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溪和二十七岁生日这天,平京下了场倾盆大雨。
她跟方幼宜从甲方大楼离开,车子驶出地下车库的时候,她忽然感叹:“我每年过生日都会发生点儿不愉快的事情,所以我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从来不过生日。”
方幼宜:“今年肯定不一样,我们陶总事业小有成就,算是稳扎稳打,值得好好庆祝。”
这话没落地多久,甲方的对接人给方幼宜发来消息,说领导层对她们工作室最近屡遭删帖和禁言的事情表示不满,下个季度跟她们合作广告投放的计划就此搁浅。她们一上午的斡旋都成了无用功。
这个夏天她们做了什么?
除了日常推送,她们一共做了四次线下活动,一场全职主妇跟职场女精英的对谈,一场演员全都是女孩的命题脱口秀,一次包场支持某女性电影的观影活动,一个遭遇过职场性别不公待遇的女社畜们的分享会。
这四场活动几乎每一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扎实的活动报道也让受众群体对陶溪和工作室的内核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但伴随而来的自然会有刺耳的声音,被贴标签、被质疑带风向,对工作室的小伙伴们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被删帖是由于遭到恶意举报,被禁言是因为某一位管理员小伙伴实在看不惯网友们的极端发言,回怼的话术踩了几句红线。
两个姑娘回到工作室,小伙伴们把会议室布置成庆祝现场,鲜花气球蛋糕香槟,样样齐全。
陶溪和拍了张照片发给同样是狮子座的江遥,问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们俩本来还说好今年一起过生日。
可直到这一天的午夜十二点过去,来自江遥的那句“生日快乐”,她始终没有收到。
季霆今天做了一台长达九小时的手术,下手术台后,看见陶溪和回复他生日祝福的短信,简简单单两个字——谢谢。
他托符迪准备了生日礼物给陶溪和,陶溪和接收到时已经说过一次谢谢,这是第二次,依然没有别的话,连起来看,像两句没有感情的系统自动回复。
一起上手术台的女医生周慕宁问季霆:“季医生,科菲邀请我们俩今晚去她家里做客,你说我们准备什么礼物带过去比较好呢?”
科菲是两人前段时间一起救治的一个十四岁小姑娘,她很懂得感恩,出院后仍然跟两位医生保持亲密联络。
季霆收起手机,“今儿是我太太生日,晚上我想跟她视频,就不去了。”
他清洁完,回到办公室里,给符迪发了条消息过去。
符迪跟梁贝贝加入了陶溪和生日庆祝的第二趴,收到季医生消息时,,一众人正在搞气氛,拱陶溪和跳舞。他拨过去视频通话,季医生接听后,他把摄像头对准陶溪和,陶溪和正红着脸说这太为难她了。
“你老公找你。”符迪把手机塞到陶溪和手里。
陶溪和去到洗手间跟季医生说话。
季霆问:“不喜欢我给你准备的礼物吗?”他送了玫瑰花、女士手表以及新的投影仪和音箱。
这是结合符迪跟陶洲和给的建议,浪漫跟实用兼备。他原本的计划中只有投影仪和音箱,外加一只被符迪毙掉的英短。
符迪觉得养猫不利于陶溪和以后怀孕养娃,季霆没有反驳这话,担心符迪大嘴巴,不想这么早告知他陶溪和根本用不着备孕。
陶溪和把手机靠在墙边,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她说喜欢,又说:“我今儿太忙了,谢谢季医生。”
季霆抿着唇看了她一会儿,她穿一件灰蓝色的衬衣,戴着那条他后来补送给她的项链,不算太长的头发扎了个松散的低马尾,耳边碎发微卷,耳垂上空空如也。她没有打过耳洞,不经装饰的耳垂让脸显得更加素净。
她好像很久没有化过妆了。
季医生说:“你生日一过,就意味着我的非洲之旅进行到一半了。”
“等你回来。”陶溪和回之一笑。
“溪和,一眨眼你都二十七岁了。”
“是啊好快。”
“昨天我发的邮件你看了吗?”
