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从诊断脉案落在眼前那一刻起, 胡葆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梁泽的下场。

    梁氏家族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本应该尽所学之术救死扶伤, 梁泽却在权势利益之间软了骨头,称得上是罪有应得。

    只可惜了他儿子……

    胡葆光对梁泽印象不佳, 对其子梁崇端却是有些赞许的。此人年纪轻轻医术却不熟其父, 肯吃苦肯钻研,又性情正直, 虽说有时候容易惹得后宫贵人不悦, 但陛下与太子最需要这样的太医。

    可惜了。

    胡葆光见皇帝眉心紧锁仍有怒气, 斟酌着问道:“陛下,是否应当传梁泽来对质?”

    皇帝拨弄着拇指上通透无瑕的白玉扳指,道:“让他去牢里跟刑官对质吧。”

    胡葆光声音稍稍弱了下去:“那梁崇端……”

    皇帝眯了眯眼睛, 沉默片刻后低声说:“此事是梁崇端看破并揭发, 倒是可以看出他不曾参与谋害太子妃之事。不知者无罪, 朕并非暴虐之君,不会牵连正直之人。”

    胡葆光低下头道:“陛下圣明。”

    “不过。”皇帝话锋骤然一转, “其父入狱, 其子若是仍旧留在太医院侍奉宫闱, 难免惹人非议。停了他的职, 让他回家候旨吧。”

    “是。”

    …

    皇帝下了圣旨, 梁泽人在太医院当场就被一列侍卫剥去太医院院正官府,顶着凌冽寒风被押送出宫, 准备关入刑部大牢。

    梁泽已是古稀之年的高龄, 高声喊着冤枉, 但御前侍卫就像是铜铁顽石一般充耳不闻, 只管执行圣上旨意。

    梁崇端尚在查阅医典古籍,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父亲的喊冤声,眉头皱了一下随即握紧古籍跑了出去。

    他这小身板不可能拦下御前侍卫,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太医更不可能与圣旨抗衡。

    梁崇端是梁泽的老来子,梁泽对他很是器重,却也十分严厉,梁崇端一直以来都对老头子的行事作风有许多不满,但矛盾只是矛盾,父子终究是父子。眼睁睁看着老父亲被人拖走,他多少有些着急了。

    “尚公公,敢问家父所犯何事?陛下为何将他打入刑部大牢啊?”

    尚宝面含笑意向他低了下头,倒是不曾因为梁氏落魄便出言不逊。“梁太医涉及谋害太子妃一案,陛下降旨命刑部主审彻查此案。不过小梁太医可以放心,陛下说了,此事是你主动揭发,可见你清白无辜,陛下圣明仁厚不会牵连无辜之人,只让小梁太医暂时停职,回府等候便是。”

    “这怎么可能?”梁崇端怔愣了一瞬,眼看尚宝转身准便离去,急忙又抓住他的袖子,“尚公公,梁泽近三个月以来甚少踏足东宫,全心负责合宜宫李才人的孕事,他怎会牵涉进谋害东宫的案子里啊!”

    尚宝抬手按了下他的肩膀,“陛下降旨自然是已有证据指向梁太医,老奴不便多言,还望小梁太医冷静下来,保全自身,切勿辜负陛下的良苦用心。”

    说罢,御前一众太监及侍卫离开了太医院。

    梁崇端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梁泽的为人他当然明白,老头子油滑老道,在太医院待了半辈子,在权势之间左右逢源的事情他做得多了。家中富足条件优越,也绝不是院正的俸禄能供得起的。

    可他没有道理对太子妃下手。

    他完全有能力对太子的药材中动手脚,且不留下把柄。

    现在想这些似乎也没用,刑部的人看重口供,栽赃者能造出罪证使梁泽入狱,就一定布置好了接下来的局。

    一旦坐实梁泽谋害太子妃,梁家难逃抄家流放的罪责。一旦抄家,梁家私库那些油水也就瞒不住了。若是再追究罪责,满门抄斩都是有可能的。

    梁崇端思绪愈发凌乱,眉头紧锁着。

    有谁能救梁泽?

    林贵妃与梁泽勾结,若是梁府被清算,林氏也休想独善其身,她必须救梁泽。

    梁崇端刚刚定下心神欲往明禧殿求见林贵妃,脚下忽又停顿。不对,梁泽才被带走,他就去求见林贵妃,岂不是直接坐实梁氏与林贵妃关系不凡?

    正当进退两难之时,胡葆光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后,沉声道:“尚公公方才说的话,你应当听一听。”

    梁崇端一怔,忙回头向胡葆光拱手见礼,“胡大人。”

    胡葆光道:“你父亲有没有害太子妃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已经知道他不干净。你救不了他,谁也救不了他。”

    梁崇端沉默良久,眼底的神情渐渐黯淡了下去,阴沉之间又有几分不甘。

    “难道我只能坐以待毙?”

