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旧的木门后, 所有人都向后退了半圈,正中站着的男子握着女子纤细柔软的手。
那女子带着兜帽,神态恬淡又慈悲,白净的面庞上晕染着淡淡的光泽, 仿若是普度众生的观音。
她开了口, 声音婉转动人, 又带着不易察觉的蛊惑和安抚。
“我相信列位定然是有什么苦衷才来这里的, 否则一个好好的人,过着平平安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何等惬意, 全然不必走到抄家灭族的这一步,但也请你们相信,这里头有你们要杀的人, 也有如你们这般善良无辜的人。”
预料中的石块火把并没有扔进来。
可见外头的人对女子确实多有宽容,也并不是全然无可救药。
“你们若有什么冤屈说出来,我们定然能为你们做主,也绝对不会放过真凶!”
外头的人群越发安静了,连虫鸣声也听不见。
忽的有个苍老的声音在外道:“你们能比县老爷还要厉害?”
胤禛和明嫣对视了一眼,示意李卫打开了大门。
里头人的吓得呼啦啦向后躲去,领头的明嫣和胤禛正面对上外面的人群。
打头的老者佝偻着脊背, 隔着深沉的夜色。
胤禛沉声道:“我乃康熙皇帝第四子,雍亲王胤禛,别说是个县令, 便是封疆大吏, 胆敢有贪赃枉法者, 一律格杀勿论!”
李卫手里的驿丞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堂里的人都跪了下来。
外头的人群中有人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胤禛向李卫道:“请几位老人家进来说话。”
胤禛安抚的握了握明嫣的手,明嫣向驿站中的人分派:“酒菜都端上来,不得怠慢了客人。”
黑暗中似乎有阵阵的窃窃私语, 最终当先走进来的人含玉认识,在明嫣耳边低语了两句。
明嫣微怔。
宋老三跪在了明嫣脚边痛哭流涕:“我知道奶奶是个好人,请奶奶替我们翠云做主!”
因为明嫣的善意给了翠云赏钱还有衣裳首饰,宋老三记下了明嫣也将明嫣当做了好人。
所以刚刚明嫣出面,才有这会子坐下来和平谈判的机会。
苏培盛忙扶起了宋老三:“您老快起来,但凡有什么冤屈,只管说出来,前几年杭州粮仓的贪官还有艰难科考的舞弊,都是咱们王爷给查出来的,就是来一百个县令,他们要是贪赃枉法,咱们王爷也全部给看喽!”
到底是苏培盛会说话。
有的没的说了两句,外头的人听得竟然都给胤禛跪了下来:“求王爷做主!”
驿站有人瞧着这局面松了一口气,知道危险终于过去了,差点跌坐在地上。
王爷和明夫人坐在上首,望河村几个老者坐在下首。
大堂里又多点了几盏灯,摘下了兜帽的明夫人,像是璀璨的珍宝闪烁着耀目的光泽,在这一群狼狈落魄的人中,越显出了一种圣洁的光辉,同上位的王爷一般无上的尊贵又无上的从容。
有些人便低低道:‘到底是王府的女主子,这份胆量气度实在不一般,配的上身份地位。’
有人又跟着感慨:“如此女子,容貌出众到成了次要了,顶重要的是这份气度和聪慧,身处上位还有一份善心,实在难得,难得。”
宋老三颤抖着道:‘我的翠云,翠云还在这里,叫这些杂碎硬拉了去陪酒,又将我打了一顿,扔到了半道上,又说自己是县老爷的姨姥爷,叫我不要妄想着县衙会管,我们也是哭诉无门,无奈之举,奶奶,快救救翠云!’
