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扣在逼仄的空间内，听到问话的邵臣表情一凝。
在不容逃离的对视下，能看见邵臣的眼睛微微睁大，看起来有点无辜的茫然。
片刻后，他抿着唇角，垂下眼。
景弈手上力道一紧，被拉开一半的车门往后合上。
借力靠后的邵臣猝不及防，下意识抬眼，抓住眼前人的手臂。
车灯余光廓出交叠压在车上的身影。
两人的眼神再次交集。
晦暗的灯下，景弈还是看出了邵臣眼中的惊讶和慌乱。
他现在的表情，和之前温文尔雅笑着伤人的模样，完全不像。
邵臣停顿了一下，松开手。
或许是觉得两人的距离太近了，侧了一下身。
夜晚的停车场很安静，偶尔有零星的脚步声随遥远的灯光出现，很快消失。
偏僻的车位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景弈仍然钉着邵臣似要躲避的目光。
这个和他临时演了一场戏的人，在圈内好像挺有名气。
不少人都觉得邵臣很好欺负，当然事实是不少人会被他欺负。
比起温顺的外表，邵臣故意卖破绽的那出初见戏码，更加吸引人。
还有，那场戏最后，邵臣直接说出了他的名字。
景弈自问从来做事只遵循自我，居然也会被别人诱出巨大的兴趣。
.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
这也是景弈愿意跟邵臣演戏，为他入局的关键。
……邵臣也知道这点。
两人今天是第一次相见。
他公开坦白，所谓的“看过景弈的配角面试”，是胡乱编的。
景弈在副导面前也说，根本没去参加配角面试。
侧面暴露邵臣其实知道景弈没有参加的事实。
把他困在身前的人不满足他的沉默，一点一点地朝他逼近。
细长的眼睫被呼吸的温度烫得抖了一下。
邵臣紧紧抿了一下嘴唇。
他面前的人轻笑道：“你刚才演得不错，若不是我在戏里，也会以为我们认识。”
邵臣睁大眼睛点头：“我确实认识你啊。”
景弈眉心皱了一下。
邵臣叹了口气，看着景弈的眼神充满犹豫和不确定。
“你，不记得我了？”
景弈：“…………”
邵臣的眼神里立刻多了一点难以置信。
他不再保持侧身躲避的姿势，身体微微前倾，抬起下颌，看着景弈。
活像是景弈辜负了他一样。
邵臣把小说里提到的情节复述了一遍，真真假假虚实难辨：“那时候你还在做群演，男主替身临时出事。我在场，看你顺眼，就把你推荐给导演了。”
要不是景弈在面试时这么回答，邵臣也不会想起来，小说洋洋洒洒几百万字里，确实用了二十几个字写过反派这段经历。
末了，他轻声道：“我以为你会记得我。”
京圈的影视行业发展最好，在京市的大部分圈内人都操着北方口音，吞音明显。
邵臣不一样。他咬字认真，鼻音很轻，听起来像极了亲昵的意味。
配上真挚的表情，着实会让人不自觉迁就他的委屈，反而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况且，这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邵臣安静地保持被桎梏的姿势，他听见耳边属于景弈的呼吸声，也听见不堪重负的灯管发出“滋滋”的声音，重新亮起。
忽然，呼吸声重了一下。
景弈压了压眼帘，笑了一声，松开压在车门上的手。
“是吗？”
景弈是眉压眼的面相，看人一眼就有压迫感，加上意味不明的笑容……
很难说是信了还是没信。
——但邵臣就是要他半信半疑。
景弈松开手，转身绕向车左侧的驾驶位，邵臣的表情立刻变回平静从容。
刚才的回答，也是在演戏。
邵臣不可能暴露自己穿书，知道所有剧情的事实。
但要是瞎编，自己是从哪里凑巧看到一个藉藉无名群众演员的名字……
别说以后再难合作，被识破的下场，不会好看。
毕竟这可是反派。
其实，剧情开篇并没有太多的操作空间，刚才的这些纯属临时发挥。
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真正回答。
强行捏造的回答只会索然无味，让反派丧失所有探究的欲.望。
邵臣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况且，他更愿意看到反派主动和他签约。
不止想要反派主动，邵臣还想知道一些剧情里没有提到的疑点。
邵臣转头问：“为什么带一份空白简历来面试？”
景弈面不改色，关上车门，直踩油门，驶出停车场，淡定答：“路过。”
是做新的简历，去别的剧组面试勉强有个姓名的角色。
离开停车场后，道路周围反而变得灯火通明。路旁一排大型吊车，顶上吊着强光，为剧组外景提供打光。
轿车往影视基地外开去，一路上，不同剧组的演员们，在亮如白昼的灯下或哭或笑，演绎百态。
邵臣看了会儿窗外，又看了看景弈。
景弈是认真在做群演的。
放着豪门身份不要，赚一点零零碎碎，连穿着都朴实无华。
车内暖风足，景弈挽高袖口，一手方向盘的动作都流利又漂亮。
不拍几场打戏可惜了。
“你原本想面的角色叫什么？”
景弈声线松松散散：“张三。”
