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十七年,春寒料峭。
京西官道上,一纵车马晃晃悠悠地缓慢前行,正驶向不远处的城门。
“大姑娘,过了前面的崇阳镇,再往前便是京城了。二夫人方才说有些疲惫,咱们就在镇上歇一晚,明早启程进京。”
马车帘子从外面掀开,微弱的阳光透照进车内,戚铃兰眉心微蹙,随即睁开了眼眸。说话的是她的侍女乔茱。
戚铃兰抬起玉指摁了摁眉心,朱唇轻启:“我知道了。”
帘子重新放下,车内回归到一个较为舒适的明暗环境。
戚铃兰重生回来已有两日,前世的种种过往、临死前那穿心一剑仍然在她的梦魇中挥之不去。
前世她拜护国寺为已故的母亲上香,偶然面见了避世多年的老和尚,转天京中便盛传戚氏女命格贵重有母仪天下之相。
更为荒谬的是,不久之后宫中竟当真降下圣旨,立她为太子妃嫁入东宫。
这两日她常常在想,或许前世苦厄一生皆源于这无端的传闻。
初嫁东宫时,她不是没有期盼过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可那太子陆之珩自幼体弱多病,药罐子不能离身,风一吹便咳嗽不止,整日需要人伺候着。阖宫繁冗事务都指着她这当家主母操持,她很难守在夫君榻侧终日服侍。
正因如此,陆之珩总是更信任他那自小相伴的侍女南蕙。
有几次夜里回寝殿,她猝不及防撞见二人举止亲密暧昧,陆之珩一副冷静之态叫南蕙退下,娇滴滴的姑娘便仓皇拾起漆盘低着头离去。
她曾委婉地问过陆之珩,若是他当真喜欢,不妨给南蕙一个名分,陆之珩却道并无此心。戚铃兰不明白,这或许就是话本闲书中写的,男人的小趣味。
这段婚姻若只是没有情爱便也罢了,老皇帝驾崩,太子继承大统,那才是她噩梦的启始。
陆之珩忌惮戚家的势力,更警惕她干政涉政权势过盛。临康元年冬,他登基不过一载,皇位尚未稳固,便急着将她父亲戚明松调往滇南。
她和陆之珩大吵一架,但无济于事。
陆之珩即使卧榻不起,他也仍是九五至尊的帝王。朝可许其生,夕能令其死。
戚明松调任滇南不逾三月便病故了,据禀报称是他领兵巡边时中了瘴毒。
从听闻父亲死讯那一日起,戚铃兰再也没有主动面见过陆之珩。其后二人各怀心思算计筹谋……便有了临康三年冬日的变故。
原是陆之珩设的局,欲诬陷她与谷梁赭同谋假传圣旨妄立国储,只是谁也没料到谷梁赭有功夫在身,当廷夺剑刺向陆之珩。
戚铃兰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扑了上去。
生死之间短短一刹那,她看见陆之珩眼中的惊恐和诧异,也看到了谷梁赭满面不可置信的神情,以及来不及收手的慌乱。
当日谷梁赭红着眼睛问她,值得吗?
她也想问自己,值得吗?
重生以后戚铃兰还在回想,扑上去为陆之珩挡剑的那一刻,她究竟在想什么?