他指着还躺在地上无人管的驿丞。
从开始就表现的极为异常又想要拉着胤禛和明嫣一起下水的驿丞,明嫣早瞧着有问题,没想到是这样的人渣。
那个明快漂亮的姑娘怕早已凶多吉少。
李卫带着人又将驿站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在驿丞的床下的夹层中不但找到了昏迷不醒的翠云竟然另外还有两具尸骨。
可见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
胤禛叫人泼醒了驿丞绑了起来,又把里头的店小二马夫伙夫一并都叫到了大堂。
要当着望河村人的面审问。
事情到了这里明嫣也没有参与的必要了,含玉几个人把翠云抬到了干净的房间,自己去了里头看望。
讽刺的是这可怜的姑娘身上尚且还挂着她赏的一件鹅黄的氅衣,头上的一只碧玉簪子也纹丝不动,身上却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
年纪小的几个丫头吓的一面哭一面给翠云清理身上。
因为前一秒的鲜活动人,这一会看上去犹如破布口袋的小姑娘才更叫人觉得触目惊心,恨不能将驿丞那个畜生给宰了。
她们这些上位的人所瞧不起的芝麻绿豆大小的县老爷,在平民百姓这里却是可以叫他们家破人亡将不可摧的存在。
是叫人绝望不可逾越的壁垒。
若不是望河村的人尚且团结一致还有这样的血性,若不是闹到了胤禛这里,谁会替他们主持公道?
一个王朝的好坏,看的是他是否将最底层的百姓当做人,给了他们活着的尊严和期望。
康熙皇帝虽好,可到底还是差了些意思。
她怜惜的看着丫头们给翠云换好了衣裳,自己给翠云开了吃的药和擦得药,叫丫头们去煎药又叫含玉分派两个小丫头守着。
驿丞的事情是个上了年岁的伙夫说出来的。
他满脸坑坑洼洼的,眼里里看不见一点光,爱怜的摩挲着地上的一堆白骨。
哽咽着道:“我作证,这个驿丞是个吃人的恶魔!
五年前我带着妻子去外地做生意,傍晚的时候就落脚在这里。
夜里去起夜,谁知道茅厕里黑灯瞎火的有人吓了我一跳,我掉在里头,喊了一夜也没人搭理,早起终于有人把我救了起来。
我身上恶臭怕妻子嫌弃,花钱买了热水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等进了门却不见了妻子的踪影,驿丞跟我说,我妻子找不见我先走了。”
这个伙夫没有找到妻子又回到了这里,想要在细问驿丞,最终却发现了可疑之处,后来心中认定是驿丞残害了自己的妻子,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衙门也不搭理他,他为了报仇自毁容貌,装作伙夫在驿站做工,这几年收集证据,以为终于可以报仇,状子递进了县衙却石沉大海。
若不是胤禛到了这里,站在这里主持公道,他的妻子永远没有沉冤得雪的一日。
他跪在地上砰砰的磕头,鲜血直流,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明嫣立在楼上,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兴致了,转身入了屋内。
胤禛冷冷的吩咐道:“去将望河县令提过来!”
当着望河村人的面砍掉驿丞脑袋这一日风和日丽,卸掉了官帽进了大狱的县太爷自有吏部的官员前来处置。
明嫣坐上马车回程的时候,后头跪了一路的百姓。
他们的举手之劳,与别人而言却是救命之恩。
她向后看了一眼,并没有看见翠云的身影。
这样的事情,这个姑娘往后该怎么走下去。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庆幸胤禛是个爱国爱民的好王爷,否则这事上又该多出许多枉死的冤魂。
胤禛将她搂在怀里,安抚的拍着她的脊背。
她聪慧善良,但到底少见了这世上的阴暗,所以也格外沉重。
可即便是见得少在这件事情上,她表现的完美的出乎意料。
他故意轻松又揶揄的道:“明明是爷惩治了恶徒,那些人却要给明夫人建生祠,实在是说不过去。”
明嫣到底抿嘴一笑:“王爷还这样小气,若没有王爷,我哪有站在那里大放厥词的底气?”
