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坐着一个又白又瘦的女孩,穿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戴一个厚重的黑框眼镜,不施粉黛,有意藏起漂亮的眉眼。陶溪和跟方幼宜进门的时候,她正看着窗外的雪发呆。
方幼宜把一杯热茶放到女孩面前,“请问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助到你的吗?”
女孩看了她们的公众号,按照联络地址找上门,她其实不知道她们能帮自己什么,她也给不了她们什么。决定找过来,是半夜翻到陶溪和在英国时拍的一个小短片,讲述了一位华人姑娘童年遭遇性侵,后来摆脱心理阴影重拾精彩人生的故事。她想见一见陶溪和。
“请问陶小姐是哪位?”女孩有点烟嗓,跟她身上的文弱气质形成反差。
“你好,陶溪和。”陶溪和朝女孩伸出手。
“江遥。”江遥只是点点头,神色间带着疏离,“陶小姐,我想单独跟你聊。”
方幼宜离开会议室后,用陶溪和的笔记本翻看她这两天拟定的项目计划书初稿,她最近得到了几笔发小的投资,尝试推翻之前公益性质的商业模式,开启第二阶段创业的新篇章。她要用更长远的目光来养活她的梦想。
陶溪和给方幼宜、符迪和徐沐冉按投资比分配了原始股权,把日渐得到关注和流量的公众号作为窗口,新增了女性医疗资源整合、线上心理援助等几个板块,未来她想融资,做定位更精准的垂直类a,拍女性情感生活纪录片,建立互助式女性乌托邦。
方幼宜来面试的那天,两人聊到最后,陶溪和敞开心扉跟她谈自己的私心和短板,谈她拿家里人的钱为自己的理想买单。
那晚和陶洲和共进晚餐,这位霸总哥哥讲述,陶溪和当初骗他,说自己炒股炒外汇亏掉几百万,走投无路要他打钱支援,他气得不行,劈头盖脸问她是如何亏的,她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运气不好,恨自己赌徒心态。
是后来,他的秘书收到一封邮件,英国某公益大奖的举办方邀请他去伦敦领奖,他这才得知事情真相。陶溪和拿了他的钱填窟窿,自然把荣誉算在他头上。现在奖杯和荣誉证书就摆在他办公室里。
方幼宜笑言“那您还总是恐吓她,要她还钱,我们小陶总为了还钱,天天快要愁死了。”
“给她点压力不好吗?让她不要那么理想主义。即便是做公益组织,她也要有养得起团队的本事。”
陶洲和没说的是,他像陶溪和这么大的时候,比她更天真,比她输的更惨。可人都需要自己成长。在哪里跌了跟头,她必须再从哪里站起来。
陶溪和当年凭借优异成绩考入伦敦国王学院,双修经济学和国际管理学,大三那年,她参加了几场在英华人大学生志愿者活动,意外结识了几位境况糟糕的华人女性,忽然开始思考华人女性在欧洲的生存环境,研究起文化冲突、种族分歧对跨国婚姻和华人女性职场环境产生的影响。
后来她频繁参加跟妇女权益相关的公益组织,大四那年,她告诉家里,她以后不想从事金融管理相关工作,她研究生要考社会学方向。再然后,她从bookcb做起,又做妇女权益互助社……
陶洲和跟方幼宜说“我妹妹,打小性子就犟,她一旦决定要去做一件事儿,绝不会轻言放弃。”
这点方幼宜倒是见识到了。陶溪和是典型的一条道走到黑的人,不谈她的事业版图,她对感情也是这样。她竟然能爱一个人爱十几年,方幼宜其实不太能理解。
方幼宜谈过四五场恋爱,认为自己爱过四五个人,跟孟君宁有一场露水缘分,她忘不掉,把孟君宁也看作是爱人。跟陶洲和这段意外她还在整理头绪,今天早上起来,她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矫情地编辑了一大段文字想发给陶溪和,想认真解释一下自己为何旷工,好好反省对自己的放纵。
可是出了家门,当她被纷繁的城市景象淹没,她又化作蝼蚁,她忽然就想,去他的渣女心态吧,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措施到位,她哪里渣了?人生短暂,及时行乐,没伤害任何人,没辜负任何人,她没有错。
她确定只要她不说,陶洲和必定不会在陶溪和面前提及此事。她已经把陶洲和的名片扔进了马桶里,这场意外就停在昨日的美丽黄昏里吧。
是跟孟君宁的那场破戒,导致方幼宜变成更一个开放的人。她想起孟君宁穿上衣服就把她当过客的那副姿态,就觉得孟君宁是个王八蛋。
