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嫣站在屋子里头侍弄一株开花的玫瑰。
鲜嫩的枝条上大红的花朵热烈又灿烂, 她拿着银剪刀剪下了几根分叉的枝条。
八福晋漫步走了进来。
屋子里换了姜黄底提花的帐幔,大盆的文竹翠绿欲滴又生的文雅,西洋座钟滴滴答答的响着,明嫣扶着高隆的肚子站在鲜红的玫瑰花旁, 却比花还要娇艳两分。
八福晋觉得格外刺目, 不由得拿帕子沾了沾眼角, 这才挡住了眼底里的嫉妒。
时光流逝她这样的已经开始年老色衰, 偏偏明嫣才正在盛放,比从前初见时候越发的娇艳浓郁。
她红着眼眶一上来就握住了明嫣的手, 关切的道:“你千万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听上去饱含了明嫣所不知的万分凶险。
明嫣垂了眸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请八福晋坐下,又叫丫头道:“上蒙顶茶。”
丫头应是,迈着轻盈的小碎步退了下去。
屋子里散着淡淡的清香,一人一物皆有着万般的尊贵雅致,同眼前这看不清神色的女子气质相得益彰,叫八福晋觉得自己这样的人格格不入。
她原先算计好的一切,在眼前短暂的沉默后竟有些无从说起, 丫头们上了茶点,又在脚下放上了温暖的脚炉,慵懒的坐在软榻上的明嫣自然而然的掌握了主动权:“今儿早起刚下了雨, 这会子天冷, 你倒是来的早, 可是八爷有什么好事?”
她淡笑着看着,眼眸里雾蒙蒙的一片,像是江南的烟雨, 看不真切的江南流水,白墙绿瓦,烟雨蒙蒙。
八福晋收了收手里的帕子,身子微微僵硬。
八阿哥现今在家中卧床不起,说起来谁家又有她们家过的不易?
她原先准备好的话,此时此刻竟然一句也说不出。
她的目光落在明嫣的肚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了情绪,又一次红了眼眶抬起了头:“木兰围场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她眉眼生的浓烈,穿着大红缂丝满绣的旗服,越显得热烈又艳丽,露着几分悲伤的神色,看上去格外的违和。
明嫣淡漠的看着八福晋。
八福晋瞧着这眼底里的冷峻陡然挺直了脊背,觉得满目的压迫,不由得向背离明嫣的方向躲了躲。
明嫣勾唇浅笑:“你想说什么?”
好像心底里一点点黑暗的心思都被人窥破看的一清二楚,窘迫的无所遁形。
八福晋有种窥破后的歇斯底里,刚刚还装出来的温和大度一下子荡然无存,尖刻的道:“木兰围场现下四处都是瘟疫,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你家的三阿哥和四阿哥都染上了瘟疫,这一次可回不来了!”
外面有人满腔愤慨道:“谁在这里胡说八道!”
刚刚还满目冰冷的明嫣,眼底里全成了担忧和害怕,捂着肚子。
大格格从外头大步进来看见明嫣这样,转身冷冷的看向了八福晋:“我敬您是个长辈,有些话不想说的太难听,这种消息您这么尖刻的告诉明额涅想做什么?她现下还怀着身孕眼见就要生了,若是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您就等着我去宫里向贵妃娘娘告状好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分派下头的人:“都是死人么?还不快些去找太医!”
八福晋看着大格格忙碌的背影,见她是一心一意的维护明嫣,又气又恨:“你也是个傻子,要不是她,你额涅能走的那么早,将个仇人当做恩人,你想做什么?”
