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贱民 一更
弘晏的眼神微微飘忽, 给予鼓励夸赞:“不错,很干净。”
农事官一听,打鸡血似的激昂起来, 只觉干劲更足了!
听着起此彼伏的猪叫, 五爷整个人都不好了。他长那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场面,此时面颊微颤, 只觉入夏暖风冷飕飕的,不知不觉并了并腿——
太子嘴角抽搐了一下, 皇上实在没眼看。
此时此刻,若他再不出声,皇庄便不再是皇庄,而是辣眼睛的劁猪场。
这就是乖孙所说的“大事”??
真是好大的事。
皇上站在原地,不怒自威地叫了声:“老五,元宝。”
五爷僵硬扭头, 弘晏转过身来, 见到他尊敬的汗玛法, 还有亲爱的阿玛, 暗自感叹一声,突击视察果然来了。
众人皆是大震, 农事官又惊又喜, 又很是后悔, 他们怎能在皇上面前露出这般手艺?
来不及多想, 他们放下手中的活儿齐齐下拜:“奴才(下臣)参见皇上,参见太子爷!”
“免礼。”这话,皇上说了很多年,可头一次说得这么违心。
让人小心挪开猪崽, 镇定地露出一抹笑,弘晏没有想着解释,而是左看右看,左寻右寻。忽然间,瞥见东躲西藏的熟悉人影,弘晏惊呼一声:“十四叔?”
很好,如他所料那般,救场的来了。
……
霎那间,十四阿哥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五爷终于得到机会喘息,抹了抹额间冷汗,一时间又是感谢,又是困惑,十四弟怎么出现在这里。
皇上眉头一皱,太子若有所思,但毋庸置疑,方才入眼的那一幕,随着十四的出现,印象变得模糊,凉意慢慢消去……
这般想着,太子重新拾起矜贵的气质。见实在躲不过了,十四只好现出身形,面色涨得通红,猪叫的心理阴影牢牢盘踞,脑中反复循环着一句话:这就是自己主动要帮的忙。
这就是劁猪。
五哥受得住,他受不住!
“汗阿玛,二哥,五哥。”短短几分钟时间,十四又是不安又是惊吓,最后失了冷静,有些语无伦次地道,“今儿不用读书,便想着帮、帮帮侄儿,如今却是发现我浅薄了。”
同时生出点点恼怒,他被弘晏愚弄了!
但他无法说出口,让皇上主持公道,谁叫侄儿再三拒绝,自个却主动要求。如今,十四阿哥只想逃离这个庄子,离得远远的,等养猪这事过去,另想办法谋得出路。
他堂堂一个皇阿哥,怎能与猪为伍?!
“浅薄”这个词说得妙,可十四那点小心思,放在皇上面前实在不够看。
于是劁猪的事就此翻了篇。别说皇上了,太子,五爷,甚至跟在皇上身边、平日耳濡目染的大总管,谁人看不出来?
十四爷年仅十岁,不仅浮躁,心眼实在太多了些。
皇上甚是失望,目光沉沉地瞧着他,听闻元宝养猪,就退缩了?
劁猪更是长膘必经的过程,若连这也看不得,这也吃不得苦,反倒好高骛远,心怀算计,叫他如何放心培养这个儿子,不如回炉重造来得好。
十岁了,不小了。再过几年便能娶亲,皇上实在不愿看见一株歪苗的长成,坏了齐齐整整的一亩地,连带着蹦跶不起的老大再生心思!
头一个念头,便是交给老四看管。只一瞬间,皇上否了这个念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四又是一副硬性子,焉知十四会不会恨上同胞兄长?
思虑再三,皇上恢复温和之态,微微一笑,“你有帮忙的心,甚好,只这儿有老五,实在用不着别人。”说罢沉吟道,“朕交予你一个差事,如何?”
十四愣住了。
他的双眼骤然一亮,废了好大劲儿,才压住从心底上涌、源源不断的惊喜,恭恭敬敬地拱手,“汗阿玛,儿子斗胆一问,是何差事?”
“京郊大营。”皇上平静地放了一颗惊雷,“你既擅长骑射,不若与将士一道起居,前去锻炼几年,回宫读书也不迟。”
十四阿哥死死掐住手臂,呼吸重了一瞬,几乎要喜极而晕。
京郊大营驻扎的皆是精锐,这是大哥征战准噶尔,立功之后班师回朝,削尖脑袋也没去成的地方!
若能与将领同吃同住,如此一来,户部算什么?几年积攒下来的军中人脉,连老四都要央求于他。长大之后,长大之后……
听闻此话,五爷不可置信,太子眉心一动,弘晏淡然不已。
浅浅遗憾浮上心头,他要有好些日子,见不到十四叔了。
留给十四足够的反应时间,皇上沉声补充:“从底层士卒做起,不得透露皇阿哥的身份。爬到哪一步,都是你的本事,若有违令,不得回宫。”
“……”十四的喜意僵住了。
许是觉得语气太过严厉,皇上顿了顿,慈和道:“不愿去往京郊大营,还有西北大营,江南大营,朕都由你。”
西北大营,江南大营,与京城相距千里,同放逐有什么区别?!
五爷大吃一惊,随即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向来对兄弟敦厚,放在往日,定会生出不忍,从而为十四阿哥求情,可今儿,五爷沉默了。
侄儿养猪,自有爷来帮忙,不需要你。
自征讨准噶尔之后,大清久无战事,京郊大营,更是安全不过的去处。为磨十四弟的性子,汗阿玛可算用心良苦,思及此,五爷叹息道:“十四弟,还不谢恩?”.
时辰渐渐流逝,日头渐渐高照。
热闹的长街人声鼎沸,这儿聚集着京城最为繁华的商铺。一位长相美艳,珠光宝气,却稍显艳俗的妇人从药铺婀娜而出,手里提着几副配好的药方,眼底暗藏欣喜。
主子欣喜,伺候的人同样欣喜。贴身婢女恭贺道:“有了爷的首肯,夫人总算可以了却一桩心事,光明正大入府了!”
美艳妇人瞧着二十四五的模样,拎起药包瞧了瞧,轻声说:“只为入府,却是远远不够。你说,这里头的剂量,够不够那贱人瘫痪在床?”
提起这个,婢女绿儿显然不敢随意置喙。李四儿也不在意,笑着说:“只等买下庄子……”
一座安置赫舍里氏,相邻那座,安置自个买来的戏班子。让那贱人天天听戏,也算便宜了她!
主仆几个缓步而行,忽然间,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寻了来,“夫人,夫人!”
