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外月上柳梢,虫鸣螽跃,唯有佛殿里铺满一地光亮。
沈融冬细细打量了从佛龛暗处踏出的僧人一眼,他的肤色或许是常年不见光的缘故,并不同寻常男子那般粗糙,而是细腻匀称如上好羊脂玉。瞳似点漆,鸦羽般墨黑的睫,过分纤长秾丽。
眉如黛染,衬托得这双桃花眼乍看情深,削薄的唇也见几分血色,合该是画中之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僧人低眸,声音宛若洞箫过林:“施主,给。”
沈融冬醒转神色,陡然意识到,他好似是只会重复这两三字,也不知道是否寻常并不与人交道,才会落得这般吐字艰难。
沈融冬从他的手里接过荷包,道了句谢谢。
方要转身,她始终没按捺住心中困惑:“大师是在佛龛后……”
“清扫。”
这一回,沈融冬终于从他少得可怜的几个字句里,品出了她初时没能察觉到的味道,如同枯叶沁往正裂开缝隙的隆冬冰面,凛冽人心,萧条彻骨。
想到他是出家人,有两分淡漠红尘的气息并不奇怪。
沈融冬再道:“大师拾到荷包并奉还的恩情,唯有日日诚心礼佛方算报答。”
他敛了下眸,眼光如初。沈融冬又在眨眼间彷徨体会,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不过眼下显然不适合再自讨没趣,她淡淡颔过首,转身朝佛堂门槛外踏去,轻提罗裙,蓦然间足底绣花鞋抬起那短暂片刻,心下一凛。
沈融冬回眸,朝佛龛中居高临下的佛陀望去。
悲悯世人,应当算不得凛冽,也算不得萧条。
佛陀下方的僧人同他一般,高高在上,与生俱来的倨傲,始终正是在頫视她。
好似她是只怪物,生来就该受到垂怜。
沈融冬慢慢转身,捏紧手中的荷包,暗下道:“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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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竹右手提灯笼,费眼在地面探寻,稍累时抻直身子,掀眼便看清太子妃从远方佛堂里走出。她的腰侧已然悬上绣有妃色并蒂莲的荷包,可脸上心事重重,一眼瞧见并不欢喜。
绿竹提着的灯笼微晃,昏黄的烛火在罩中跳跃。
太子妃莲步款款朝她走过来:“找着了。”
绿竹思忖:“那不若现在趁空,奴婢去将太子妃您的头面从灾民手里给赎回来,方才就一直在想着这事了,荷包丢了也便丢了,但太子妃您的头面握在灾民们手中,这不合适,只是太子妃一时没归来,奴婢独自一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沈融冬听得一口一个太子妃,在她的脑中回旋打转,嗡嗡作响,头皮一阵接一阵地疼。
她沉吟道:“头面落在灾民的手里,没有银子实在,可既然已经给了他们,那断然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左右不是什么极贵重的物件,罢了…还有,日后你在寺庙里,莫要再太子妃前太子妃后,太过惹眼,免得遭来祸端。”
绿竹想了想,眨着眼睛道:“可太子妃就是太子妃啊,若是不让奴婢唤您太子妃,那唤什么呢?夫人?还是,小姐?”
沈融冬正要矢口回绝后者,绿竹先行笑吟吟唤了起来:“夫人听上去老气横秋的,还是小姐唤着好听,青荷姐姐也是这么唤您的,那日后奴婢也唤您小姐,小姐…”
沈融冬勾了勾唇,唯有作罢。
崇恩寺的厢房坐落在寺院的西侧,同寺内僧人居住的寮房遥遥相对。
绿竹白日里已将厢房里四处收拾妥帖,一进房,便推着沈融冬坐往铜镜前,熟练地将她发髻上仅余的簪钗卸下,任凭青丝如瀑散在云锦上。
“奴婢给您梳年幼些的头,以衬着这小姐的身份,”绿竹手拿木梳,徐徐扫向发梢,“这样正应了您的那句,春笋破土后新生,可好?”
沈融冬尚未说话,绿竹的手灵巧得像默认,绾着发丝,将缺失了耳坠的莹润耳垂遮住大半,柔婉的脸庞轮廓也隐去。发髻簪上简单珠花,垂落在肩头两侧的几绺发丝宛若流云,镜中模糊的女子容颜添上丝丝韵味,好似真从二九年华蜕变成及笄。
雕花铜镜里影影绰绰,少女的额间未点缀上任何花钿,可眉目若新月,脸颊似桃花。神态娇憨,眼波潋滟,恍如镜前坐着的不是她,而是另外一人。
沈融冬看痴。
“您方才走过来,奴婢看着脸色不好,但是一直没敢问,”绿竹瞧她心情好些,“是还在忧心那些灾民吗?”
沈融冬脸一阵烧烫,她总不能对绿竹道,她是在琢磨方才那道刺眼的目光,其中究竟有什么深意罢?
轻晃了晃脑袋,沈融冬将那道眼神从脑子里抹去。
“那些灾民们我允诺了会给他们发放工钱,可这件事缺少个具体的人管理,不如这样,明日你从太子殿下指派的人手中挑上几位,由他们帮衬着你清点灾民拾掇回来的柴木,无论是按照质或者按量发放工钱,亦或者有什么新奇点子,怀有才能的人想做其他,都交由你全权定夺。”
绿竹停下手中木梳,惊喜道:“奴…奴婢可以管人吗?”