大格格微微顿了顿。
她额涅重病卧床,阿玛把她叫到书房里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她。
那日里春风和煦,花柳繁茂。
“阿玛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诋毁你额涅,这个世上有诸多的人她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阿玛只是想叫你知道,一个人能活成什么样是自己决定的,你若想快活轻松,谁也将你拉不到绝路上,你若要万劫不复,这样的路也有千万条。”
她九死一生的时候是明嫣站在婆家人的面前为她挣的体面,拉着她走出了低谷。
多少人在她面前说过这样的话。
她转头狠狠的朝着八福晋啐了一口:“八婶到是为我好,我受委屈的时候八婶正坐在谁家的正厅里说着我的笑话?”
八福晋一怔。
当初大格格小产八福晋确实在三福晋那里笑话了大格格几句。
她一下子涨红了面颊。
明嫣捂着肚子,渐渐的变了面色,低低道:“我怕是,怕是要生了!”
大格格高喊道:“快,稳婆!太医!在把十四婶和十四叔都找过来!”
下面的人跑的飞快却也有条不紊,这些事情都是早就预备演练好的,到了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都是早有分派的。
大格格同众人将明嫣送去了产房。
大格格转了身看见芜廊下准备走的八福晋,忽的冷笑了一声:“您进来无缘无故的恐吓明额涅,致使她早产,这个事情等得了空,雍亲王府一定会上门跟您好好掰扯掰扯的!”
八福晋一下子白了脸。
她过来仅仅只是为了出口气,就是为了看看这个钮钴禄氏满面恐慌痛哭流涕,没想到从进门开始慌乱无措的一直就是她自己。
还有这个一直端着贵女架子的大格格怎么忽然就变得这么厉害,说话毫不留情?!
反过来竟然来威胁她?!
这个事情要是叫卧床不起的八阿哥知道了会怎么样?
她简直不敢想象。
八福晋神思不属的出了门跟进来的十四福晋和十四撞了个满怀,十四福晋还要跟八福晋说话,八福晋却已经走远。
十四福晋哪里还顾得上八福晋,进门瞧见大格格,忙抓住了大格格的手:“怎么回事?不是说了还要几日吗,怎么今日忽然就生呢?四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大格格向外瞧了八福晋的背影一眼。
她也是从明嫣这里学到的,不管内里是怎样的关系,站在外人面前她们就是一个整体。
有的人已经站在你的头上耀武扬威了若还是斯斯文文端着架子,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也是明嫣那几日对待伊尔根觉罗氏的样子里她看明白的道理。
她转了头看向了十四福晋:“多亏您来了,我也没有什么经验,没料到忽然就要生了,我阿玛也不再家。”
十四阿哥向大格格道:“十四叔在,你也不用担心,我去前头坐着,若是有什么事,就叫人来找我。”
大格格连忙行礼:“那就要劳烦十四叔了。”
说着话分派家里的人迎了十四去了前院。
又请着十四福晋坐在产房边的耳房里,叫人上茶水点心。
十四福晋打量着大格格,笑着道:“这才几日不见,我们大格格瞧着越发的干练了。”
大格格抿嘴浅笑。
不过是经历了苦难,忽然看明白了许多道理罢了。
产房里的明嫣还是跟生弘历时候一样,并没有觉得格外的痛,几个稳婆侍候在边上,容嬷嬷站在一边一眼不错的盯着,明嫣吃的东西都是含玉从外头送进来,她吃了些鸡汤龙须面,身上发了些汗,觉得疲累了,就靠在靠枕上闭上了眼。
芳菲的声音从耳边传了过来,明嫣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点了灯,芳菲大着肚子站在边上正在跟容嬷嬷说话,瞧见明嫣醒来忙低头询问:“姐,难受不?”