“什么事?”
“您要小的时刻注意的庄子,被人买了去……”
李四儿皱起眉:“什么?”随即不虞地摆摆手,“罢了,买周围的几座。”
“周围的几座,也都被人买了去,连带地皮一起。”小厮摇摇头,欲哭无泪,“他们连夜搬空家当,小的急得找了几圈,连个人影都瞧不见,更别说问出买主的身份了!”
李四儿脸色挂了下来,死死盯着他:“除了皇庄,玉泉山多的是庄子,全被人买了去?!”
小厮战战兢兢地点头。
李四儿气笑了。
玉泉山上的庄子,距府邸近且景色好,远胜其余地段,是她早就瞧上的,苦于没有银子罢了。昨儿爷递给她一沓银票,乃是爷额娘补贴的嫁妆;爷还说了,要给赫舍里氏一个去处,顺便安置她喜欢的戏班子,闲暇时分可以前往松快,一举三得。
前日庄子还在,今儿就全没了,李四儿如何也不敢相信,心间像是滴血一般。
京城排得上号的勋贵重臣,或是宗室王爷,手下庄子无数,用不着一买一大片,他们图什么?
买下庄子的,想也不会是多么尊贵的人家,早知便报佟二爷的名号,早早预定下来,她倒要看看,谁还敢同佟家争抢?!
朝思暮想许久,最后却是一场空,李四儿思来想去咽不下这口气,沉着脸道:“若爷下了衙,你去回禀,让他查查背后买家。绿儿,随我去玉泉山瞧瞧……”
她就不信了。庄子买了,地皮买了,还能没个人影?.
玉泉山皇庄。
临行之前,太子趁皇上叮嘱五爷的时机,把弘晏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问:“十四的事,是不是你算好的?”
弘晏无辜望去:“阿玛,我什么都不知道。”
太子:“……”
太子呵呵一笑,孤信了你的邪!
送走失魂落魄的十四叔,继而送别汗玛法与阿玛,弘晏一边鼓励农事官劁猪,一边开始饲料配置试验,并且手把手教导五爷。
看在猪崽十分配合的情面上,弘晏欣慰不已,眼见它们吃不下了,留了五爷看家,准备带四小只出门遛个弯。
唯独衣裳得换一身,否则被猪崽拱了,得浪费多少银两。
特意换上朴素的灰衣,弘晏心情极好,挥退管事跟随的请求。这一片都是他的,况且有小灰在,没有谁敢来冲撞。
……
马车骨碌碌停下,李四儿踩着小厮的脊背下了车辕。
这儿坐落着她看中的庄子,四周却是寂静无人。李四儿面沉如水,左右张望了一番,忽而眼神一凝,远处走来一个小小身影,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正拎着藤条赶猪。
赶猪?!
李四儿不可思议,提起裙摆慢慢上前,这一带都是富贵人家,哪来的穷孩子。
“这儿的主人,是你阿玛?”远远传来一道骄横女声,弘晏扭头望去,不认识。
平静转过头,弘晏继续遛弯,试图多多了解猪崽的心声,一边听一边想,若它们能和鸡鸭鹅牛跨种族交流……
回头试试,许有奇效。
李四儿本就有着火气,如今倒好,连一个放猪娃都能忽视她!
她气得整张脸扭曲起来,加快步伐靠近弘晏,冷笑着道:“不过一介贱民,本夫人同你说话,耳朵聋了?”
72. 天诛 二更
李四儿声音尖锐, 充斥着怒火与轻蔑,突兀打破了山岭的寂静。
小厮欲言又止,总觉得夫人太过了些;婢女却没有阻拦的意思, 冷眼看着灰扑扑的“放猪娃”, 在旁劝说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气坏了身子,心疼的还不是爷?”
听闻这话, 猪崽气得打了个响鼻。弘晏停下步伐,拧眉望去, 忽而叫了一声:“小灰。”
话音落下,小灰骤然出现在李四儿面前,凭借雷霆千钧之势,重重扇出一掌——
用巴掌形容或许不太合适,因为李四儿整个人都被掀飞了。
她在半空停滞一瞬,“砰”地一声掉下来, 趴在地上人事不省, 连句呻.吟都没有发出。衣裙与泥土混成一色, 金钗珠环洒了一地, 哪还有来时光鲜亮丽的模样?
怕连牢里的犯人都不如。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除了弘晏, 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等尘埃落定, 小厮吓呆了, 婢女恍惚回过神, 简直唬得肝胆俱裂,撕心裂肺地尖叫一声:“夫人,夫人!”
怎么会这样,世上怎有如此藐视王法的恶人?
这般荒唐事, 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她的面前发生。
绿儿顾不得小灰,也顾不得下达命令的弘晏了。下山可以即刻报官,眼下最重要的是夫人,若夫人有个好歹,二爷还不扒了她的皮?!
她狂奔上前,用力抱住陷进坑中的主子,一边抹眼泪,一边恶狠狠地朝小厮道:“还不过来帮忙!”
小厮哆哆嗦嗦走上前,不敢多看弘晏一眼,两人齐心协力,终于将李四儿翻过了身。
定睛一看,绿儿恨不能昏过去才好。因为姿势原因,李四儿的一张脸,已然不成样子——
形容狼狈至极,头发散乱如鸡窝,妆容与泥土混在一处,面颊嵌进许多碎石,额头正流着血。
绿儿眼前一黑,双手颤抖起来,完了,破相了。
她的荣辱都系在夫人身上,要是二爷迁怒,哪还有命活?
理智抛到九霄云外,绿儿一边掐李四儿的人中,一边扭过头,朝弘晏主仆尖声道:“有没有天理了?这儿是京城,你们敢动佟二爷的夫人,等着瞧!”
弘晏微笑看着这一幕,闻言眉梢一动,佟二爷,隆科多?
继而出声问:“她是赫舍里氏?”
绿儿见他半点愧疚也没有,更没有害怕的情绪,当即觉得不妙,又惊又怒地反驳:“我们夫人姓李——”
弘晏当即懂了,好巧不巧,他碰见了隆科多的真爱,这位真爱还喊他贱民。
这可真是撞上门的缘分。
微笑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平静吩咐:“李四儿不敬皇家,妄图造反。连婢女一块绑了,带走!”
在绿儿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小灰肃然应是。
不到片刻,四处空旷无声,只剩小厮一人。他茫然跌坐在地,半晌,连滚带爬地跑上马车,“驾——”.
