论?”
“我看事实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就看陛下愿不愿意检查程从衍。”
话毕,以这位卢大人为中心,四周能听到他这话的人,都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皇帝。
江云渡深吸一口气,“程从衍,你自己怎么说?”
真稀罕,这等时候皇帝还能容她辩驳,程渺渺道:“陛下是明君,无论陛下要臣如何,臣都愿意。”
“那你是说,愿意跟着人下去检查一番了?”
程渺渺闭眼,满脸都写着挣扎,长明殿随她的沉默而沉默,也随她的动静而动静。
“不必检查,臣招认,臣确是女子。”
说出这话的时候,她好似浑身都卸下了防备,终于能够坦然面对的一天,原来是这样轻松。
可是当她抬起头时,凌厉的目光又射向那指出她身份问题的壮汉,“不过请陛下容许臣在接受审判之前,最后再为您做一件事。”
她手起簪落,快到大家都还没看清她是怎么摘下乌纱帽的,便又拔出自己的发簪,用尖利的一端直刺向那壮汉的眼睛。
壮汉吓的往后一避,下意识从袖中掏出匕首,要与对抗。
“诸位武将大人还在等什么!朝堂之上不许携带兵器,此人私自藏匕首上殿,除了揭发我之外,恐怕还欲意行刺,还不速速将人捉拿归案!”
好你个程从衍,自己都要人头落地了,还不忘先拉个垫背的。
诸武将一时间全扑上去擒拿壮汉,羽林卫也闻声出动护在了皇帝面前,至于程渺渺,她早已在指使诸武将上前时,自己就已退到了一群文臣当中避难。
退到文臣中避难,安全是安全,可是冷言冷语之类的,那必然就是少不了了。
毕竟文人多相轻,雪中送炭难,可是要落井下石,那可真是好戏不断。
先是被她挨到的官员很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蹙着眉头向后退了几步;再接着,是人群中不知哪个绿袍六品官,斜看着她阴阳怪气道:“说什么少年天才,聪慧过人,如今看来,该是狡黠才对,瞧这眼睛,不知何时就已经透露出了算计。”;紧接着,又是有人附和:“就是,多智近妖,这等祸国殃民的女人,胆敢上男人们的朝堂来兴风作浪,谁知道是不是真是妖变的,我看,得交由刑部彻查才是。”
然而,刑部。
众人你瞟我,我瞟你,突然都停止了讲话。
刑部尚书卢冰,他的独女嫁给了萧阁老的孙子,萧阁老跟这程从衍是何关系,堂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拐着弯的亲戚,那下手的时候,会手下留情吗?
不等诸位心思暴露,萧庸便先招去程渺渺到他身边。
朝堂混乱,他也终于有功夫跟她说几句话。
“怕吗?”他问。
“不怕。”程渺渺不是在说谎话,毕竟她能想到世间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死亡,她肯定是已经死过一次,才会穿到程从衍的身上来,那既然如此,再死一次又有何妨。
萧庸对她的镇定有些刮目相看,却还是无情打断她的理想:“你别以为自己死了就是解脱了,你的父母,族人,事情还远没有到头。”
“我知道。”程渺渺一紧张就喜欢揪衣裳,大红官袍被她揪的一角有些皱巴,才听她道,“我会有解决的办法。”
萧庸信她,可是又不全信她:“稍后我说话,你先住嘴。”
程渺渺眸中闪过瞬光,跟着萧庸站在文臣的最前头,稍稍点头。
好不容易站在了这么前面,她下意识往江照翊平时上朝站的地方望去,从她重新进殿开始,这位太子殿下就不知道去了哪里,来无影去无踪。
被惦记的人毫无征兆打了个喷嚏,江照翊吸吸鼻子,步履不停,继续脚踩风火轮般往阳景宫去。
皇后还未得知前朝的消息,只知道宫女来报,说今日早朝时间格外长,兴许是朝中出了大事。
大事。
新科状元郎是个女的,的确算得上是震惊天下人的一件大事。
江照翊踏进阳景宫的石砖,二话不说跪在了秦朝朝面前,秦朝朝一愣:“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早朝还没结束吗?你怎么擅自回来了?”
