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方正正的屋舍高出了地面四五寸, 上头整个的铺设着细密的席子,层叠的帷幔垂下来,跪坐在主坐上的两人身后都设着唐朝侍女屏风,屋子里竟有一大盆繁茂的二乔, 开着粉白两色的花, 一下就有了唐朝的韵味。
主坐上的女子向外道:“怎么回事?”
外面的十四福晋也皱眉道:“怎么回事?怎么叫我们来这里。”
另一面坐着的男子终于站了起来, 一步步向外走。
因为里头高了四五寸的样子, 男子站在了门口却是居高临下的看。
雕刻般的面庞,幽深的眉眼微垂着有种神祗般的压迫和悲悯, 淡漠的看向了福晋道:“福晋要做什么?”
福晋满脸不可置信。
连连向后退了几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十三福晋扶住了四福晋,笑向胤禛道:“我们也是来喝茶的,没想到四哥和明侧福晋也在这里。”
里头那女子终于缓步走了出来。
从阴暗到明媚, 光洁细腻的面庞如画般的眉眼,神色淡然又清冷,眼底里笼着几许慵懒几许淡漠,微微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普度众生的观音,海棠般的唇瓣微启,向着十四福晋道:“你叫我过来做什么?”
十四福晋惊诧的抬头看向了明嫣:“我叫你?什么时候?!”
十三福晋忍不住看了一眼福晋。
刚刚还神色欢快又淡然的福晋这会子像是被谁抽调了所有的精气神,软弱无力的依在十三福晋的肩膀上, 满目绝望。
走廊的另一头,一声黑袍的十四,背着手也缓步踱了过来, 冷淡又残酷的道:“好热闹, 今儿是谁下的帖子?福晋?”
十四福晋终于瞧出了门道, 高声道:“怎么回事?四嫂你叫我们过来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深宅大院里长大的豪门贵女,事情到了这一步如何看不明白?
十三福晋失望的抽身站在了边上,眼底里都是厌恶。
如果她见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她往后夹在十三和雍亲王之间又该如何自处?
福晋咬紧牙关抬起了头:“我就是带着你们来喝个茶,一个两个这是做什么?”
十四福晋猛的转身看向了四福晋:“喝茶?既然是喝茶那这又是做什么?她们怎么会说是我约的人?”
福晋抬了眼,竟然笑了起来,声音尖细又刻薄:“这是你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
十四福晋气的大步走上前来掐住了福晋的肩膀:“你也太歹毒了,自己想做什么为什么拉着我做垫背?!”
她向来是个强健的,稍微用了些力气,早就虚弱不堪的福晋像是破口袋一样跌在了地上晕了过去。
十四福晋吓的连连后退:“这!这是怎么回事?”
十四走了过来看了胤禛一眼,拉着十四福晋向外道:“走吧,这是人家的家事就不必插手了。”
十四福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逃似也的跟着十四向外奔走。
十三福晋福了福身子,待要走,还是解释了一句:“我只以为是来喝茶的。”
明嫣笑向着十三福晋道:“叫您受累了。”
十三福晋微舒了一口气,看也没看地上的四福晋,转身出了茶楼。
下头人来将福晋抬了回去,跌落在地上的钗环看起来落魄又孤单。
明嫣挽着胤禛的手走在空旷的街道上。
皇上要启程回京,各家马车都预备了起来都要走。
寒风迎面而来,胤禛转身替明嫣拉上了兜帽道:“回吧。”
他俊朗的面庞在寒风里显得冰雕一般的棱角分明,眉眼间深沉的寒凉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和悲痛。
那些代表了他的懵懂他的青春的东西,好像忽咻一下都不见了。
物是人非。
原以为善良温和又大度的妻子,原来内里这样阴暗不堪。
明嫣握住了他的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眉眼间盛着春日的温暖和光华,缱绻的道:“孩子们还在家里等着呢。”
一刹那间像是春回大地,阳光普照,驱散了心头所有的阴霾,看见的只有明天和希望。
他笑了笑,替她里了里兜帽,同她缓慢的并肩走在街道上:“你不生气吗?”
“爷愿意陪我来这里的时候,我就一点儿都不生气了。”
胤禛笑起来:“只要你说话,爷怎么听怎么觉得高兴。”
明嫣挽着他的胳膊:“那会一直这样吗?只要我不变,爷待我的心就不会变?”