弘晏出门遛弯的时候,皇庄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四哥。”五爷迎上前,笑得有些心虚,“今儿下衙这么早?”
一边问,一边在心里大呼完蛋,谁不知道四哥乃是弘晏的头一个知己,四哥可在乎这个头衔!
知己的事,九弟曾同他抱怨过。五爷隐约听了一耳朵,还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可现在时移世易,他成了被看的热闹。
五爷双脚打颤,四哥,弟弟绝对没有同你相争的想法。
瞧他那怂样,四爷一阵无言,但不得不说,微微松了一口气。就如他所料,兄弟俩年岁相近,从小一块读书,胤禛了解胤祺的性子,远比老八老九威胁小。
……
弘晏久不见人,四爷顿生疑惑,向太子一打听,不仅得知皇庄种种,还知道了十四的事。怒意尚未消散,接着沉默下来,四爷心道,这样也好。
皇上的儿子,谁都不是孬种。若十四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只有欣慰的份儿,吃点苦又何妨?
“今儿事少,我便提早过来瞧瞧。”回过神,四爷和缓了面色,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好好干。”
五爷堪称受宠若惊,恍惚间,领着四爷参观畜棚。
四爷听他介绍,面上没有鄙夷,甚至带着些许欣赏。特别是两位农事官,四爷毫不掩饰自己的赏识,朝廷就需要这样的实干人才。参观了一圈,他不住颔首,忽然想起什么,“元宝呢?”
知道元宝是大侄子的乳名,五爷忙道:“带着猪崽遛弯去了,一会儿回来……”
“五叔。”说话间,弘晏的声音传来,“四叔也在?”
四爷转过头去,就要露出一抹笑,忽而目光一凝。
瞧见小灰脚边的人,还是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晕倒在地,人事不省。四爷皱起眉心,沉声问:“她们是谁?”
难不成是刺客?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五爷同样严肃了面色。就听弘晏原原本本叙说了一遍,“本是隆科多岳父的人,成了他的妾室。极受宠爱,在外自称夫人……”
空气骤然变得寂静。
五爷一向万事不沾,如今忍不住骂:“隆科多失心疯了?!没教养的玩意儿,贱妾死不足惜!”
听到‘贱民’两个字,四爷手指一紧,最后怒极而笑,“好啊,好大的胆子。窝藏反贼,隆科多怕也是活腻了!”
弘晏安抚两位叔叔:“四叔五叔别着急,审问审问就知道了。”
一盆冰寒刺骨的井水浇下,李四儿悠悠转醒。
尚未来得及尖叫,小灰幽灵似的出现,居高临下看着她,“何故出现在玉泉山?致人虚弱的药包,是为何用?”
……
皇庄没有刑具,小灰也用不着刑具。
步步逼问,层层施压,李四儿差些疯魔。
小灰挡在跟前,用上重重技巧,渐渐的,她的目光从清明变得涣散。
不过一个放猪娃,一个穷崽子,竟敢让她落入这样的境地……
不,她不会看走眼的。等爷领兵前来救她,这些目无王法的贱民,全得下大狱!!
可一盆接一盆的冷水,让李四儿渐渐打起寒颤,再也放不了厥词。
她也不是多有骨气的人,被隆科多宠久了,哪还受得住苦?脸上痛楚阵阵传来,她哭喊求救,全都无济于事,又有‘治脸大夫’在旁吊着,她喃喃着“爷快救我”,不到片刻,小灰掏干净了她的供词。
五爷大开眼界,厌恶得恨不能拿脚踹她,四爷彻底凝重了面色。
不是反贼,不是细作,单单一个歹毒张狂的蠢妇。
区区贱妾,竟与谋划着残害嫡妻,购庄一事,更是隆科多默许的!
真是囊括了天底下所有的荒唐事。
“若我回宫禀报,汗阿玛赐她一死,反倒便宜了她,更便宜了隆科多。”四爷缓缓道,“怎么着,也要等到隆科多出面,看看他的做法,看看佟国维的做法。”
胤禛如今的年岁,爱憎分明,顾虑极少。
是孝懿皇后抚养了她,不是佟佳一族。脸面归脸面,情分归情分,可一旦扯到天理,扯到律法,扯到更为亲近的元宝,这点情分,算不上什么。
五爷指指李四儿,有些不敢相信:“隆科多不是糊涂人,他会出面?脑子坏了不成?!”
四爷说:“没有隆科多的纵容,她不敢如此。你且看吧。”
弘晏听他们左一言右一语,商量得清楚透彻,自己反倒成了局外人,感动地眨眨眼,露出一对小梨涡。
五叔经过改造,是个绝对的好男人,他没看错人。
放长线钓隆科多,与他想的不谋而合,四叔不愧是他的好知己!.
隆科多回了府,发现爱妾不在。
这里的‘府’,不是佟家大宅,是他安置李四儿的宅院。雕梁画栋,造价不菲,也是佟佳氏先祖打拼下来的产业,自佟国维夫人,也就是隆科多的额娘掌家以后,做主给了他。
四儿心情不愉,出去走走也好。隆科多微微摇头,也有些不悦,他们看好的庄子,如何就被人买走了?
连带着地皮一起。
今儿在宫门例行巡视,恰逢下人来报,说玉泉山的庄子另有买家,夫人请爷探查一番。隆科多对李四儿无有不依,连忙叫人去查,这个时辰,也应水落石出了。
隆科多作为銮仪卫统领,又有佟佳氏的人脉,手下的消息网,不是普通朝臣可比。与他料想的一样,不到半柱香时间,就有人前来回禀,“爷,查出来了。”
来人语气晦涩,“玉泉山的庄子地皮,是……皇上赐给长孙的。”
隆科多心下一凛,这是他没料到的。
联想到皇长孙近日的行踪,确是往京郊那边去,隆科多不禁皱眉,长叹一口气,四儿的愿望,怕是要落空了。
没了玉泉山,还有其它庄子,总能有入眼的。
这般想着,忽然间,一个眼熟的下人连滚带爬跑了进来,“爷,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还没来得及训斥,隆科多心里一悸,这不是跟随四儿的小厮吗?
小厮喘了一口气,惊惧道:“夫人,夫人去了一趟玉泉山,被绑走了!”.
佟府。
佟国维倏然起身,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四儿斥骂‘贱民’的孩子,极大可能是微服的皇长孙。佟国维眼前一黑,只觉天塌一般,差些没有气晕过去。
“趁天色还早,小爷尚未回宫……”他颤颤站起身来,“隆科多,随我去往皇庄,灌那蠢妇一杯毒酒,就算舍了脸面,也要争得小爷的宽恕!”