这个月胤禛不在,芳菲大部分时候都是陪着明嫣住在王府的,姐妹两个夜里睡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
今儿芳菲外头安顿了点事情,谁成想稍微晚了点明嫣就生了。
她叫丫头把椅子摆在了明嫣的身边,四平八稳的坐了下去。
明嫣笑向着她道:“你去外面坐着吧,别吓着你了。”
芳菲笑起来:“多大点事情,我早早看看也是好好学学,等自己生的时候也有经验。”
她几乎是跟明嫣前后脚怀孕的,预产期也差不多。
十四福晋和大格格在外面照应,芳菲直接在里头坐镇。
下头进进出出的人皆是屏息凝神。
王府的侍卫多半都是李卫□□出来的,芳菲叫人给外面传了话,叫务必小心谨慎,谁又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胤禛不在家,这样的大事反倒越发的里外整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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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清秋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才醒来的,帐子里只有一点点炭火,冻得人瑟瑟发抖,她打起精神收拾齐整起了身,掀起帘子,外面的人全部瑟缩不安。
胤禛并没有如原书中所写生病,所以她等待的机会一直没来。
原书中该出现的蒙古贵女也没有出现,抢到了唯一的先机照顾三阿哥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女儿。
眼见着皇上就要走了,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她的机会也就没有了。
外面原先还盯着她禁足的人早不见了踪影,漫天的飞雪几乎迷了人眼。
她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了胤禛的帐子跟前差点跟跑出来的太监撞了满怀。
里面的人已经开始匆忙的收拾东西要走了。
只要她心甘情愿的留下来照顾三阿哥,就算没有救了胤禛性命这样的大功劳,在胤禛心里的地位也定然是有所变化的。
抓住了一个机会就会有第二次机会。
一步步的总能走到她想去的位子。
下人进去通报,胤禛叫了耿清秋进去。
耿清秋从外面进的里头,竟然也没有多么温暖,胤禛捡起了一件貂皮大氅,细心的披在了弘历身上,又给他带上了皮帽子,将他包的严严实实。
别人家的小孩子好些个就是没有得瘟疫也因为天寒地冻生了病,唯独弘历没有一点问题,小脸蛋红扑扑的,带着这个年龄的孩子软软糯糯的可爱,看着就想摸摸他的脸蛋儿。
胤禛待这个孩子这么好。
饮食起居都是亲自安排照看。
皇上那里一日里也要叮嘱几次。
十五公主匆忙从外头进来道:“弘历先跟我过去,四哥你也快一些。”
说着话拉着弘历又匆忙出了帐子。
十五公主既是舅妈又是姑姑,对弘历比对别的孩子都要好。
这么多人宠着。
那么多看不顺眼心存嫉妒的人想要下手,根本无从插手。
弘历跟着十五公主出去,胤禛才看向了耿清秋。
耿清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爷,如今三阿哥还没有好,我想着王爷就算走也必定心中不安,我愿意替王爷留下来照看三阿哥,三阿哥什么时候痊愈,我什么时候带着三阿哥回京。”
很多时候胤禛对女人的印象都是浅淡的,比如厌恶比如喜欢,这些东西很难根植在他的心中叫他对谁产生深刻的印象。
对于耿清秋这样的人,也是如此。
他只是在这个时刻为的她的这份衷心和大义感慨,然而眼底里还是淡漠,居高临下遥远又不可触摸。
“既如此,你便留下来照看年氏吧,三阿哥那里已经有人照看了。”
耿清秋万万没有料到胤禛会将她分配给年氏。
年氏自己在胤禛心目中都没有多少分量,她把年氏照顾的好胤禛不会因此感念她的功劳,可若是照顾的不好却会得一句用心不良。
她慌张的跪在地上向前挪动,急切的仰头道:“可是……”
然而景深在外头道:“王爷好了么?皇上要启程了!”
胤禛大步向外走去,石青色的袍角从耿清秋的眼前划过,步伐坚定又冷漠。
帐子里一下子空荡荡起来,最后的温暖也消失殆尽,耿清秋狠狠的扇了自己一个嘴巴。
她为什么要开口求着留下来?怎么就那么自信一定会照看三阿哥!
现下好了,人虽留了下来,却要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年氏为什么会得瘟疫她比谁都清楚,这难道就叫做报应?!