“母后,孩儿愿意娶妻了。”江照翊才不管皇后问的是什么,一句话就让她思绪全跟自己转到了一条线上。
“当真?是哪家姑娘?”秦朝朝果然转满腔疑惑为欣喜若狂。
“是如今跪在长明殿,马上要被父皇处决的姑娘。”
江照翊看着母亲,将今日朝堂之事,全盘托出。
“简直胡闹!”秦朝朝震惊之余,不出所料,不肯同意去救程渺渺。
“她那是欺君之罪,是要诛九族的!你要母后去救她,母后如何能救她?难道要母后闹到前朝去,跪在长明殿前让满朝文武都看着吗?”
“母后不必闹到前朝去,只需说自己头疼地厉害,派人去禀告一声父皇,父皇心疼母后,自然会暂停朝议,先来看望母后。”
他将计划想的多完美啊,就等秦朝朝点头同意了。
秦朝朝看着儿子,沉着气道:“本宫是国母,最是要做天下表率,如今正是朝堂大乱的时候,你要本宫去喊走你父皇,同那些妖妃又有何区别?”
这也不行的话,他就只能兵行险招了。
江照翊苦着脸,拉着自家母亲的裙摆,“求母后垂怜,儿臣之所以拼命想要护住程从衍,是因为,因为,她腹中,已经有了儿臣的骨肉!”
宛如平地一声雷,烧焦了阳景宫中的一切,包括这里的女主人,向来以贤良淑德著称的皇后秦朝朝。
玄景九年春,新科状元郎程从衍女扮男装被人发现,指出者却是怀王旧时死士,朝堂一下大乱。死士被抓后,百官肃穆,欲要继续审判程从衍,不想此时,国母秦氏旧疾复发,头疼脑裂,皇帝忧心不已,直撇下了文武百官和尚未来得及判处的程从衍,赶往皇后宫中。
“太医!皇后娘娘旧疾复发,赶紧来个太医!”皇后宫中的小宫女急急忙忙赶到太医院,站在门口就已经开始大声吆喝。
当值的李太医收拾好药箱往外去,心下却犯嘀咕:“奇怪,从来没听说皇后娘娘有什么旧疾啊。”
“李太医且慢!且慢且慢且慢!”
他正走到一半,官帽都歪了一半的杜醒时大汗淋漓地赶来,伸手就去夺他的药箱,“李太医,上回你替我值过一回班,这回我来,我替你来!”
李太医还要恭让:“都是同僚,不必如此客气……”
“要的要的,一定要,必须要!择日不如撞日,就这次吧,我替你去!”
杜醒时说着已经背好药箱,回头跟那小宫女一起走了,只剩下李太医暗自琢磨:“奇怪,他今日不是不轮值吗,怎么又进宫来了?”
而此时的阳景宫中,气氛一片沉闷。
秦朝朝跟江云渡说了前因后果,道:“只需等太医来把一把脉就知道了,谅他们也不敢拿皇嗣开玩笑,若是没有身孕,到时再按规矩处置也不迟,可若真有了,那不仅是翊儿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咱们的孙儿啊,陛下也不忍心这孩子还未出世,就遭受苦难,是不是?”
秦朝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柔柔素手往江云渡手上一握,便压住了他大半的怒气。
“那便叫太医好好来瞧一瞧,若是没有,程从衍,你该知道,怎样是罪加一等。”
程渺渺真的要欲哭无泪了,天知道,她知道自己肚子里揣了江照翊的孩子,也就是上一秒的事。
偏造谣者还故意将手搭在她肚子上摸了摸,温柔道:“别怕,你和孩子都会没事的。”
呵,呵呵,呵呵呵。
只可惜她此刻得老老实实守着规矩,不然,她是真想痛痛快快地嚎一场。
“陛下,杜太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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