陶先生起码还对她说了句“如果方小姐下次想来,随时欢迎”。
只不过方小姐心里惦记另外一个男人,不会也不想再去了。
方幼宜渐渐有点理解孟君宁对自己的态度,因为她对跟陶洲和也存有“一次最美,不必返场”的心态。
陶洲和旁听了一会儿市场部的晨会,安排秘书去接机,他跟陶溪和那对存在感极低的父母,在老太太的疯狂催促下,今日回京。
处理完手头的一些工作后,他看见季医生一大早发来的这条消息,忍不住冷哼一声。
狂傲如他,竟然也有低头道歉的一天。
但季医生有一点提醒的对,他要是再继续冷着陶溪和,妹妹的心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老太太昨天晚上跟他打了一通长达一个小时的电话,讲了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夸了季霆,也夸了他,说他们俩都是好孩子,不必争个高低,要他放下芥蒂。又说,溪和是个聪明的人,她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他这个做大哥的要有分寸感,木已成舟,他好好守着妹妹就是了,如今又不是旧社会,嫁人的姑娘跟没出阁的姑娘没两样,都是独立的。
道理陶洲和都懂,可他就是执拗很多事情。陶溪和打小一心一意喜欢这个狗东西,这个狗东西却疏远了她好多年,还跟别的姑娘有过那么一段。何况这家伙是个不懂爱的书呆子,他除了会拿手术刀,他还会做什么?他明明穷得要死,偏清高的不行,陶溪和现在也是个穷光蛋,他们俩的日子能过好?
陶洲和又想起曾经季霆跟少女溪和说过的一句酸话——“你心里还是最爱你大哥。”
那不然呢?不最爱自己的亲哥哥,最爱他这个狗东西?他心眼跟针一样小,要的还挺多。
木已成舟……
这是陶洲和现在最讨厌的成语。
一个西装革履的小哥哥从商场奢侈品专柜送过来两个新款包,要方幼宜签收。收到包后的五分钟,她接到陶洲和的电话,说一个给她,另一个给陶溪和。
方幼宜糊弄几句过去,挂电话后,她把陶洲和的号码拉黑。随后把两个包都放在了陶溪和的办公桌上。
陶溪和从会议室里出来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她把江遥送到电梯口,转身飞奔回办公室,召集大家开会。
江遥的案子实在是太特别了,听闻后,在深切的悲伤和无尽的惆怅之余,陶溪和认为,这个故事甚至像一个现实至极的电影剧本。
江遥十七岁时遭遇亲姐夫的性侵犯,为了不让家庭平衡被打破,也为了掩盖自己是受害人的事实,她接受了姐夫的精神操控,跟他维持一段长达五年的不轨关系。第六年的开端,一向懦弱的姐姐突然强大起来,毅然决然离婚,并在离婚后才告知家里人,她忍受了前夫整整十年的家暴、出轨以及婚内性虐待,江遥的世界本就深陷泥沼,姐姐的话成了压垮她最后一根稻草,当她终于有勇气想控告恶人时,最戏剧化的部分来了,她姐姐的这位变态前夫,折磨了她五年多的男人,突然死于一场意外。
在全家人拍手称快时,江遥的痛苦却不会因为恶人的死亡而消弭,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陈白她的遭遇。矛盾使她的痛苦加倍,她再也无法自救。
征得江遥的同意后,陶溪和把她的故事讲述给团队成员们听。江遥现在的状态不足以支撑她对未来的走向有任何期许,她找到陶溪和,不过是认为陶溪和能懂她的故事,懂她的痛苦。她不指望陶溪和能为她做什么,她知道陶溪和的团队需要获利,而她除了成为素材,引发关注,博得流量,其余的,她带给不了陶溪和任何东西。
陶溪和今天只是做一个聆听者,她没有跟江遥提任何商业行为。她让江遥可以每天都来工作室玩,如果江遥愿意,她们还可以为毕业不久正待业的她一个职位。江遥虽然有严重的心理问题,可她的逻辑和表达都是很清晰的,而且她所学的是财会专业,交流过程中,陶溪和判断出她的专业能力并不差,财务人员对她们团队来说也正好用得上。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明天我让江遥过来参加群面。至于这个案子后续怎么做,看江遥的意思吧。”
“同意。”
散会后,陶溪和回到办公室,看见两个崭新的包,一打开,竟然一模一样。她问方幼宜“是我大哥送过来的?”