她机械的起了身,瞧见胤禛站在不远处的帐子跟前在跟琪琪格说话。
那姑娘一身的大红,在漫天的飞雪中像是长在草原上的红玫瑰,热烈又灿烂。
神色庄重,语调也格外的坚定:“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将三阿哥照顾的妥妥当当,亲自给您送回京城!”
耿清秋不知道这种变化意味着什么又说明了什么。
只是第一次因为没法很好的预测未来而感到格外的惶恐害怕。
她的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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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的胃口很不错,南方姑娘却长了北方的胃,生的斯斯文文的大口吃着肘子,三两下一整只就下了肚。
明嫣寻常都不怎么吃,只是看着芳菲坐在边上,对着她这种正生产的妇人胃口都能这么好,莫名的也有点饿。
十四福晋瞧着又送进去了一只肘子。
就没有见过生孩子这么安静且这么能吃的。
大肘子都送进去了好几只。
还要了一盘清爽的炒枸杞尖儿,两张芝麻烧饼。
丫头在明嫣的身边架了一张小几,明嫣生着孩子跟芳菲吃着饭菜。
稳婆就算是见多识广也没有见过这样淡定的大场面。
生孩子是鬼门关。
人家这模样却像是在吃席。
贵人家的太太奶奶们惯常娇气,长的这么好看却又这么大气的实在是第一次见。
真的是令人刮目相看!
后来弘昼的人生中处处充斥着姨妈的肘子带来的惊喜。
明嫣是吃着肘子生下了弘昼的。
她几乎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才把嘴巴擦干净,精神抖擞的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就把胖儿子抱在了怀里,芳菲挤在跟前也一起看。
小家伙胖嘟嘟的挤着眼睛张着嘴只知道要奶吃。
比弘历那会子还要能吃。
外面已经热闹了起来。
十四福晋和大格格欢欢喜喜的给下人们赏赐,又叫人往宫里去给娘娘送消息。
雍亲王府这两年子嗣单薄缺的就是儿子。
娘娘那里知道了一定会格外高兴的!
有些人的好命,连羡慕都显得苍白。
明嫣对于男孩女孩这件事情上到没有特别的执念。
只要孩子康健就比什么都强。
夜晚的寒风里,明嫣搂着儿子睡的香甜,有人在她身边怜惜着抚摸着她的面庞,充满了柔情蜜意。
明嫣陡然惊醒。
床边站着的男子身形高大又健美,垂了眸愧疚的瞧着她,见她醒了,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是爷不好,答应了等你生孩子的时候一定回来,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像是犯了天大的过错满目愧疚,又好像明嫣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到了这一会。
含玉垂了眸压着眼底里的笑。
王爷总觉得生孩子千难万险叫主子吃了亏,谁知道主子生孩子却像是玩儿似的。
明嫣握住了胤禛的手,终于清醒了些:“王爷回来了,弘历呢?”
胤禛摩挲着她的面庞:“弘历跟着十五在后头要到明后日才能回来,爷记挂着你所以先一步回来了。”
胤禛回来已经好一会了,沐浴更衣全身暖的热乎乎的才进了产房。
听说弘历没事明嫣也终于放心了下来,笑着将五阿哥抱给胤禛看。
胤禛终于见了笑意,高兴的又搂着明嫣狠狠的亲了一口:“好!又为爷生了个大胖儿子!又立了大功一件!”
明嫣露着几分骄傲自得,像是孩子一般欢喜:“这小子,比弘历那会还能吃还能睡,一觉能睡两个时辰,怎么抱怎么动都不醒来。”
孩子不管别的,首先要健康。
只要是明嫣生的就不会叫他失望。
她的唇瓣在昏暗的灯火下格外的诱人。
几日的疲劳和担忧消散的干净后只剩下了无尽的渴求。
弘昼小朋友在父母的怀抱里睡的昏天暗地,浑然不知大人复杂的世界是何等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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