“是。”他答的迅速又斩钉截铁。
明嫣垂眸淡笑了笑。
人世间最不可捉摸的永远是人心。
福晋根本不会知道,自己布置的这个机会,宝娟毫无保留的告诉了她。
那日里宝娟悄悄来找她,跪在她的脚下哭着道:“您那日大度免了奴婢弟弟的责罚,奴婢就一直记在心里,您管着后宅,奴婢们的日子都好过,奴婢不想看着您出事!”
多可悲的福晋。
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众叛亲离。
她叫宝娟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照旧回去,转头请了胤禛将自己的不安都告诉了胤禛:“如果是假的呢?”
她自然不会义愤填膺痛哭流涕的去说去指责福晋,到了这一步她只要装出大度悲悯的样子她就已经赢了。
就好像当初明明默许了雅柔毒死婉柔的事情一样,福晋自始至终连面都没有露。
装模作样的可恨。
她偏要将这伪善的面具后的恶毒逼出来,晾在世人面前看一看!
叫这人跌落淤泥里,在装不出高高在上的贵女模样!
她靠在胤禛的肩膀上笑的恬淡安静。
十四拉着十四福晋上了马车转手就给了十四福晋一巴掌。
十四福晋捂着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哭着道:“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十四冷哼了一声:“若是你做的,我打这一巴掌还嫌脏了我的手!”
十四福晋微愣:“那?那?”
“这事情四哥那边识破了,早早就来人跟我说了一句,我只是气你连身边的人都约束不好!”
胤禛是亲自来的,傍晚的风从河面上吹过,河上的船只点着灯,看起来像是天上的星辰。
胤禛跟他并肩站在河边:“我来跟你说这个事情,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永远的兄弟,我也永远相信你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声音低沉又缓慢。
像是某种誓言。
他站在河边久久不能回神。
好像自己从前的那些别扭嫉妒酸涩都格外的可笑滑稽。
那可是他的兄弟,血脉相连,至死不渝。
十四福晋擦着眼泪瑟缩在马车角落里:“我,我一向对玉环这小蹄子不错,真没有想到别人几句话的事情就把她收买了,反过来这样害我!多亏了爷明察秋毫,不然,不然我就是死了也难以洗刷净身上的冤屈!”
十四福晋在外人面前向来高傲,可一旦到十四面前又一贯的伏低做小。
十四是个性情中人,见她都吓成了这样,又确实没出什么大错,火气小了下来,淡淡的道:“若不是那边明侧福晋有些法子戳破了这个事情,你以为你还有命?”
十四福晋连声道:“是,是,她向来是个有陈算的,这一次多亏了她,我定然去好好感谢她!”
她一面说着一面整理衣裳,小心翼翼道:“既然雍亲王已经事先知道了,那为什么还有今日的事情?”
既然早早就戳破了,那该拿的拿该办的办,怎么还会有今日的事情。
十四垂了眸淡淡道:“大概是为了死心吧。”
胤禛给了四福晋最后的机会,只要这个事情没有成,那看在大格格的面子上,总该给四福晋留一份体面。
在四福晋站在茶楼门外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十四福晋靠着马车壁,顺着晃动的帘子向外看。
长河落日圆。
四爷已经算是男子中长情的人了。
可即便如此,与女子而言还是如此的不公。
大格格歪在榻上,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她疲累的起了身,正好瞧见莫洛从外头进来,她勉力笑了笑道:“回来了。”
莫洛冷冷的看了大格格一眼。
这一眼犹如极寒的冰锥扎进了大格格的心里,大格格捂着心口垂下了眸:“你何必这么恨我,我若知你心中放不下她,我定然不会…”
“够了!”莫洛气急败坏的吼道。
“跟她有什么关系?在我决定娶你的时候这些事情早就成了过去,她现下过的富足安乐,可又与我何干?我同你解释了多少遍你都听不进去,偏偏你额涅的一句话你就放在了心上,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嫁我?”
大格格悲凉的道:“我不过提一提,你何必这样急躁。”
莫洛无力的看着眼前的妻子。
成亲几载,句句话鸡同鸭讲,没有一次她能够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四福晋跟在后头,所有事情都必须要听大格格,否则就会来人叱责。
他身心疲惫,煎熬又痛苦,却根本解脱不掉。
不知为何现下所有人又将他们的矛盾归结在了芳菲身上。
他垂了眸仿佛还能瞧见那欢快的大辫子,轻盈的走在平静的大街上。
如果真的是他们在一起,必然不会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好想她。
这一刻压在心底里的感情喷发而出,撞的他心口发疼。
他转了身要走,大格格却忽然站起来一把抓住了他:“我额涅病了,你陪我去看看!”