“不知道。”方幼宜装傻。
陶溪和打给陶洲和,问“大哥你送两个一模一样的包给我干嘛?”
陶洲和“……”
陶洲和后来打给方幼宜,发现自己被拉黑。他懂了,这姑娘是没瞧上他任何地方。
这年头的年轻姑娘可真是有意思啊。投入和抽身都这么果断,比他曾经玩的最开的时候还要“渣”。
亏他昨天在床上给足了一百分的耐心,奈何这姑娘没有心。
季霆一进办公室就看见葛教授倚在窗边看风景。葛教授上午有台四级手术,到得早,一为提早做准备,二为抽空来找爱徒聊点私事。
“您找我?”季霆走到窗边。
葛教授笑着摇摇头“你怕是我看见我都害怕了吧。”
“哪儿的话。”
葛教授也不卖关子,说今天来,是为了上次那个电视台的白姑娘。白姑娘虽然被季霆的高冷不走心气的半死,但还是发现自己对他上了心,最近几天旁敲侧击请葛教授的夫人帮忙再邀约一下,还替季霆说话,说那次约会说不定是季医生工作太累状态不好,说不定两人再见见就好了。
季霆听了个大概,带着一丁点儿自己曾对此事反复无常的歉疚,真诚向葛教授坦白“老师,就在昨天上午,我领证了。还是那位陶姑娘,她现在已经是我太太了。”
葛教授带着对现代年轻人婚姻态度的迷惑离去。他又要为怎么跟夫人解释而头疼了。
这个季霆啊,别的什么都好,就是一个感情生活,总是搞得跟迷一样。
葛教授走后,季霆经过深思熟虑,在朋友圈发了张陶溪和的单人照片,文案只有两个字——已婚。
陶溪和始终没有发朋友圈,他没有文案可以复制,又不想像其他人那样o结婚证,又担心只发文字显得敷衍且冷漠,于是决定发一张陶溪和的照片。
他挑的是陶溪和几年前的一张旅行照,是陶溪和朋友圈里为数不多的自拍。
几分钟后,神外的医护们惊呆了,群里炸开了锅。十几分钟后,平京医院的大小微信群都在讨论此事。半个小时后,季医生接到好几个老同学老朋友的电话。
他挨个解释道“是的,真结了。”
“怎么认识的啊?太突然了吧。”
“不突然,认识二十多年了。”
“你媳妇儿挺漂亮啊。”
“是的,很漂亮。”
“谈了多久就要结婚啊?没听你说啊。是不是老婆怀孕了?”
“等我当爸爸一定告诉你。”
“太不讲义气了吧,都结婚了才说。什么时候办婚礼?你年纪也不小了,孩子的事儿也该提上日程了吧。”
“一切我太太说了算。”
这是季医生上班期间接私人电话最多的一天,很多话重复说了很多遍,说到最后他发现自己都快被洗脑了,婚礼、婚姻生活、孩子……
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蒙甜和徐子骞又对他步步紧逼,一个追问细节,另一个追问原因。他也知道他前段时间反复无常的态度挺奇怪的,为了让此事就此翻篇,他轻描淡写地说“一直都是她,从没打算娶别人。说妹妹是因为我吃孟君宁的醋,跟她闹别扭了,去相亲只是为了应付葛老,行了吗?够了吗?可以翻过这一页了吗?”