若不是明嫣恰到好处的安抚,当时的情景处置不好就会发生暴动,那么多的人,那样的事情,最终谁也不可预料会发展到那种地步。
她真的时时处处的叫他惊喜叫他刮目相看。
为了叫明嫣高兴一些,胤禛提议道:“走吧,这会子路上人少,爷带你去外头骑会马。”
原书中这次的民众□□应该是有惊无险的度过了,明嫣到底松了一口气,跟着胤禛去外面骑了会马,身上出了汗,在回来果然舒心了很多。
待得回了雍亲王府,倒也算快。
福晋撑着病体在二门处接了两个人。
彼时院中黄了银杏叶,红了枫叶,虽是秋日,却有着比肩春日的繁茂和妩媚。
风尘仆仆的男子牵着女子的手,站在福晋的面前的时候,竟然叫福晋一阵恍惚。
出去也不过小半个月的时间,这两个人彼此间的神态举止却似乎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彼此之间竟然有种平等的相互扶持的气息。
她微微慌神,明嫣已经先行了礼。
福晋仿若没有瞧见,当着众人的面给胤禛跪了下去:“是我无能,请王爷责罚。”
她管着后宅,家中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舍了一个孩子不说,还有一个生了病,伤了身子。
更重要的是胤禛着急回来,半道差点遇上了民变,这样的事情若是联系在一起,后头到底蕴含了多么巨大的信息量,是无法估量的。
从前相濡以沫彼此信任的夫妻到了今日不自觉的含了防备和怀疑。
因为福晋在胤禛心中的地位已经跌下了神坛。
福晋意外的是,胤禛竟没有亲自扶起她,而是淡淡道::“福晋起来吧,进去再说。”
她艰难的搭着宝娟的手站了起来,迎着秋风竟然有些站立不稳。
明嫣向胤禛行礼道:“我先退下了。”
胤禛回头看着她道:“走吧,一起去瞧瞧年氏和四格格。”
福晋一下子握紧了宝娟的手。
往常这些事情都是她跟王爷两个人在做的,现在王爷却拉上了明嫣,这是什么意思?
这又说明了什么?
这一次木兰狄秋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比起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情,这样的变化才是叫她觉得最可怖的。
琉樱水榭里也就春夏时候繁茂,到了秋日院中多水,湿气也重,走进去总觉得阴冷的不舒服。
年氏小产伤了身子,勒着抹额躺在床上,屋子里门窗紧闭,四格格就躺在里头的碧纱橱。
胤禛领着明嫣从外头进来,年氏扬起一张虚弱的脸,一下子就落了泪:“是我不好,没能保住咱们的孩子,都是我不好。”
她到底会说话,本身就小产了,这样一味的道歉反而显得更叫人怜悯。
还说是“咱们的孩子”。
若不是情到深处的男女谁会这样说。
无形之中就拉近了跟胤禛的关系。
福晋也从外头走了进来,坐在了床边的太师椅上:“快别哭了,当心身子。”
年氏似乎一怔,在仰头看,见陪在胤禛身边的人并不是福晋而是明嫣的时候吓了一跳。
仿佛十分意外。
别人去一趟木兰围场待回来都会晒黑两分,唯独明嫣,不管在大太阳底下怎样晒,一回头还是白嫩的晃眼,温和的看了过来却叫年氏忽然浑身冰凉,哭声也小了下去。
福晋又淡淡的开了口,把年氏那日的事情当着年氏的面说了一遍。
就是个失足落水,四格格又受了惊吓。
年氏只是擦眼泪。
胤禛微微颔首道:“爷知道了,你好好养身子。”
而后跟明嫣又去了里头看四格格。
福晋坐在年氏的对面,年氏也正好看过来。
这短短的半个月王爷和钮钴禄氏之间仿若是发生了格外巨大的变化,在王爷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无人能比。
更重要的是,王爷的言行举止间含着对明嫣的一种尊重。
这才是更叫人心惊的。
两个人坐在屋子里头,外头秋风卷着树叶飘落,满是秋日的凄冷。
皇上看着胤禛的奏报,知道了胤禛和明嫣在望河的经历。
他坐在宝座上将奏报又给马齐和佟国维都瞧了瞧,两个人连连道:“没想到还有如此歹毒之人,雍亲王实在是为民除害。”
皇上想到的却是对明嫣的描述:“老四家的明侧福晋也确实可圈可点,一个弱女子当时情况下临危不乱,况且因为她心存善念,怜贫细弱,外头的百姓认她是个好人才稳住了局面,就这一点也强出了别人百倍。”
大家都连连应是,又都去看景深。
谁知道景深淡淡道:“臣的妹妹从小侠肝义胆有勇有谋,这是她会做的事情。”
谦虚都不谦虚一下。
皇上却笑起来:“果真是亲兄妹。”
谈笑间分派了两位钦差去望河一带稽查各地县令的作风,务必保证人民安居乐业,不得有如此欺男霸女之事。
有人愤恨的咬牙。
事情不但化解了,且胤禛还得了一个为民除害的好名声,实在是气运太好了些!