可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记得那一剑穿心好疼好疼。
…
马车在城门下停留片刻,很快又继续行进,只是速度迟缓了许多。戚铃兰将思绪从斑斑往事中抽离,回归于眼前境遇。
眼下是太初十七年二月,北方前线大捷,父亲因战功显赫受赏,获封三等伯爵,赐号端信。
除此之外,圣上还下旨调父亲进京任职,官任兵部侍郎。
戚明松人还在边关,下月上旬才能回到京城,却是一早给家中传了信,让二夫人带着一家子先从云海镇入京安顿下来。
十几年前的旧事,戚铃兰已经记不太清了,唯一记得的便是这一年初夏,她去了一趟护国寺,招来那荒谬的命格之说。
若说这一世有什么打算,首先便是绝了这传闻,说什么也不能再嫁进宫墙内。
这时马车停稳,乔茱再一次掀起车帘,
“姑娘,咱们到崇阳客栈了。”
戚铃兰抬起眼眸望向车外,沿街行人熙攘、商贩云集,叫卖声与市井嘈杂不绝于耳……这是她阔别已久的宫墙之外的世界。
她向乔茱伸出手,温和的声音中夹杂着微不可察的雀跃:“扶我下车。”
前脚刚刚踩在石板路上,戚铃兰的目光就被不远处的红糖糍粑吸引了去。这几日舟车劳顿,沿途小镇条件简陋,有什么便吃什么,没得让她选择。她一向好吃甜食,愣是硬着头皮吃了两日齁咸油腻的饭菜。
到了崇阳镇,这环境就不同了。崇阳镇是离京城长安最近的城镇,虽比不得云海镇土地辽阔,但论起人口与富裕,崇阳不知甩了云海多少条街。
戚铃兰瞧着一个衣着鲜亮的的妇人从前边的马车上下来,刚刚迈出的脚步又退了回来。
她险些忘了,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在长辈面前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又或者说,戚明松不在时,她多少得给这位二夫人几分薄面。
戚铃兰是戚明松的嫡长女,她的生母大夫人俞氏在她五岁时就病故了。
戚明松与发妻伉俪情深,对戚铃兰也十分疼爱,发妻离世后一直不曾续弦,也没有将侧室扶正。一是担心继妻欺负长女,二是前线战事不断,他实在没这个心思。
眼前这位二夫人赵氏,原是十多年前戚明松在战场上救下来的女人,因着救命之恩从西疆一路追到云海,戚明松于心不忍,就纳了二房。
赵氏也为戚明松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戚书兰,小的叫戚香兰。一个十五岁,一个才八岁。俞氏病故以后,就是戚明松就把府中事务都交给她打理。
若说刻意欺凌,倒也不曾。但人心到底是偏的,赵氏总是更偏向自己亲生的女儿。戚铃兰没事不招惹她,二人还算相安无事。
赵氏同两个女儿下了车,上前来拉着戚铃兰的手,关切地问:“铃兰,今日这一路上可还安好?”
戚铃兰笑盈盈道:“劳小娘挂念,一切都好,倒是听乔茱说小娘身子不适,今夜可要早些歇息。”
“唉!”赵氏应了声,一行人才走进客栈。
家丁上前去交涉订房,赵氏同三位姑娘坐在一旁等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客栈小二便拿了钥匙过来。和前两日一样,赵氏和戚香兰住在一间客房,戚铃兰和戚书兰各自独住。
乔茱接过钥匙,戚铃兰便同赵氏告了别,先行上楼了。
回到客房关上门,戚铃兰才卸下防备,眼巴巴地看着乔茱:“我想吃红糖糍粑。”
乔茱先是一愣,随即流露出无奈的笑意,“难怪方才下车时姑娘一直盯着别处,原来是馋了。”
戚铃兰委屈道:“你是知道我的,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瞧见一样甜食,我能不馋吗?”
“可真是苦了咱们姑娘了。”乔茱是戚府家生子,从小就在戚铃兰身边,深知戚铃兰的口味习性,这几日舟车劳顿赶路辛苦,她自是心疼自家姑娘。“您再稍忍忍,等一会儿二夫人回房歇下,奴婢就下去给姑娘买糍粑。”
戚铃兰如愿以偿,面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她肤如凝脂五官精致,笑起来更是明艳动人,乔茱看着她这般欢喜,嘴角不自觉地跟着扬了上去。
傍晚时分,乔茱带着香甜的红糖糍粑回到客房。客栈小二也送来了今日的晚膳,总算是有两样合胃口的。
戚铃兰重生以来第一次对着满桌晚膳有了食欲,捻起筷子夹了块糖醋里脊到碗里,正要低头享用美食——
忽然传来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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