“早上起来看过了。”陶溪和看向手机屏幕,“很谢谢你对我有这么多新的认知。”
“也许不是新的。”季霆笑笑,“是曾经被我忽略的。”
陶溪和努努嘴,“那可太好了。”
“溪和,生日快乐,祝福你,爱你。”季霆说这话时心头一动,他本来没想说,是被陶溪和温开水一般的态度激发出来的。
如果这样可以让她开心一点,他不吝啬为她助兴。
“谢谢。”陶溪和对着镜头亲了季医生一下,“我也爱你。”
视频挂断后,季霆坐在椅子上出了会儿神。他觉得某些字眼根本没有那么难表达,或许一回生二回熟。
他现在愿意尝试任何能增进两人异地情感联络的方法。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不耗费时间成本,收效快,何乐而不为。
说完那两个字他也没觉得多别扭。回想小时候他捏着陶溪和的脸说过多少次“哥哥好喜欢你”,现在他们做了夫妻,表达感情理当更加直白。
陶溪和在回包间的路上,把手机里存下来的,那个女孩拍的季霆的照片和一段视频全部删除。
那姑娘现在把微博名改成了“慕宁想做个好医生”。她拍摄水平很高,总能记录下来季医生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温情,甚至有一张非常甜的微笑,陶溪和很少看见季霆那样笑。
视频内容有点像生活记录,跟陶溪和喜欢的剪辑手法不一样,她这段更像vlog。
七分钟的视频,内容里有一大半是女医生的工作日常,五分十几秒的时候,季医生出境,他似乎不知道有镜头的存在,姿态非常松弛,像在回答谁的问题,说:“婚姻只是一种选择,任何一种生活状态带来的正负情绪比例都是相同的,就看你选什么了……”
声音经过半处理,听上去随性、自由。季医生闲适地坐在那里,身上的白大褂和脸上的薄镜片在白炽灯冷淡光芒的笼罩下,让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清冷疏离的感觉。
陶溪和并不认同他这个论调。不同的生活状态的确有不同的喜忧,快乐和痛苦比例或许相似,但体验感一定不同。爱情的体验感是极致的,需要区分于其他情感来分析。
季医生这样说,无非是因为他没有尝到爱情的甜头。陶溪和是被自己的这个想法给击中的。
他们的婚姻对他来说只是一种选择,对她而言不是。
两个多月过去,清醒理智的季医生开始学会买玫瑰花,把“爱”当成祝福语般说出口。陶溪和姑且认为他向前走了一小步。
删掉别的女人记录下来的他,重建信任,是她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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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睡前,陶溪和又发了条消息给江遥,对方还是没有回应。
隔天早上,陶溪和下楼的时候,陶洲和正坐在餐桌上吃早餐。
“大哥早。”她落座在陶洲和对面。
陶洲和放下平板电脑,扫了她一眼,“寿星黑眼圈都熬出来了,太辛苦了。”
陶溪和揉了揉眼眶,“你是早上回来的?”
“昨晚。”
“你没跟幼宜见面?”
方幼宜最近对这段感情偶有抱怨。陶洲和频繁出差,跟她聚少离多,这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是,除了在床上,其他相处中,她觉得比起恋人,陶洲和更像是个师者。
工作方面,她问,他就教,她不问,他也依然会盯一盯她的成长。她不喜欢这种养成系的感觉。
陶洲和是拥有老派温柔的男人,不吝啬表达,稳重,能控场。方幼宜跟他的特性过于相似,深知对方的软肋,两人现在只要一争执,都能把对方气得半死。
那天方幼宜疯狂吐槽了几句甲方,用词有些犀利,陶洲和本意是帮她梳理甲乙双方的关系,让她看清现实,但话一开口,不自觉地代入了自己的甲方立场,两人即刻激情battle起来。
争辩到最后,要不是方幼宜主动献身,他们把怨气发泄进对方的身体里,那次方幼宜真觉得他们俩有可能就这样闹掰了。
事后她很后悔自己的主动,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她可不想丢掉了她的酷劲儿。
方幼宜躲了陶洲和一周多,陶洲和昨晚落地平京,特意去接她,车还未停好,就看到她跟孟君宁在一起的情形,两人有说有笑,冰释前嫌的样子让陶洲和看不懂这一代年轻人的感情观。
他没下车,学着她那一天的决绝,冷漠地走了。
陶洲和没应陶溪和这句话,这时平板电脑进来一条社会新闻,他点开,眉头一皱,问陶溪和:“江遥……是你们之前纪录片里那个姑娘?”
“对,怎么了?”
