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们在吵架吗?”
趴在僧人背上的小女孩儿淋过雨,睫毛湿漉漉下垂,遮住了大半蓄满童真的眼睛。
沈融冬醒神,将伞倾斜道:“大师,先送他们回去,暖些姜汤喝吧。”
此刻绿竹提着灯笼奔过来,桑皮纸罩里的烛火早在晃荡中灭尽,她一脸想责备又不敢责备似的:“小姐,奴婢不是让您守在道上吗?您偏偏不听,这下怎么办,万一温病上身了…”
“没这么体弱。”沈融冬虽是这样说,但禁不住轻咳一声。
僧人本意大致是没打算等她谈完,可此时眉目微动,温言缓语道:“女施主体寒,若在姜汤中加些干枣紫沙糖之类的食补,方更佳。”
沈融冬诧异抬眸,僧人背着小女孩儿,隐进鼓楼,藏身在了雾霭里。
“你将衣裳换了,暖过身子,再替他们熬些姜汤,就按照大师说的方子,”沈融冬吩咐绿竹,“我同他有些没道完的禅语,先阐明白。”
绿竹一知半解,瞧着太子妃的身影隐进鼓楼里,发现了奇事般揉揉眼睛,回过神,注意到太子妃纤秾合度的身段上,裹着半面绯色的袈裟。
袈裟纵然只有一半,可笼罩在曼妙的身姿间,竟然未曾逊了原本颜色。
亲卫队的队长名叫褚石,是个年近而立的粗犷男人,生得浓眉大眼,满身全是正气。
他方才在同绿竹一道寻人,此刻拨开人群走来,望向她道:“绿竹姑娘,小姐似乎格外体恤那两名孩子?”
绿竹在前两日便与他们通过气,不能将太子妃的身份声张,至于那些原本便知道太子妃身份的僧人们,也叮嘱过,切勿将太子妃三字悬于嘴边。
绿竹下意识点了点下颌,僵笑道:“那是自然,小姐心地良善。”
褚石附和:“佛门重地不算白来,若是主子得知,定会高兴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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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侧,沈融冬追赶上僧人的脚步,走进鼓楼内部有了庇荫,索性将伞收拢。她掀开睫,唇苍白没见血色:“大师,我尚有一事未明。”
僧人回首,他眼里没噙上浓墨重彩,沈融冬略略欠了欠身,道:“将他们送回后,再向大师讨教。”
她跟随在他身后将两名小孩儿送往灾民们暂居的草棚,寺庙里的厢房远远不够,能有这些临时搭建的草棚,容纳下所有人,已是相当不易。
沈融冬从香积厨端来热水,用软布将两名孩子的头发及身子都拭干,接着问他们:“你们有衣物换吗?”
他们双双点过头,沈融冬安心,将草棚的门虚掩上,出来见僧人站在檐下,身姿清朗,褪去袈裟后衣着单薄,却一点儿未见瑟缩。
沈融冬踱步至他身侧,朝他递过去一块干净的软布:“大师,先擦擦罢。”
他没接,看过来:“施主何事未明?”
沈融冬敛了眸:“大师初见我,便是一脸怜悯。原是在佛龛后,见着了我自欺欺人的模样,才会这般?”
他眸子里不蕴痕迹,但沈融冬将话点明,不过为了后话:“若下回相见,还望大师莫要再用这样的神情看待,我平素里最讨厌的,便是其他人无端的恻隐之心。”
她扬唇,字句不论缓急,皆是从容有度,仿佛在与他相商。
“施主方进寺庙,便大张旗鼓给予灾民生机,这样便不是怜悯?”他不露声色,“贫僧的目光无论是望向佛祖,亦或是望向你,望向其他僧人,灾民…乃至你的随从,都未有过任何深意,皆是同样眼光,只有施主一人觉得这叫怜悯,向贫僧来讨要说法,这便是问题的所在。施主可曾想过,之所以会这样认为,是因为施主只能接受自身垂怜他人,却不能容忍他人反过来垂怜你,说到底,施主自觉比他人高一截,这便是本源。”
“可殊不知,怜悯本无错。”
他自在下了定论。
沈融冬听他说教,脑袋像要炸裂开似的疼,可另一方面,她竟觉着他说得分外有道理,她一时间想不来反驳的饰词。
“至于施主所说的佛龛后的事,贫僧未曾明白,”他解释,“之所以会认为施主欺瞒佛祖,乃是见施主因避人耳目,在佛祖眼前也诸般遮掩,若连自身都不能够坦然直面,又如何能祈求佛祖庇佑?”
