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朝还是没有结果,众大臣兴许是看出了皇帝暂时不想处理程从衍的想法,一路你看我我看你,唏嘘哀哉不已。
黎崇明走在最后,无人与他结伴,却有人回头与他相看。
是萧绎。
前头正德门的朱红依旧辉煌,他在与萧绎对视一眼过后,站住了脚步,而后转身往后宫的方向走。
“李公公。”他在拐角处如愿碰到李三行。
“黎大人。”李三行和颜悦色,凑上来与他微微鞠躬,“诸位大人都走完了,黎大人怎么还没走?”
“李公公。”黎崇明面容严峻,如往常般不苟言笑,说的却是:“昨日听闻皇后娘娘凤体抱恙,今日可有好些?”
一个外臣,关心皇后做什么。
李三行面色不改,圆滑得很:“皇后娘娘凤体已经无恙,还请黎大人放心,贵妃娘娘也很好,您也不必担心。”
黎崇明不善言笑,只会僵硬地扯扯嘴角:“多谢李公公了。”
李三行很客气:“黎大人心怀万民,为您解答些疑惑,应该的。”
可是伴随着话题结束,黎崇明却并未迈开他的长腿半步。他不走,李三行便也不能走,二人面面相觑,委实是在风中站了有一会儿。
李三行犹豫,道:“呃……想来黎大人也许久未见贵妃娘娘了,是否需要奴才去禀报陛下,让你们兄妹,可以见上一面?”
不愧是皇帝这么多年的心腹,黎崇明眨了下眼睛,微微点头:“如此,便多谢李公公了。”
“应该的,应该的。”李三行终于可以笑着离开,转身便擦了擦额角的冷汗。
黎贵妃是黎崇明的妹妹,虽非亲生的,但好歹也是名义上的,哥哥来看妹妹,无可厚非,皇帝很快就同意了。
春和宫坐落在靠近御花园的地方,宫内有个腾空架起的小阁楼,据说是当初皇帝为了讨贵妃开心,特地为她建的。
黎温静喜欢躺在阁楼上晒太阳,凭栏远眺御花园的美景,从春天到冬天,四季都爱。
黎崇明进到春和宫的时候,她便正在阁楼上。
“娘娘,黎大人来了。”尺璧亲自为她禀报楼下的消息,顺便将她扶了起来。
黎温静进宫这么多年,跟家里一直都有保持联系,但在二者之间联系的从来都是黎家新一代的长子,黎洲白,也就是黎崇明的儿子,她名义上所谓的侄子。
从前黎洲白没有入仕,只当是个寻常世家的孩子,进出后宫都可以随意许多,与她的往来也就频繁很多,可后来黎洲白高中状元,做了朝廷正儿八经的官员之后,他进宫的局限就大大增加了。
黎温静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黎洲白,听见黎大人的时候,怠倦的神情恍惚了有一会儿。
尺璧提醒她:“娘娘,不是小黎大人,是黎大人。”
黎温静这才定住无神的双眸。
“你是说……”
尺璧点点头。
她又揪紧了盖到小肚的薄毯。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脑袋才探出阁楼,望向下面春和宫的门口。
黎崇明浩然正气的一张脸毫无遮挡,映入她的眼帘,他很规矩,她没叫他进去,他就当真只站在门槛外头。
清朗的天色阴沉下来也只是一瞬间,忽有小风吹起,掀起黎温静的袖子。
她拂了拂鬓角飘逸的发丝,道:“过一炷香的时辰,再请他上来。”
尺璧点头应是。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黎温静一直坐在上面,没有移开过眼神,她扣在栏杆的指尖已经冻到微红,眼角隐隐泛起微红的血丝。
尺璧帮她去请了人上来。
他上楼的脚步声很是沉稳,每一下都叫黎温静藏不住的心跳愈加难堪。
“臣拜见贵妃娘娘。”
尺璧守在下面,阁楼上只有他们二人,他走出楼梯几步便没有再动,隔在远处,与她遥遥见礼。
黎温静却偏要走近,近距离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才道:“哥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黎崇明低着的头颅一直没有抬起,仿佛要坚持不看她一眼:“臣最近确有一难事,需要贵妃娘娘帮忙。”
可她靛蓝的裙摆却总要故意闯入他的眼底:“哥哥但说无妨。”
黎崇明面不改色,保持距离:“想必程家世子一案,贵妃娘娘近日已经听说了。”
“听说了,那又如何?”黎温静浑不在意,甚至冷笑道,“可别告诉本宫,哥哥是想要叫本宫去替你查探程从衍的情况。”
“那倒不是。”更难以启齿的事实叫黎崇明有些踌躇,可他也不过踌躇了一息,便道,“臣是想请贵妃娘娘,救救那孩子。”
果然如此。
黎温静闭眼,旋即睁开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寒川,她问:“程家跟你什么交情,要你来向我求救?”
“……”黎崇明没有答。
黎温静再次冷笑:“没什么交情吧?程家只是跟萧家关系还不错,而你,你最在乎最疼爱的妹妹,恰巧就是嫁在了萧家,是吗?”