莫洛冷淡的看着她:“我这些日子忙,不得空,你自己先去,改日我在陪你。”
“那怎么行?如果你不陪着,叫别人怎么看,怎么想?”
莫洛狠狠的甩开了大格格,大格格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莫洛暴躁的道:“别人!别人!别人怎么想有那么重要?!”
然而大格格捂着肚子,疼的面色惨白,身下现了一滩血迹,莫洛一怔,慌张的蹲下了身子查看,向外喊道:“快去叫大夫!”
大格格身边的下人慌慌张张冲进了雍亲王府。
明嫣正带着三格格搭建一个温暖的鸟窝。
景深送来了几颗鹦鹉蛋,说是自己孵出来自己喂大,将来就跟人特别亲。
三格格和弘历高兴坏了,一人选了一个鸟蛋,明嫣也选了一个,弘历早上去上学的时候再三叮嘱一定要照看好他的鸟蛋。
三格格甚至自己动手剪了一块碎布,里面塞了棉花,缝出了一块小小的毯子,拿出来一个针线箩筐将毯子放进去,又铺了一层干净的稻草又在上头盖了一层毯子又盖上了另外一个一样大小的针线箩筐。
自从额涅出事后她还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做了很多额涅在的时候她也不敢做的事情。
明额涅每日都叫她去额涅那里坐一坐跟额涅说说话。
从前她觉得很害怕的地方,现在再去竟然觉得平静了很多。
她有时候给额涅看她写的字,有时候给额涅讲讲自己的事。
额涅像是雕塑一样盘腿坐在炕上,从来看不见她,她也从不觉得害怕和孤单。
她搂着明额涅的脖子。
明嫣笑着拍了拍三格格:“就这样也不知道够不够暖和,应该还是要跟咱们人差不多热的东西再去暖一暖才合适吧。”
三格格也觉得该是这样。
丫头慌张的从外头进来,明嫣笑向着三格格道:“你在想想法子,明额涅出去说几句话。”
三格格立刻道:“明额涅快去忙吧。”
外头的含玉道:‘大格格小产了,那边已经来人报信了。’
明嫣微垂着眸道:“去了正院?”
含玉点了点头。
福晋从巩华城生了病,回来到现在一直卧床不起。
胤禛跟那拉家的人见了几次,该是要把二格格嫁过去了。
毕竟这样的关系谁也不想断掉。
福晋现在就像是棋子。
她慢条斯理的转了身,在含玉耳边交代了两句。
福晋躺在床上,宝娟坐在一边陪着。
残败的西阳照进来,将宝娟的影子拉的格外的长。
太后丧葬这月余的风霜刀剑,彻底拖垮了福晋的身子,她躺在床上清晰的感受的到生命的流逝,滴滴答答的像是外头的西洋座钟。
胤禛自那日后甚至都没来多问她一句。
讽刺的是他们彼此是如此的了解,她深知这一次她是彻底失败了。
从十三岁嫁给胤禛起她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她没有轻轻松松的过过一日,没有真正的放下所有戒备和无奈欢喜的过过一日。
她是如此的疲累,若死了何尝不是解脱。
可她放不下她的孩子。
这世道对女子如此残酷,她若死了,谁来护着她的孩子?
外面有人在说话,她依稀听得有人再说大格格,有人呵斥道:“不许胡说。”
便有人大哭着喊起来:“福晋,你救救大格格吧,大格格小产了快不行了!”
福晋猛的坐了起来,宝捐吓了一跳,向外骂道:“要死了!闭嘴!”又帮着福晋顺气。
福晋瞪大了眼指着外头,仿佛有千言万语噎在了心口,可是却万般无奈一句也说不出,她嗓子里咕噜噜的响了两下,然后哇的一声向外吐出了一口鲜血,而后重重的跌在了床上。
明嫣正好掀起帘子进来。
床上的福晋披散着头发,眼窝深陷像是骷髅一般可怖。
她微闭了闭眼,向后吩咐道:“快去叫太医,在派人去看望大格格,别叫大格格知道福晋的事情,再去跟王爷说一声。”
容嬷嬷应是下去安排。
太阳的最后一丝光隐没在了墙后,屋中点了第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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