徐子骞才不信他的鬼话,按照自己的揣测和对他平时的了解,暗戳戳地问“家里人逼的?”
季医生冷笑“我要能被家里人逼,我至于单到三十多岁?”
蒙甜“那你跟陶小姐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对方心意的啊,谁主动的?”
“我主动的。”季医生抬脚走了。他再不离开八卦中心就要疯掉了。
季医生躲进病房,给一位术后病人做检查,隔壁床一位病患的家属笑盈盈地对他说“听说季医生刚结婚了啊,恭喜恭喜。哎呀,这医院有多少女医生小护士要心碎了哦。”
“……”
这天晚上,两家人在平京饭店聚会,为这对新婚佳偶庆贺。季天明和陶溪和的父亲陶文耀先后代表各家发言。
常年冷待女儿的陶文耀对女儿的心事一无所知,只道她是遵从父母之命嫁与季霆,要她日后收心为家庭多付出。他这番冷淡发言,跟季天明对这对新人的赞许期许和这段婚姻的恳切祝福形成鲜明对比。
季霆在台下紧紧握着陶溪和的手,陶洲和隔着几个人的距离遥遥相望妹妹。从出生就顺风顺水的陶溪和并不是一切都圆满,她缺失的父母的爱和父母对她的芥蒂,这些年形成的遗憾一直如影如形。
“溪和,你不要撒谎。”“溪和,你快跟妈妈说对不起。”“溪和,要不是因为你,爸爸妈妈不会变得这么糟糕。”
陶溪和的表达能力之所以差,源自于童年的这几段伤心旧事。早在她成年的那一年,她就已经释怀,有些小孩就是跟父母没有缘分。她也逐渐认同,父母可以是和普通朋友一样的存在,开心就在一起,不开心就各自离散。如果她父母需要她出现,她就出现一下,如果不需要,她隐身也无妨。
听完陶文耀的致辞后,陶溪和在心里跟自己开玩笑,这次回国之前,她暗恋季霆多年,精疲力尽,一无所获,父母不知她的心事,到头来一句“父母之命”给这个故事扣上被迫的帽子,那好吧,她便接受父母之命,嫁给季霆,权当是对过后的种种做个了结。
从此之后,她又多了一位赖以信任的亲人。她爱的季医生,会像小时候那般待她好。她还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爷爷奶奶、季叔叔陈阿姨,以及最宠她的大哥。
陶溪和,你真的已经很幸运了。自小被爱意环绕,被呵护被宠爱,长大后嫁与所爱之人,且是良人。你这一生,不愁吃穿,不缺知己,要酒要酒,要疯就疯。请你知足,请你不要遗忘初心,请你继续努力,请你做一个配得上这些爱的人。
长辈们结束发言之后,季霆带着陶溪和离席,像小时候那样,偷偷带着她从大人们冗长且无聊的聚会上逃跑。
他们站在平京饭店巨大的鱼缸前面,季霆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人体模型递到陶溪和面前“你车上那个被我弄坏了,赔你个新的吧。”
“我就知道是你弄坏的。”陶溪和笑。
季霆看着她“我已经跟我爸妈说过了,以后你不用叫他们爸爸妈妈,你从小就没有叫爸爸妈妈的习惯,所以就继续叫他们叔叔阿姨吧,他们能理解。”
陶溪和没吱声,她踮起脚搂住季霆的脖子“季霆哥哥,谢谢你。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季霆哥哥。”
陶洲和站在鱼缸后面看着这俩人秀恩爱,他一点也不习惯他妹妹抱着别的男人。
呵,狗东西挺有套路的嘛,难怪招女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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