若皇上得知,一切都晚了。
隆科多心急如焚,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开口辩驳:“阿玛,不可。”
“当务之急便是救出四儿,至于皇长孙的宽恕,儿子这就去拿银票地契。”说着转过身,就要去往书房。
佟国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暴喝道:“逆子,都什么时候了,还念着你的四儿?不敬皇家,妄图造反,此乃小爷亲口所言。李四儿必死无疑,若她不死,佟佳氏必受牵连,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佟夫人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她也知道“贱民”的严重性,何况皇长孙夸大言语,就是逼着李四儿去死。
尽管她怜惜孙女,但只能如老爷所说那般,没有第二种选择!
闻言,隆科多的面色,瞬间变得阴沉。
“不知者不罪,四儿骄纵有错,可错不至死。阿玛为官多年,怎就变得如此冷血?”
红着眼看向佟夫人,他直直跪了下去:“额娘,四儿生了您的亲孙女,儿子如何也离不开她。十万两不够,那就二十万两,小爷尽管拿儿子出气,儿子什么也不求,只求四儿的一条命!”
佟夫人被他说得落下泪来。
深吸一口气,她期期艾艾道:“老爷,隆科多说的,也不错。李四儿那蠢妇,就算脱层皮也好,什么鞭刑棍刑,该她受着!只要小爷出完气,给她留得一条命……”回了佟府,总能医治回来。
隆科多攥紧掌心,终是没有开口,双眼一闭,像是默认了。
……
佟国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用同样不可思议的目光瞧向夫人,半晌摆手道:“你们待在府中,我去。”继而吩咐管家:“去拿朝服顶戴,并一壶毒酒,备好马车,即刻出行!”
隆科多猛然抬头,跪姿摇摇欲坠,哑声央求道:“阿玛,额娘。”
说罢骤然起身,狠狠往墙角撞去,“既如此,儿子也跟着一起!”
即将撞上的时候,隆科多放慢了速度。终于,佟夫人死死抱住他,流着泪对佟国维道:“老爷,你要逼死我儿吗?”
随即厉声吩咐管家:“不许去!开库房,把我的嫁妆拿出来,还有寝卧博古架上的木匣,里头藏着几万两。”
一边是老爷,一边是夫人,管家左右为难,场面一时陷入僵持。但因夫人掌家多年,积威甚重,陪嫁成了他的妻子……
半晌,隆科多阴鸷地盯着他:“还不去?”
管家吓了一跳,缩起脖子连连应是,不敢再看老爷。
佟国维捂住心口,踉跄一下,只觉头晕目眩,忙被佟夫人搀扶到了房里.
凑齐二十万两,用了一个时辰。
佟夫人长出一口气,望着银票满是心疼,库房的银子还了国库,如今家里剩的,只有这么些了。
可想到儿子,终是咬牙合上木匣。
隆科多接过木匣,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急切道:“备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通报,佟佳氏一众族老齐齐踏入正厅。
来者皆是上了年纪,白发苍苍,在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辈,在他们面前,就连佟国维也要自称小子。
隆科多大吃一惊,不等他们见礼,一位族老发话了:“就在方才,大理寺接到十六张诉状,都是我佟佳氏的小辈。罪状鸡毛蒜皮,不值一提,譬如下衙寻欢,譬如宠妾过度,可你知不知晓——”
他颤声说:“状者是四贝勒。那些小辈,少不了审讯一遭。”
另一位族老慢慢道:“家族名下的商铺,不论嫡支还是旁支,忽然间没了生意,老朽心急万分,可就在来时,九阿哥递话说,是他出的手。”
“贵妃甚少动用孝懿皇后的人,就在方才,贵妃往宫外传了话。”第三位族老盯着隆科多,“太子妃让人收回族中命妇的牌子,今后拒绝接见;宜妃去往承乾宫拜访,话里话外都是宫权的归属,可即便协理之权,贵妃也不能丢。”
最后一位族老,差些拄不住拐杖,“太子爷遣人来报,明儿早朝,他将亲自弹劾佟佳氏管束不力,佟国维教子无方,隆科多窝藏逆贼,谋害嫡妻……只待天诛!”
73. 废人 一更
拄着拐杖的族老说罢, 冷冷望向隆科多,“佟佳一族仰仗皇恩,这一桩桩一件件, 不是我们担待得起的。”
“赫舍里氏, 你糊涂啊。”另一位族老叹了一声,失望地说,“若是早早前往皇庄, 给那贱妾一杯毒酒,取得小爷的宽恕, 便什么事都没有。还想凑齐银两赎人,白白浪费几个时辰,如今一切都晚了。隆科多脑子进了水,你和佟国维,同样进了水不成?!”
每每想到此,族老一口气没喘上来。太子爷, 四贝勒他们, 就等着隆科多的表态, 等着佟佳氏的表态, 哪想等不着,小爷已然回宫, 这才忍无可忍, 出手对付。
“为了佟佳一族, 为今之计, 唯有亲自进宫,向皇上请罪。”另一位族老双目锐利,“若你依旧执迷不悟,老朽只好做主除族。舍你一人, 保全整个佟佳氏,如若佟国维在此,定然也是愿意的!”
“——你是要家族,要仕途,还是要李四那蠢妇?”
族老们的反问,不亚于晴天霹雳,劈得隆科多踉跄了一步,手里木匣差些拿不稳;佟夫人的面色惨白一片,她不住摇头,怎么会呢。
皇阿哥,太子爷,甚至宫里娘娘接连发难,却是剑指宗族,剑指整个佟佳氏,逼着他们做出选择,连退路也没有。
他们身为嫡支,却也仰仗宗族,无法与德高望重的族老相抗,若隆科多被除名,一切都完了。佟夫人六神无主,回过神来夺走儿子手中木匣,“你听见了?快快去往皇庄,快去!”
“皇庄?晚了。”佟国维被儿媳赫舍里氏搀扶着,沉沉望着母子俩,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什么叫谋害嫡妻,隆科多,你给老夫解释。”
小赫舍里氏默默流泪,烫得佟夫人僵直了身子,隆科多骤变了脸色。
佟国维没有刨根问底的心思,只怒极而笑,“好,好。过了今晚,你我父子缘分已尽,现在,当下,即刻同我进宫!”