承平伯府黎崇明这一辈,统共三个姑娘,黎松盈,黎松龄,还有黎温静。
只有她黎温静不是亲生的。
黎松盈和黎松龄,分别嫁进了萧家和王家,都是上京顶好的世家,姑娘堆里公认顶好的姻缘。
“黎崇明,哥哥,我唤你一声哥哥,是在对你客气,你觉得你有什么脸进宫来求我办事?凭你们黎家对我那么多年的养育之恩,还是凭你们保下黎松龄,硬要我替她进宫嫁给老皇帝冲喜的这份坚持?”
黎崇明纹丝不动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破绽,他的眼皮跳了跳。
黎温静觉得好笑,“你心虚了吗?哥哥,原来你也会心虚吗?当年合上老皇帝八字的,明明是黎松龄,你们却偏偏要把我推上花轿……从那一刻起,你们就该知道,我和你们黎家的情义已经断了,我替黎松龄挡了这泼天的命数,我再也不欠你们的了,那如今,你到底还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说求我?”
“还是为了黎松盈和黎松龄……”她说完,又觉得不甘心,内心痛苦挣扎着也要挤出一个笑来,“你们做什么事,都是为了她们两姐妹,她们才是你们黎家最宝贝最心疼的女儿,那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去求她们办事,偏偏要来求我啊!”
终究是自己做过的事,黎崇明屏气凝神,掀开官袍一角跪了下去。
“求贵妃娘娘帮忙。”
“你跪什么!”黎温静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后退一步,厉声斥责道,“我说过了,我和你们黎家早就两不相欠,你们到春和宫来做客我欢迎,别的,一点也不要多想。”
黎崇明却似个只会重复动作的木偶:“求贵妃娘娘伸以援手!”
“黎崇明!”黎温静忍不住尖叫。
“求贵妃娘娘——”
“啪——”
黎温静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
“我说过不会帮,就是不会帮,你给我滚!”
黎崇明昂首,半边脸颊微红:“贵妃娘娘!”
“滚,没听到吗?”黎温静快要忍不住歇斯底里。
黎崇明抬着头,没再开口,她眼中滔天的恨意,叫他再开不了口。
他默了默,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臣告退。”
起身转身离去的动作如行云流水,黎崇明一手搭上楼梯扶手的时候,忽然感觉身后贴上来一具温热的躯体。
“除非你答应我,哥哥,你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你答应我,我就也答应你。”
若是有旁人在,见到贵妃这小鸟依人的样子,都是要大吃一惊的,黎崇明却仿佛习以为常,扒开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微微蹙起眉间道:“娘娘请自重。”
“黎崇明!”黎温静眼眸含泪,滚烫欲滴,“就一次都不行吗?你家中那么多小妾娇娘,就多我一个,不要名不要分,这都不行吗?”
黎崇明神情严肃:“娘娘已经有了陛下。”
“我没有他!”黎温静复又不管不顾地抱上去,“我没有他,哥哥,我从来都没有他,他就是个幌子,他只爱他的皇后,他根本就没碰过我,哥哥,只有你可以,只有你可以跟我在一起。”
“不可以。”即便如此,黎崇明脑海中的意志却始终不肯动摇,“贵妃娘娘,我是陛下的臣子,我不可以做对不起陛下的事。”
“我都说了我不属于他!”黎温静快要崩溃,满溢的泪珠沾满黎崇明的后背,双手环着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松开。
“娘娘……”
“你是不是不信?你知道我时常叫洲白给我带落胎的药,是不是?那是我故意的,哥哥,我从来都没有属于他过,根本不可能跟他有孩子,那是我故意气你的,我生你的气,故意想气气你的。”她哭着道,“只有你,我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当初若不是你替他们来求我,求我代替黎松龄上花轿,我如何会愿意进这深宫?哥哥,你看我到现在还穿着你最爱的蓝色衣裳,你是不是相信我的?我真的,自始至终就只有你……”
“娘娘……”
堂堂一国贵妃哭成这样,倾城的容貌都化成了一滩弱水,换作寻常人,就算不心疼,态度也该软三分,黎崇明却愣是跟木头块似的,不会哄人也不会变换语气,只是强硬地扒开她的手,退了又退,道:“今日之事,臣就当没发生过,臣方才所求之事,贵妃娘娘也只管做没听过吧,臣就此告退,愿娘娘从此往后,身体康健,安心和乐。”
“黎崇明!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求我!黎崇明!”黎温静狠狠砸了一个镯子,哭到不能自已,望着他决然离去的背影,跌坐在地上,成了泪人。
“娘娘!”尺璧是黎温静从黎家带进来的宫女,一心只向着黎温静,从来也都知晓黎温静对黎崇明的心思,在下面听得着急,等黎崇明一走,就忍不住冲上来安慰她。
黎温静哽咽着,一抹眼泪,泛着通红的眼眶和鼻尖,道:“去,叫皇帝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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