    胡葆光叹了口气,目光一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陛下严惩你父亲,却不曾降罪于你,是因为你与梁泽不同。你若是守住本心,陛下从不苛责忠直之士。你若是方寸大乱抛弃良知……国法定不容你。”

    眼前年轻人沉默无言。

    想来他人生之中还未经历过这种大风大浪,还不知道如何应对往后的落魄,更想不到如何扭转自己的前途。

    “言尽于此,你自己多多思量吧。”胡葆光拢起双袖便要离开。

    “多谢胡大人指教。”梁崇端向他深鞠一躬,紧接着道:“下官还有最后一事想求助胡大人。”

    “什么事?”

    “我想见太子殿下。”

    …

    东宫,书房。

    室外天寒地冻,屋中暖如暮春,香炉中点着宁神香,烟丝缓缓从雕花缝隙间飘出,左侧立着暗纱山河图屏风,烟丝摇曳映衬着屏上江河若涌若动。

    陆之珩放下了手中的兵书,抬头瞥向桌前跪着的人。

    梁崇端被停了职,所以官服已经换下,只穿了单薄的灰袍就来面见太子。时隔数日再次来到东宫书房,境遇却是再不相同。

    甚至于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踏足东宫。

    “你父亲的事情,有物证,也有人证,孤不会迁怒于你,但也不可能如活菩萨一般为谋害太子妃之人求情。小梁大人,请回吧。”

    “微臣不是为梁泽求情而来。”

    陆之珩望着他,倒是猜到他这次来东宫有别的事由,语气淡淡道:“那你为何而来?”

    梁崇端微微低下头,“微臣自知今日离宫之后恐怕再无机会踏入宫门,关于太子殿下的旧疾,若是再不言明,以后也没有机会进言了。”

    陆之珩闻言稍稍侧身,倚着扶手道:“先前你和你父亲都说孤的身子已有好转,怎么如今又重提旧疾之事?”

    “殿下的旧疾根深蒂固,并非无端而来,也不可能无端离去。眼下仅仅是不再加重,却并非彻底根除。”

    “孤已经数月不曾生病了。”

    “殿下所说的生病,是指咳嗽、发热、头疼脑热这些表象。根骨元气受损未必时时刻刻以表象显现出来,若是不用药根治,则后患无穷。”

    陆之珩眉心一凝,“怎样的后患?”

    梁崇端话音停顿须臾,接着道:“根元有损,自然折寿。”

    此言一出,屋内寂静良久。

    陆之珩目光在梁崇端脸上游离,约莫能猜到他忽然道破旧疾隐情的意图。梁泽已经保不住了,他所求无非自保。可他的性命前程无非拿捏在皇室掌中,梁氏罪大恶极,杀一个是杀,杀一家也是杀,来医院并不缺他一个,皇室为何要保他?

    他只有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才能确保自身无虞。

    “你想借治病之法要挟皇室?”

    “微臣不敢,只是想将功折罪罢了。”

    陆之珩忽然笑了,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下他的肩膀,“你是不是以为此乃《梁氏医典》秘术,所以天底下除了你就无人能医?”

    梁崇端心下蓦的惊了一下,《梁氏医典》乃是两家祖传的独门医术,梁泽至今仍未将此书中医术传授给他,他身为梁氏独子都只是略懂一二,旁人怎么可能通晓?

    陆之珩看他神情大变、惊悸交加,又笑着说:“回府去吧,你是生是死父皇自有圣断,别再自作聪明了。”

    梁崇端来时有孤注一掷之气魄,走时却是魂不守舍六神无主。

    书房的门再次推开,陆之珩抬头便看见戚铃兰的倩影。她走进屏风后,将食盒里的甜汤放在桌上,扫了一眼他正在阅读的书籍,便要离开了。

    “外边天冷,别来回跑了,想看什么书直接从我书柜上拿吧。”

    戚铃兰听到陆之珩的声音,脚步顿了顿。陆之珩不止一次主动示好,想与她亲近,她不是感受不到。

    若是可以,谁不想过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的日子?哪有人愿意一辈子将自己封锁起来,与枕边人离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若说恨他,得知前世荒谬的误会之后也没那么恨,就是放不下,解不开,心里的委屈至今未能抚平。

    见她面有犹豫,不像是铁石心肠的模样,陆之珩便主动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拉她到自己的座椅上。

    “干什么?”戚铃兰触碰到椅子上的软垫才回过神,抽出手站了起来。

    陆之珩从书柜上取了两本她平日爱看的书递过去,温声道:“你坐这儿,靠着舒服。”

    戚铃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书,又抬眼看了看他:“那你呢?”

    “我坐边上。”陆之珩将窗沿底下的凳子挪到书桌侧边,接着又道:“你要是嫌我碍眼,我离远点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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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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