说罢朝族老拱了拱手,颓然道:“是晚辈教子无方,这就领孽障前去请罪。”
拍了拍小赫舍里氏的手,佟国维望向一动不动的隆科多,最后问了一遍:“你去还是不去。”
佟夫人嘶声喊他:“老爷……”
“你我夫妻几十载,落不到和离的地步。”佟国维淡淡道,“佟家要有灭族之祸了,夫人怕也摘不干净。”
和离。
这个词儿一出,佟夫人浑身失了力气,不可置信跌坐在地上。
隆科多见额娘如此,双目通红,心如痛绞,只想大笑出声,不仅几位族老,老爷子同样在威胁他。
皇长孙回了宫,皇长孙回了宫!凑齐银两也无济于事,四儿已然没了生路。
被众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张张嘴,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去。”.
时辰不早了。乾清宫允了请见,等父子俩跪在大殿,暮色已然黑沉。
殿前点了烛火,照得皇上的神情忽明忽暗。佟国维不敢直视圣颜,趴伏在地,痛斥自己‘管教不力’,隆科多‘宠妾灭妻’,佟夫人‘糊涂溺子’,有关李四儿的所作所为,更不敢有丝毫夸大,说到伤心处,眼眶通红,难以言语。
“都是奴才失察,阖族却是毫不知情。”佟国维哽咽道,“奴才恳请皇上严惩孽障,严惩奴才!”
对二子隆科多,佟国维心冷至极,就如方才所说,“父子缘分已尽”,这话一出口,便已不在乎他的死活。
可他还是佟佳氏的族长,不能不顾家族,若能求得皇上宽恕,贬低自己、吃点苦头算什么!
舜安颜与公主的婚事定在九月。嫡次子已经废了,嫡长孙决不能有失,他是个好孩子,如何能被糊涂的亲长牵连?
有了皇上的准话,太子爷才会下令收手,这是他唯一的希冀了。
佟国维说完,皇上没有开口。
半晌,皇上敲了敲御桌,终于打破窒息的寂静。
他看向隆科多,不辨喜怒:“李四那贱妾,惹得皇额娘亲自处置,你可知道?”
隆科多猛地抬头,眼底光亮熄灭了。
双手死死掐入掌心,即便知道爱妾难逃一死,可听闻此话,还是有了万念俱灰之感。
荒唐,太荒唐了。
“奴才……替四儿认罪。”他重重磕了个头,“奴才,更为自己的糊涂认罪。”
痛入骨髓,疯狂到顶,反倒平静下来。他一五一十诉说自己的罪状,甚至承认纵容妾室、迫害嫡妻,他知道李四儿购买药方,也知道购买庄子的用途。
佟国维死死闭着眼,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畜生。
隆科多说罢,再次磕了个头,忽而道:“奴才有罪,可奴才更为皇上表哥担忧。”
四儿没了,罪魁祸首也别想好过。
佟国维面色一僵,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太子爷和众位皇子瞒天过海,逼迫宫中贵妃,把控佟佳一族,使得连坐重现,人心惶惶,未向皇上请示,有悖皇上仁恩。”隆科多双目炯炯,“今儿是佟佳氏,明儿便是纳喇氏,难免波及整个朝堂,故而,奴才更为皇上担忧!”
这话一出,寂静变为一片死寂。
佟国维摇摇欲坠,恨不能晕过去才好。
完了,全完了,佟家也完了。
太子爷与诸位阿哥倒逼佟家,倒逼隆科多认罪,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却不能摆在明面上。
离间天家父子,暗指太子拉拢兄弟、觊觎皇位,隆科多有八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就算成功又如何?
佟国维想说皇上,不是这样的,您别听信这畜生的话!可因着太过惊惧,身躯剧烈发颤,话语卡在嗓子眼,怎么也出不来。
隆科多一笑,眼底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当即想要抬眼,看看皇上神色如何,是否生了忌惮?
下一瞬,他的笑容凝固了。
屏风后头,走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八爷温文尔雅,朝他微微一笑,“佟二爷此话差矣。”
“汗阿玛明察秋毫,怎会不知?”
八爷温声说,“早在动手的时候,二哥四哥抽不出身,九弟更是忙碌,我便当仁不让,前来向汗阿玛请示。”
最后感慨一声,“哪想刚刚说罢,佟二爷到了!这可真是说不出的缘分。”
……
佟国维绝处逢生,隆科多的笑不见了。
缘分?缘分!
谁与你的缘分?八贝勒刚刚成亲,拥有三日休沐,怎会出现在这里?!
聚集满腔心血的雷霆一击,轻飘飘打在棉花上,怎一个怒字了得。隆科多眼前一黑,心脏剧痛,嘴角溢出鲜红。
皇上瞥了胤禩一眼,像是默认了,这一个两个的,心眼多得很。
衬得朕毫无用武之地,也只有处理逆臣,清理门户了。
对那句‘表哥’充耳不闻,皇上寒声道:“隆科多对太子不敬,对皇家不忠,拖下去,拖到慎刑司,他与李四儿,只能活一个。”
又朝佟国维道:“朕做主,去除族谱,着隆科多与赫舍里氏和离。至于牢里的刑罚,朕请来舅母来观,舅舅觉得如何?”
隆科多心如死灰,蓦然怔住了。
四儿没死?
那他说出那席话,是为了什么?!
“……”佟国维浑浑噩噩地道,“奴才遵旨。”.
刑部有牢狱,皇宫也有内牢。
太后因着往年经历,最见不得贱妾越过嫡妻,此时被宜妃搀扶着,站在慎刑司外,朝佟夫人摆手道:“进去观刑罢。李四儿本就该死,由隆科多亲自行刑,也算求仁得仁,你得受住。”
两人只能活一个,这是皇上的旨意。在常人看来,皇上堪称仁慈,无疑饶了隆科多一条命,因为李四儿必死无疑。
可在泪流满面的佟夫人看来,不是这样的。儿子喜欢李四儿,犹如疯魔一般,指不定……
想到此,她悚然一惊,来不及害怕即将发生的一切,火急火燎往里奔去。
隆科多与李四儿,两人关在一间牢里。终于意识到弘晏皇长孙的身份,李四儿害怕了,缩在角落绝望不已,忽然间见到了爷,眼睛暴亮,哭嚎道:“爷!爷救救我!”
隆科多心都要碎了。
死死抱住李四儿,望着她破相的面容,不仅没有嫌弃,嘴里还不住安抚,听得慎刑司大太监站在外头,似笑非笑:“佟二爷,停停。皇上有令,半个时辰之后,若牢中无人身亡,便赐一人一杯毒酒,苦命鸳鸯一道走吧。”
说罢,朝高处指了指,“墙上挂着鞭棍,您自取就是。”
隆科多僵住了,李四儿也僵住了。
不到片刻,佟夫人扑了过来,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隆科多,你要气死额娘吗?还不掐死那贱人?!”