“…………”邵臣消化了一下这个名字安在景弈头上带来的冲击力，“你车技不错，如果群演做不下去，也还能做司机。”
刚被名导热烈邀请做主演的某个群演，勾了一下唇角。
“不过，现在你不用考虑做司机了。”邵臣又说，“黎导非常想要你去试镜，拿到反派这个角色。有这样的经历，你的身价至少翻好几倍。”
“这得谢你。”
“不用那么客气。”
两个人面上互相营业一番，心里倒觉得对方十分亲切。
一个没觉得天生一张电影脸，总被挖墙角的人，居然一直在做最差的群演，有多离谱；
一个也没觉得自己送刚认识一天的人回家，有什么不对。
奇妙的违和感增加了以后，两人之间居然诡异地保持和谐，一路顺利到邵臣家。
邵臣道了谢下车后，看了一眼时间：“这么晚了。”
今天面试了很久，原主的住处又远，从市郊到这儿几乎跨了半个京城。
也不知道景弈顺路是顺到什么地方去。
邵臣这么想着，回过头，细长的手指敲了敲车窗：“哦，对了，这是导演的私人用车。”
“今天已经很晚了，但这辆车，明天试镜的时候要用。”
景弈眉峰一扬。
果不其然。
邵臣开口：“明天你有空的话，能再顺路把车开回去吗？”
简直明着暗示要景弈去试镜。
原来说不会开车的伏笔，埋在这儿。
景弈看着那双沉静的眼睛，片刻后答应：“行。”
“那就谢谢你了。明天见。”
邵臣与他告别，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
景弈坐在车上，看着邵臣渐渐走远。
安静一天的手机忽地一震。
对方语气恭敬：“您有进展吗？”
景弈正要开口，公寓楼上传来一阵钥匙开门的响声。
他下意识抬眼，看见黑暗的房间被一盏灯融融照亮，隐约能看见窗前的人影。
“没有进展。”但有别的收获。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耽误您这么多时间真是抱歉。明天起您就不用再留在那里了。”
景弈低声应下。
但他答应了邵臣明天去试镜。
明明他有各种理由拒绝，但一想到邵臣那个半真半假的回答，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好奇，就开始刺得有些心痒。
.
邵臣是从手机里翻到的原主住址。
尽管人前伪装得熟练，方才开门时的动作还是有些生疏。
作为业内最顶尖的经纪人，他在外长租酒店套房，回家住独户平层。在见到这栋简朴的单身公寓时，他确实有些不适应。
但是，家对他而言不过是个休息场所，和酒店房间并没有区别。
邵臣推门走入玄关，扫了一眼客厅陈设，简洁，陌生，又隐约熟悉。
他伸手点了点窗前鱼缸的金鱼，左手的佛珠从腕侧垂下，吸引金鱼贴在缸壁上新奇啄看。
这本小说大火，也是因为一些配角有明显的圈内原型人物，不少人试图从中解读圈内八卦。
比如这个活不过一章的炮灰经纪人，大部分设定取自邵臣。
现在本尊取而代之，也不会没有人觉得异常。
除了手上这串佛珠。
……偏偏是这串佛珠。
邵臣静默看着缸中金鱼，指尖一点点漱过佛珠，手机铃声忽地震起。
邵臣瞥了一眼，来电标注：公司副总。
刚接起电话，对面的人就在发怒：“让你签齐旭，你怎么跑去捡了个新人？都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演员，还不报备？！”
邵臣眨了眨眼，声音含着茫然：“可是黎导很满意。”
“你——”被打乱话题节奏，副总哑声片刻，直接下命令，“明天到公司一趟。”
“恐怕不行，”邵臣有点踌躇，“明天我得去看我家新人试镜。要是拿下了《风华》的角色，也是为公司增添一点业绩。”
副总差点被凡到。
邵臣今天没签齐旭，为此公司在热搜上狠狠吃了哑巴亏，还撤了总监职位。
但导演偏生对他和那个新人无比满意，《风华》又是票房必爆的大制作，若真能谈下，能救得如今陷入泥潭的公司。
半晌后，邵臣听见副总生硬道：“我明天也要去看试镜。”
“欢迎，现场见。”邵臣欣然而敷衍，趁副总没反应过来他被引导了节奏，挂断电话。
过了一会儿，手机屏幕亮起，是一则通知，要他明天在影视基地对接工作。看来是公司妥协了。
邵臣驻停窗边，余光看见楼下的车缓缓开走，不再维持营业用的温和表情，眼神逐渐冷静。
——现在起，他的计划，才刚刚开始。
邵臣翻开那摞带回的资料，正要查阅，却有一小包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张空白打印纸折出来的四角纸包，里面是一小抷茶叶。黎导珍藏多年的老班章普洱。
若是黎导送茶，一定热情夸张，光明正大。
……会送这般别致礼物的，也只有景弈了。
邵臣今天第一次真正笑出声。
这人，总是轻易超乎他的意料。
他当然知道，景弈今天出现在面试现场别有目的。
而且，这个目的远比角色更重要。
但这一小袋茶叶，只是在毫不掩饰地向邵臣招摇存在感，仅此而已。
没想到……反派还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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