皇上议论了一会朝政,叫众人退了下去,自己起身往外头散步。
天高云淡,只是起了风,刮得营地的锦旗咧咧的响,不远处一群孩子在玩球,因为一个个子小的实在灵活总是能抢到球传给自己人,便有人瞧不过眼,推到了他。
孩子坐在了地上,低着头似乎在委屈的抹眼泪。
李德全在旁诧异道:“这是雍亲王家的弘历阿哥!”
胤禛家中出了事着急回去料理,孩子放在了十四跟前。
皇上忽然十分的生气,对李德全道:“去把弘历给朕抱过来!”
皇上的大帐里,皇上坐在床上,叫弘历坐在自己的身边,下人们送上来一碟子奶豆腐一碟子桂花糕一碟子鸡油卷一杯奶茶,弘历规规矩矩的捏了一块先递给了皇上:“皇玛法先吃。”
小家伙胖嘟嘟的,圆脸蛋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福娃一样讨喜。
皇上一看,弘历就露出一排小米粒大小的牙齿,笑的格外喜庆。
皇上也被逗笑了,接过了弘历手中的奶豆腐,祖孙两个一起吃了起来。
皇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弘历说话:“你阿玛额娘走了将你一个人留下来你怕不怕?”
弘历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摇头:“不怕呀,大清的国土上为什么要怕?”
皇上一惊,震惊的看着弘历。
小胖子圆嘟嘟的可可爱爱,可这么可爱小巧的孩子,总是说出出人意料的话。
这么大顶多说个不怕,或者怕,可他却站在大清的高度上回答了这个问题。
皇上不由得赞许的摸了摸弘历的小脑袋:“刚才推你的人你生气吗?”
“我不生气,因为他是弱者。”
因为踢不过球而推搡,是弱者的表现。
皇上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
这样的天纵奇才,这般的高贵大气,多好的苗子。
小胖子喝了一口奶茶,因为喝的急了,烫着了嘴,皇上吓了一跳,忙叫人拿冰块,小家伙扭捏的藏在他的怀里,不好意思叫人看。
皇上失笑。
除过一本正经的时候,到底还是叫人怜爱的小孩子。
吃了点东西就犯困了,坐在皇上身边闭着眼睛东倒西歪。
皇上的心都叫这小家伙给化了,叫人侍候着他去里头歇觉。
十四着急的在外头候着,李德全端着一张笑脸从里头出来道:“皇上说弘历阿哥暂时就待在皇上身边,说您忙,不用您操心了。”
皇上这分明是夹枪带棒的讽刺他没有带好孩子。
不过只要小家伙没事就好。
他舒了一口气道:“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小孩子家家的一起玩儿,被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家的孩子给推倒了,巧的就是叫皇上给瞧见了!”
多尔济看着对面站着的两个男子,一个是十四阿哥另外一个是景深,都冷冷的看着他。
他只当自己犯了什么大错,陪着笑脸道:“两位可有什么要事?”
十四阿哥冷哼道:“郡王好大的排场啊,自家孩子打了别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要道歉的吗?”
景深冷淡道:“听说郡王属下牛羊成群,怎么不给皇上多送些?”
眼见就是寒冬了,都送给了皇上,他旗下的人岂不是要饿死冻死?
就是为的孩子打架?
他气急败坏的把小儿子巴图逮了出来,当着两个人的面狠狠的打了一顿。
巴图哭的鼻涕糊了一脸。
两个成年男子抱胸站在旁边看的一脸淡漠。
和硕恪靖公主去找皇上诉苦:“小孩子间的事情,他们两个大人竟然不依不饶的找上了门,非要看着把巴图打一顿,传出去不是叫人笑话。”
皇上带着西洋眼镜正在看堪舆图,和硕恪靖公主说了半响他头也不抬,好一会才淡淡道:“孩子不懂事是该教一教。”
和硕恪靖公主一脸茫然。
这是招惹了哪路大神,怎么这么多人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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