霎那间,李四儿明白了一切。
她如坠冰窖,不住摇着头,泪眼婆娑地抬眼:“爷,你要杀了我?”
隆科多心如刀绞,低声道:“……爷怎么舍得。”
牢外,佟夫人不住催促,大太监笑眯眯地道:“太后赏了奴才一块西洋怀表,奴才这就给二爷计时。”.
被恐惧攫取住心神,另一边是生的希望。
李四儿目光闪烁起来,半晌呢喃一声:“爷,您把铁棍给妾,妾自行了断。您不能有事,您要为我好好照顾孩子。”
隆科多鼻尖一酸,一句“爷替你死”憋在心头,佟夫人凄厉的嗓音传来:“隆科多,你想想额娘,想想额娘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机械地起身,机械地取下铁棍,递到李四儿手中。
李四儿凄凄一笑,闭了闭眼,狠狠往隆科多腿上砸去!
咔擦一声,骨碎的声音响起,隆科多闷哼一声,下意识掐住李四儿的脖子,两人双双倒在了地上。
“贱人,贱人!你敢!”佟夫人尖声摇头,双目发直,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
李四儿憋得面目青紫,手中铁棍拼了命地砸,隆科多死死掐着她,血肉横飞间,双腿没了知觉。
这是太医都救不回来的伤。
他废了。
李四儿嗬嗬几声,渐渐没了呼吸,依然不忘最后一击——
铁棍砸在隆科多的双腿之间,看得佟夫人白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74. 喂猪 二更
李四儿死了, 隆科多废了,今后怕是连人道都不能人道了。
佟夫人眼睁睁看着儿子遭受如此大罪,昏厥在地的时候, 身躯止不住颤动。血肉横飞、惨绝人寰的场面, 活生生在面前上演,这般刺激,怕连成年男人都受不住, 何况养尊处优多年的贵夫人?
即便见惯了酷刑,见惯了人性, 等一切尘埃落定,慎刑司大太监依旧有些咋舌。
这是他从未预料到的。
一个贱妾而已,图什么?
佟二爷一开始下狠手,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唏嘘地摇摇头,他召来守在外头的小太监,“你去禀报太后与宜妃娘娘, 咱家亲自向皇上复命。”.
听闻回禀, 太后惊讶不已, “这……怎能落到这个地步?”随即叹了口气, 露出畅快的神色,“也是自作孽, 不可活。”
宜妃抚了抚发鬓, 桃花眼闪过一丝冷光, “可不是?也是自个瞎了眼, 看上心肠歹毒的玩意儿,捧着护着,不知有多喜欢。臣妾倒还觉得,此番境地便宜了他!”
“皇帝说了, 除族是免不了的,活下来,倒还不如去了的好。”太后拍拍她的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还有小赫舍里氏,可怜的孩子。和离归和离,当受族中补贴,分去半数家产,否则哀家绝不同意!”
……
乾清宫,八爷已然不在此地。
皇上摆摆手,让慎刑司大太监退下,随即看向浑噩至极的佟国维,语气和缓:“一切事了,舅舅去领舅母,还有隆科多回府罢。太子老四几个,为给元宝出气,实在胡闹了些!收手之后,朕自会训诫。”
言下之意,便是此事翻了篇,冤有头债有主,佟佳氏阖族逃过一劫,很快就能重获安稳。
可就算翻篇又如何?佟家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佟国维踉跄着起身,进宫的愿望达成,却实在笑不出来,感激之余,只觉心里空茫茫的。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奴才,谢皇上隆恩!”
离去之前,皇上淡淡叫住他:“听说舅母为赎贱妾,凑齐了二十万两?”
佟国维面色一变,皇上制止了他的请罪,“这二十万两,加上舅母,还有隆科多名下所有产业,当作和离的补偿,你可有异议。”
佟夫人掌家多年,隆科多更是小辈中的顶梁柱,受族中所有资源倾斜,这一分,便要分去嫡支四分之三的家产。
再次跪拜下去,佟国维摇了摇头,苍老的双目噙着泪:“回皇上的话,这都是应该的。只是岳兴阿……”
隆科多成了废人,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岳兴阿就是二房唯一的独苗了。他最疼长房嫡孙舜安颜,可对岳兴阿,也是关怀有加,若他跟随儿媳离去,实在舍不得。
“舅舅舍不得,却也要舍。孩子还小,离不开额娘,待他长成,朕赐蓝翎侍卫一职,不必担心他的前程。”皇上意味深长,“何况有温宪的额驸在,佟佳一族,如何没有当家人?”
这就是明确舜安颜的下任族长之位了。
太后生怕养出佟佳氏的野心,故而挑了舜安颜,让小夫妻另起一府,可就在今日,皇上变了主意。
舜安颜先是皇家的额驸,再是佟家的族长,此间顺序再妙不过。
皇上微微一笑,看着佟国维叩头谢恩,终于放了他走:“去吧。”.
毓庆宫。
自绑了李四儿回宫,知己爹娘争相出马,弘晏已经当了半天的隐形人。
五爷一回宫,急急往九爷的院里去,很好履行了传声筒的职责,紧接着一刻不停奔向翊坤宫;至于八爷是如何知道的,除了隐约清楚内情的太子,其余人实在不明白。
知己之争暂且消弭,为弘晏出气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卯足了劲,简直称得上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而知己众多的元宝阿哥,只能被太子妃拘在身边,乖乖看额娘绣小衣裳,一边心虚一边讨好,谁叫太子妃终于知道他养猪的事儿,当即给太子甩了脸色。
父子俩一道瞒着她,怎么,怕她嫌弃元宝的新爱好?
冷声叫人撤下佟佳氏命妇的牌子,对太子递来的眼色视而不见,太子妃淡然端坐,不到片刻,太子没辙了。
瞒着劁猪的事,他也是为了福晋好,她怎就怪起他了?