沈融冬眼梢轻跳,听见他的话,觉着实在很牵强。
她错愕回问:“大师当真如此认为?”
“在佛门圣地,无论施主女子身,亦或是男子身,佛祖看见的都是本初,自然不会受到你的欺瞒。佛祖无处不在,日后还望施主正视自身,这样一来,施主也不会再认为,贫僧是在替佛祖垂怜于你。”
沈融冬的手不禁抚向肩侧垂散的发丝,发丝相互交缠,漫着水气。
她现在这般,才是真的在欺瞒佛祖。
可眼前的僧人当真是未曾听见她与绿竹的对话?
无论是与否,她都未曾安下心。
檐外雨势渐歇,僧人将软布递还给她,沈融冬方显迟疑接过,他的布鞋踏出檐下,鞋底浸泡往蓄积满了雨水的地面。
沈融冬只来得及望见侧面,僧人的睫经过雨水浸润,始终未见下塌。
他的声音自离开后传来,疏离且回避:“施主若是想明白了,那么贫僧也不便再说。”
沈融冬望见他消失,后知后觉回身推开草棚的门,绯色的袈裟褪在一旁,混在一堆湿掉的衣物中分外显眼。
她往肩侧一抚:“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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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融冬回到厢房沐浴过后,绿竹端着碗姜汤推门:“其他人都暖进腹中,只差小姐您一人了。”
她端过姜汤,喂到唇边,瓷碗里色泽浓郁,甜香馥郁,数枚红枣漂浮。
不像在喝姜汤,倒像甜品。
绿竹总往屏风后看,一脸想问又不敢问。
沈融冬抿了口姜汤,索性将碗移开:“有什么想问的,说罢。”
“方才奴婢就在好奇,”绿竹窥着屏风后道,“您身上的一半袈裟,是在山门前见着的那名僧人褪下的吗?”
“小姑娘那里还有另一半,”沈融冬犹疑着,“到时候将它们洗过,重新缝制起来,再还给大师罢。”
虽然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将就着继续穿。
绿竹担忧道:“当时就是大师来通知的我们,可现下雨势歇了,奴婢方才也未在香积厨附近见着他,应当是还没有姜汤暖胃,不若由奴婢给他送碗姜汤过去,小姐意下如何?”
“就这么做罢。”沈融冬应允。
待到绿竹离去,沈融冬将姜汤往桌上一放,目光探往屏风内,袈裟和她的衣物分开,她走进去揭起再仔细瞧了眼,一面绯色,一面缃色。若想要将它缝补齐全,少不得需要下真功夫。
彷徨之间,沈融冬去行囊中翻起了各色丝线,带来的丝线种类不多,但想要找到类似色,也不是难事。
可等沈融冬将丝线理齐,待到绿竹归来,她手里是凉了的姜汤。
绿竹方推门,便摇了摇脑袋:“寻遍了四处,都说没见着那位大师,看样子,他的行踪过于隐秘。”
沈融冬道:“无碍。”
之后,绿竹便从小姑娘手里拿回来了那另一半的袈裟,两面袈裟洗净,悬于竹竿上通风。
翌日雨过初晴,绿竹过了晌午,清点完第一波柴木,将晒干的袈裟拿回厢房,在窗栏前借着大好日光,一点一滴穿针引线。
“嘶——”绿竹偶然将手指头放进嘴里啜,沈融冬原在誊写经书,此刻笔搁下,朝她看过去。
“不碍事。”绿竹极快地竖了竖手指头,上面的针孔肉眼看不见,想是没大碍。
沈融冬神思重新回到经书上,片刻心思翻转,稍微侧过目光,又看向了绿竹一眼。
她坐在窗栏前,穿针引线时,手指头的动作明显带些滞涩。
沈融冬出其不意:“是在清点柴木的过程中受伤了吗?”