沈融冬嫣然一笑:“总归是要尝试的。”
青荷的嫁妆她早已准备好,可是轮到绿竹,该替她筹谋什么,迟迟未能做决定。
也只能先相信她,稍加以磨练。
-
一连两日,沈融冬不是礼佛便是誊写经书,正如同她对晏君怀承诺过的那样。
绿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也不会总是在她眼前出现,而是每日里忙到不亦乐乎。
灾民们的感谢素来有增无减,但是没料到,短短两日后,拾掇柴木这桩事就出来了岔子。
沈融冬原本是在佛堂内礼佛,她特意避开了最初进的那间,以免再遇见那双让她心悸发堵的眼睛。
绿竹挑中的几名亲卫里,有一名同寺院里的小沙弥来告知,因着这两日拾掇柴木便有工钱拿的缘故,年纪尚幼的灾民们也会争抢着要去山林间,而其中一对兄妹在今日灾民们都归来的情况下,依旧迟迟未归。
起初并未有灾民发现他们两没归来,只是绿竹见他们面黄肌瘦,又在逃难中与双亲失散,是所有年幼灾民中唯二没有父母亲人的,因此待他们比平常人上心。察觉到他们没到柴房来,便警惕起来,派了人去往灾民们居住的棚子里察看,果然是没有回来走动过的痕迹。
这下彻底确定,他们在山林间走失了,没有归来寺庙里。
小沙弥心急如焚道:“这山林中虽然未曾发生过什么豺狼虎豹食人的事件,可那野猪野鹿也是不少,区区两个孩子定然对付不过,纵然不怕它们伤人,可自打晌午过后,这天便降起了蒙蒙细雨,灾民们也都因此提前归来,若是入夜前,还见不着那两名孩子回来,山林间路滑,这可就糟了…”
沈融冬知晓,即刻派出了所有人手出去寻人,又在灾民中悬赏了银子,一开始他们听见失踪后没谁愿意去寻,现下见有利可图,也同那几名最开始便去寻人的僧人一样,行动得如同兔子般快。
沈融冬静不下心,等到绿竹过来同她一道,下了山门在山路间等消息。
起初她撑着伞,与绿竹站在山路边缘,望着山林里人影憧憧。
远方呼喊声一浪盖过一浪,细雨被斜风捎着掠过树影,漆黑的夜色将四周渲染得鬼魅丛生,绿竹再呆不住,着急问道:“小姐,不然我们也跟着一道寻吧?”
沈融冬思忖片刻,颔了颔首。
她们共同撑着伞走进林子里,忽长忽短的喊声不停,她提了气,同绿竹一道喊起来。
“这见鬼的天气,”绿竹直骂,“撑个伞也不顶用。”
或许是急了,绿竹忽然跑出伞外,抱着自己的脑袋道:“小姐,您先回路边上等着,奴婢去寻寻就归来。”
沈融冬撑着伞僵在原地,思虑片刻,朝着少人找寻的地方前行,也顾不上再提裙摆。
四周愈发阴暗丛生,沈融冬撑着的伞一时不慎,被一阵风吹歪到一旁,待她再扶正,伞沿自然地朝上揭起。细雨如银丝般吹跑进她的伞里,扑沾在眼睫上,她撞见前方,有双让她一看见便心悸发慌的眸子。
对视须臾,沈融冬终究朝着他走过去,问道:“大师,你也是来寻人的吗?”
他站在泥泞里,浅浅嗯了声,算作是回应。
沈融冬并非什么不善言辞的人,可对待眼前这人,俨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才能令下一句交谈不那么古怪。
恰好,沈融冬滚动喉咙间也觉得嗓子由于方才的呼喊顿时变得有些艰涩,再出声是白费力气,打算与他擦肩而过。
伞沿不偏不倚,想必是未曾剐蹭到他的。
但是耳旁忽然一热,有了句温言的提醒:“万法皆空,唯因果不空。”
山林里树叶被风簌簌吹动,团团细雨裹挟拍打而来,远处人声持续,灯笼的亮光也在时隐时现。它们混在苍茫的夜色里,却蓦地遥远起来。
沈融冬有一刹那的失聪,短暂到眼睫全覆没在雨丝里,浑然不知觉。
“施主若不是接济他们,也不会引得他们来山林,纵然接济得了一时,也接济不了一世。”
耳边腾腾温热,似有春风信手拂来,应当全是好言劝解。
沈融冬想起来,他们出家人的一贯作风便是温言善语,但在字字句句中无形扎中人心。想必方听见有人失踪,便着急忙慌来寻找的僧人,她身旁也是其中一位,说起来,不知道算不算是伪善。
银月隐隐高悬,沈融冬抬眸看向身旁,之前夜里的回忆,悉数被唤回。
她忘了,这原本就是个怪人。
“这么说来,全都是我的错。”
沈融冬摁了摁额穴,忽而心念一动,朝旁怔怔地探出手去,扯住他的袈裟,吐气如兰:“那么,不能取悦男人,也是我的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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