始作俑者还在这儿逍遥呢。
目光睨向始作俑者,弘晏目不斜视,太子:“……”
这儿子不能要了。
恰逢四爷求见,太子大步而出,一腔怒火发泄在隆科多身上,这才有了后来的倒霉事。
弘晏少有好奇的时候,现下实在挠心挠肺,想要知道那俩的下场。碍于太子妃的‘威慑’,这才不敢显露出来,熬了许久,终于从去而复返的阿玛口中,得知新鲜热乎的一手信息。
太子妃专注听着,偷觑她的面容,太子放下提着的心,气消了就好。
“汗阿玛仁慈,尚留隆科多一条命,却和死了没有区别。”
听说佟夫人尚未清醒,怕有中风的征兆,想到此处,太子嘴角含了一抹笑,“都是自个作的孽,让朝臣挑不出错,更让佟佳一族感激涕零……”说罢感叹一声,“汗阿玛英明。”
还有舜安颜的族长之位,太子若有所思,一脸学到了的神情。这般掌控臣子的手段,若他处在汗阿玛的位置,能否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弘晏同样若有所思,随即感动不已,汗玛法这般,是不是也为给他出气?
感动的同时,弘晏总觉得有什么被他遗忘了。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太子妃搁下绣品,温声开口:“赫舍里氏既与隆科多和离,单凭她一个弱女子,接手族中产业,总显捉襟见肘。本宫当派几个嬷嬷前去帮扶,爷觉得如何?”
太子无有不依,颔首道:“合该如此。”
说话间,何柱儿快步走来,压低声音道:“太子爷,皇上召见。”
“……”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只召了孤一人?”
天色这么晚了,难不成有什么要事?何柱儿摇头表示不知,太子严肃了面色,让福晋与元宝早些歇息,继而匆匆离去。
弘晏望着他的背影,终于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
四叔他们先行动手,八叔随后添补,真要计较的话,算得上先斩后奏。
弘晏琢磨着,事情已然翻了篇,汗玛法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难不成还能怪几位叔叔抢了他的活儿?
成功吓到了自己,弘晏觉得今儿沾上晦气,脑子变得不清醒了。
迅速把思维清空,甜甜地与太子妃告别,“额娘,晚安。”.
夜色深沉,乾清宫站了一溜的皇阿哥。
太子领头,四爷八爷九爷在后,连报信的五爷也没落下。几人面面相觑,随即垂下头去,在心里猜测皇上的用意,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忐忑起来。
太子心想,八弟不是回禀了么?
四爷皱眉,老八不是回禀了吗。
八爷疑惑,我已求得汗阿玛准许……
五爷脚软,为整治佟家,报信也是错?
九爷嘀咕,生意这回事,可是老爷子允诺了的。
皇上长久注视他们,缓缓开了口:“太年轻,太冲动。顾前不顾后,急着出手,却是没有思虑周全,留给逆臣钻空子的机会,最后还得朕来解决。”
说罢看向八爷,“你如何能够笃定,佟家人不会早来一步?”
说得皇阿哥们心下一凛,齐齐惭愧起来。
皇上评价道:“用意值得夸赞,手段稍显欠缺。朕思来想去,给予你们锻炼的机会——去往玉泉山喂猪。”
迎着几人震惊的面色,皇上一锤定音:“比上一比,谁喂得更好更快,谁就回朝办差。喂猪是个技术活,静心耐心缺一不可,至于比试结果,就让元宝,还有你们的福晋裁决。”
“……”九爷面色空白,喃喃道,“我没有福晋。”
“没有福晋,不还有侄儿么?来回方便得很,若赶不回宫中,此地恰与畅春园相近,走动走动也无妨。”
皇上和善一笑,转而看向四爷,“昨儿温宪同朕说,想去皇庄瞧瞧。明儿捎上福晋的同时,记得捎上妹妹。”
“好了,朕乏了。退下吧!”
75. 入水 一更
皇阿哥告退之后, 皇上感慨着对李德全道:“莫说皇子皇孙,单单京城这些富贵人家,懂得养猪的又有几人?”
“了解农事, 才能了解百姓, 了解他们想要什么,缺乏什么。”皇上往御榻走去,目光极为深沉, “依朕看,不仅是喂猪, 日后上山下田,都得来一遍……”
李德全诺诺应是,一边服侍皇上更衣。
心里暗想,或许有圣上说的‘体验农事’,但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小爷的知己们抢了您的活儿吗?
皇上哪里知道大总管的腹诽, 一想到明儿那场面, 整颗心都舒畅了。
“安歇吧。”.
这么晚了, 佟府依旧灯火通明, 闹得人仰马翻,人心惶惶然一片。
短短半日天翻地覆, 佟国维没脸向皇上索求太医, 回府之后, 强撑着身子, 请来民间颇有声誉的大夫,轮流为昏迷在床的佟夫人诊脉。
大夫瞧过之后,无一例外地摇摇头,委婉表明了佟夫人的‘不好’。
身体大幅度地发颤, 许是受了刺激,有中风之兆,他们没有万全把握治好。至于凄惨万分的隆科多,佟国维领着人,只草草看过一遍,止了血,敷了药,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有大夫惊恐不已,腿脚打颤,路都走不稳了。佟大人乃是深受皇恩的国舅爷,佟二爷和佟夫人,是如何成这般模样的?
好在佟大人并没有迁怒的意思,客气地请来,客气地给了封口费,随后吩咐左右闭门谢客。
其间,舜安颜与小赫舍里氏想要求见,都被他阻了。送走大夫之后,佟国维活似老了十岁。
管家跪在廊下,手中捧着库房钥匙,直跪得双膝发抖,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却不敢出声求饶。
里间,坐在佟夫人身旁,佟国维疲累地笑了笑,平静道:“明儿开祠堂,请族谱,除去孽障的名字,夫人怕是看不见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躺在床上一辈子,当是赎罪了。
他也不是一样?
孝康皇后与孝懿皇后带来的荣光,遮蔽了他的眼睛。时刻想着振兴家族,却忘记最为根本的修身齐家,家不齐何以治国,何以平天下?
报应,都是报应!.
翌日。
佟家的变故渐渐发酵,传遍了整个京城,比前些日子明珠罢官还要热闹。
诸多传言,自然是皇上过问了的,加工后的版本。
于是所有人都听说,佟二爷前途无量,却为一个贱妾谋害嫡妻,违逆人伦,而那贱妾,还是从岳父兼亲舅舅身边抢夺来的!
皇上仁慈,只赐贱妾一死,隆科多竟然抗旨不从,最终,被濒死疯狂的贱妾砸烂双腿,至今生死难料。
高门大户的爱恨情仇,百姓最是爱听,震惊过后,无一不显畅快的神色。
好!这样的下场,真是活该!
短短半日,隆科多的名声臭不可闻,甚至有遗臭万年的趋势,连带着佟佳一族蒙上了阴影。
百姓如此,那些得知内情的宗室朝臣,耳提面命家中子弟约束妻妾,牢牢记住一句箴言——宁肯招惹太子,万不能招惹小爷。
当然,太子也是不能招惹的。
总之一句话,玉泉山,是皇长孙殿下的地盘!!