绿竹顿止动作,看过来,歉意笑了下。
沈融冬走去,抬起她的手指头,满是细小的各种伤痕。
“休息两日吧,至于袈裟,”她从绿竹的手里拿走,温道,“先放着。”
“不行,小姐,”绿竹不舍,“奴婢好不容易将线穿过了,若是前功尽弃,下回捡起不又得重新费工夫?”
沈融冬叹气:“我来。”
左右缝补衣物不是什么难事,她在未出阁前,做过的针线活虽不多却也还能看,缝补时将针垂直,反复短针藏起线尾,这样便可不刺破反面绣线,在最后将线尾藏在针脚里,不露出线头。缝补出来,袈裟正反两面的丝线颜色不相同,与袈裟本身的颜色并无差异。
若非仔细看,看不出痕迹。
袈裟经细细洗涤过后,飘出一股皂角的清香。
绿竹看怔了:“看来奴婢这手的伤,伤得恰好是时候。”
沈融冬点了下她天灵,将袈裟交付她手中:“好了,若是再找不到人,就随意交托给其他僧人,由他们处置。”
绿竹抱着袈裟去,没过一会儿回来,又是惯见的颓丧:“奴婢依您所说,随便交付给了位小沙弥,可是看来那位大师,是当真神不知鬼不晓。”
“罢了,”沈融冬没多动容,依旧在誊写经书,“这件袈裟,可能它主人也不太想要。”
毕竟沾了世俗,那样的人,会重新穿回吗?
左右她骗了他,若在这间寺庙里找不到他的去处,那么也无碍,她缝补他的袈裟,算是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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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初霁之后,连着两日都是放晴。
沈融冬每日除了礼佛誊经,还会同绿竹去看望那些灾民,那日走失的两个小孩儿所幸没落下病症,绿竹也对他们照看有加。
柴房前,沈融冬的身子被漆上一层昳丽余晖,她手拿荷包,打算将明日的工钱先付给绿竹。
绿竹意外推辞,气定神闲:“奴婢已有了另外的法子,不止不要您的钱,反倒还能挣钱,小姐放心,再说您看,这柴木都快要将柴房前后堆成山了,纵使再多拾些,入冬也用不上,您觉得如何?”
沈融冬早先说过,无论是绿竹想要做什么事,她都不会插手。
此刻将荷包收回,既觉得欣慰,又有些怅然所失。
回厢房后,没誊写上片刻经书,沈融冬心中沉闷,推开房门踏出厢房。
她的厢房再西侧是片枫林,出了院门,踩踏在落下的枫叶上,余晖渡上身,伴着暮鼓,意境深远。
沈融冬微微阖眼,只因在枫林里,见着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在清扫。
枫叶在笤帚驱赶下汇聚,她观了半天,见着他扫得极其用心,却始终没转过脸来。
僧人的袈裟是绯色,余晖更如同烈火,枫叶也足以将万物染红,似乎天地间只剩这份浓烈,她看得眼晕。
想回厢房,没料僧人侧了身清扫,转过脸来。
沈融冬见着他视她如无物,的确是没再从中看出怜悯。
可这份滋味,也不好受。
过了须臾,她还是走过去,客气问道:“大师,需要帮忙吗?”
僧人看她一眼。
“大师之前不是说,我欺瞒了佛祖,佛祖不会庇佑,”沈融冬道,“可我眼下,想要将功抵过。”
她没料想过僧人的回音,往浅了说,她是供奉寺庙香火的贵客,往深了说,凭他们二者之间的嫌隙,她不觉得他会让她来帮忙。
但僧人偏偏将手里的笤帚一递,桃花眼眸微抬:“姑娘若是不想,倒也不用勉强。”
沈融冬听见他的称呼,眼尾上弯,莫名应声。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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