陶洲和绷住唇角。
“怎么了?”陶溪和伸出手把陶洲和的平板电脑拿过来,新闻里,“死者江遥”四个字倏然像一把匕首似的捅进了她的心口。
一周前,江遥溺亡于西北某片沙漠中的海子,昨天傍晚,被一群徒步经过的驴友发现她漂浮在湖面上的尸体。
照片上,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面容很安宁。
陶溪和涨红着脸,咬紧牙关,颤抖着喉咙,憋了那么十几秒钟后,她伏在餐桌上,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
不明就里的老太太闻声要过来安慰,被陶洲和制止。陶洲和扶起陶溪和,将她带上自己的车,然后给方幼宜打了个电话,让她们俩在工作室碰头。
他不觉得这时候让陶溪和一个人消化是正确决定。她应该跟她的小伙伴们在一起。
陶溪和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整天。期间她跟江岸打了很久的电话,接了几个新闻媒体记者的电话,断断续续地对着电话那头的孟君好哭了几通,晚上十一点左右,她把一篇长达八千字的文章发到工作群里,让他们排版发推送。
季霆从陶洲和那儿听闻这件事情的时候,他那边天还没亮。他给陶溪和发语音通话,她那边一直显示对方忙。他又换成文字,大段大段的,想安慰她。到中午一直得不到回复,他只好打给方幼宜了解情况。
临近傍晚的时候陶溪和回了他一句“不用担心我”,之后再没有别的话。接着,他邮箱里收到孟君宁发来的陶溪和写的这篇文章。
前半部分写事实讲感情,关于江遥曾经的细节看的人眼睛泛潮,后半部分剖析江遥真正的死因,言辞激进、批判性质强烈,从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了病态的网络环境和的人性,抨击了不公平的权益分配,嘲讽了键盘侠。
孟君宁说:“季医生,溪和曾经跟我说,她从小到大最听一个人的劝,这个人是你。这篇文章适不适合在现在发出,你应该能有判断。现在工作室有一半以上的小伙伴都处在冲动之中,她们同意发送,这种情况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拜托你了。”
季霆把陶溪和这篇文章又通读了四五遍后,归纳出重点。三个小时后,他改了篇新的发给孟君宁。
孟君宁原意是想让季霆劝陶溪和不要发送这篇文章,完全没想到他会自己改,整篇读下来,季医生竟然在没有敏感词的情况下,通过分析实例、打比方、作类比的手法,把锋利陡峭的观点和原本一定被举报的批判性言论隐晦且巧妙地表达了出来。
陶溪和写完后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梦见江遥,哭湿了抱枕。半夜惊醒,意识到自己再也见不到江遥了,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情难自禁。
一直以为同事后来发布的是自己写的版本,清晨开工后,她问同样未归家的方幼宜昨天推送的数据如何。
方幼宜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把后台数据拿给她看。她扫了一眼,大失所望。因为反响平平。
很多网友显然没有看懂季医生的高级隐喻,他们只当这是一篇中庸的公告性质的评论性文章。少数人看懂了,一面惋惜江遥的离开,一面赞许文章后半部分的理性探讨。
陶溪和从评论中发现不对劲后,重读这篇文章。读完她打给季医生,拨通之后才想起来他那里是半夜。她正要挂掉,对方接起来:“溪和……”
陶溪和屏住一口呼吸,没有说话。
季霆急切道:“溪和,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这时候冲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让江遥安宁地走,后续我们从长计议。”
“我没有让她不安宁,我要让那些口诛笔伐她的人看到我们的态度,是他们杀死了江遥,是这个社会杀死了江遥。”陶溪和的声音哑掉了,她低声抽泣着。
季霆深深地叹了口气:“溪和,不要哭,你先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你回国的时间不长,自媒体的玩法还在摸索跟试探中,这段时间你们屡次碰壁,被删帖被禁言,再有激进的行为,下一步可能就是被封号、关闭工作室,你想看到这一天吗?”
“江遥是我们的一份子,我们过不去这道坎儿,我们得为她做点什么,我们要清晰地表达我们的立场。”
“可是你叫不醒装睡的人,反倒会把自己送到敌人的枪口。”
“我不怕。”
“江遥几个月后才走上这条路,或许就是因为她不想再次成为焦点。她选择了一个那么偏僻的地方……”
“季霆,死掉一个人,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正常不过了。”
“我尊重每一个生命,惋惜每一场离别。江遥离开,我跟你一样难过。”
“你不可能跟我一样难过,如果你跟我一样难过,你不会写出来那么理性又克制的东西,你今天的话术,会让我们这个小团队看起来冷冰冰的,如果江遥知道我们这样客观地解读她的死亡,她会寒心的。”
季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可以选择删掉,但是删掉之后,你不可以再发声。”
“我再发声有什么用?我们已经是冷漠的人了。季霆,你明明可以不做这件事情的,我宁可沉默也不要发你的这篇东西!”
“陶溪和,那你好好想想你的初衷,你要带给你受众群体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是极端的去维权吗?是喊口号挑起矛盾吗?是引发大众的对立情绪吗?这个时候,一篇理性的探讨比什么都重要,你们当然要替江遥发声,但更需要引导大众往你们想要实现的愿景上走。我写了什么,你好好读一读,不要因为极端情绪使然,否决掉一切克制的笔法,不尖锐不代表没有感情,理性也不是冷漠,你先收起你这几年在国外养成的固有思维,静下心来……”
“好,谢谢你帮我规避风险。”陶溪和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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