……
弘晏从床上爬起,前往正院用膳的时候,发现太子也在。
往日这个时辰,阿玛早就上朝去了,当下未着朝服,面色黑沉;还有额娘,额娘好似在憋笑。
弘晏脑袋冒出一个问号:?
太子妃脸都红了,笑得太子恼羞成怒,重重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福晋,元宝来了。”
迎着儿子困惑的眼神,太子妃贴心无比,柔声解释,“今儿皇庄,额娘与你同去,阿玛要喂猪呢。”
弘晏:“…………”
太子挂不住脸色,连忙扯四爷他们下水:“汗阿玛罚的,不止孤一人。就如老四,有弟妹在,还有温宪在,他能舍下脸面?”
不过随口一说,太子成功安慰了自己,越想越觉得对。
还有老八,新婚不久,被福晋瞧见这般模样,他能自在喂猪?
老九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至于老五,光和福晋吵架去了,经验多又如何?能有什么效率。
太子琢磨着,几个知己碰在一块,他们争得头破血流,最后的胜者定然是孤。
皇庄主人,可是孤的亲儿子!
弘晏一言难尽恍恍惚惚,太子妃冷不丁道:“爷还挺会苦中作乐。”
太子:“……福晋从何得知?”
何柱儿想要笑破肚皮,可是他不敢。死死掐住腰间软肉,不小心发出一声鹅叫,在太子冷冷扫来的时候,躬身小心道:“奴才昨夜有些着凉,还望太子爷恕罪。”
太子盯他好半晌,一甩衣袖,“出发。”.
不过一晚上,皇庄大变了模样。
不仅有猪,还添了鸡鸭鹅,成体幼崽都有,以及两头健壮的小牛。
这些都是小爷吩咐的,总管不敢怠慢,今早准备得整整齐齐,此刻候在庄前,笑容满面恭候主子来临。
一辆马车来了,又一辆马车来了,总管笑容渐渐呆滞,最后人傻了。
四爷五爷八爷九爷,四福晋五福晋八福晋,还有长居宫中的温宪公主,除了五爷,都是来参观皇庄的?
瞧瞧几位爷的站位,泾渭分明;特别是四爷八爷,分的远远的,一个笑一个不笑,知道的以为兄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仇人呢。
总管百思不得其解,还在傻眼间,太子的马车到了。
太子妃笑吟吟牵着弘晏,太子下了车辕,眉梢一挑,呵呵,都挺积极。
“二哥,二嫂,元宝。”
除了八福晋是新妇,尚且有些拘谨,其余几个福晋,全用热切的眼神望着侄儿,好似自家爷不值一提。
盯着弘晏看的,还有新奇又欣喜的温宪姑姑,以及众位好知己,好叔叔。弘晏打了一个哆嗦,对即将到来的修罗场持抗拒态度,今天是团建农家乐,暨皇家喂猪大赛,绝不能歪到奇怪的地方去。
甜甜地打完招呼,弘晏板起脸切入正题:“请进,该喂猪了。”
正准备叙旧的几位知己:“……”
心脏爆裂的总管:“……”
四爷脚趾头动了动,八爷温润的笑容裂了条缝。五福晋怼了五爷一下,神情温婉,语调轻柔:“爷,听侄儿的话,该进去了。
所有人大吃一惊,五福晋对待五爷的态度,今儿意外的好。
五爷却如见了鬼似的,睁大眼望着她,五福晋顿了顿,忍住骂他王八的冲动,笑着鼓励道:“爷要一马当先,不能落于人后,这关乎妾身的脸面。”
听闻这话,众位福晋恍然大悟,可不是么?
喂猪有什么好逃避的,这可关乎她们的脸面,也关乎爷的脸面。喂不好就回不了朝,孰轻孰重,那还用选?
于是太子、四爷、五爷被赶鸭子上架,八爷被八福晋信任的目光瞅着,心下一软,当即涌上万丈豪情。
也罢,不就是喂猪么。
除了孤零零的九爷,他左瞧右瞧心下一喜,与哥哥们不同,他若磨蹭下去,不就可以逃避读书了?
刚要执行偷懒计划,温宪公主叫了他一声:“九哥。”
“宜妃娘娘请皇玛嬷捎了话,叫我盯着你的进度。”温宪害羞地笑,“宜妃娘娘说,小九好好干,如果偷懒,后果不是你能想象的。”
九爷:“……”
额娘,您是我亲额娘吗??.
畜棚很干净,不脏乱,卫生条件无可挑剔,加上嘎拉着东北嗓的四小只,全体猪崽成功享受到国宾级待遇。
五爷眼疾手快,拿起目前配好的、最受青睐的饲料篮,专喂劁过的猪崽,一边抚摸一边喂食,起先是效率最快的那一个。
他有经验,四爷却没有。胤禛却半点不急,沉下心来,专盯五爷的动作,盯了一刻钟,这才不紧不慢的动起手。
八爷悟性最快,好似天生与猪崽亲近,他一笑,饲料就被喂了进去,看得一旁的九爷目瞪口呆,这是什么原理?
九爷摸了摸面前的几只,目光慈爱,自觉很是温柔,却遭来凶狠地一拱,然后摔了个屁股蹲。
他不可思议地爬起来,气得面颊烧红,抬头一望,大松了一口气。
很好,几位嫂嫂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家爷,没空注意他,温宪……温宪和大侄子看鸡鸭鹅去了。
九爷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准备上手,又被拱了个屁股蹲。
胤禟:??
——因为他运气不好,选的猪崽恰恰是弘晏遛弯的四小只,它们口味最刁,脾气最暴,还没被劁!
九爷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他气炸了,另一边,太子同样盯着五爷,微微恍然,原来如此。
或许是父子一脉相承,太子上手的速度,比四爷还要快上一丝,看得太子妃含笑点头,爷没给元宝丢脸。
四福晋沉稳微笑,八福晋与有荣焉,五福晋满意点头,不错,学了那么多天,总算没学到狗肚子里。
她还说呢,胤祺捞王八这么精准,原来是天赋使然!
……
等弘晏检查完鸡鸭,扭头一看,九叔不见了。
这才半个时辰不到,他仰头问温宪,“姑姑,你看到九叔了吗?”
温宪公主一惊,左右张望一番,没人。她不禁急了,高声问专注喂猪的四爷:“四哥,九哥去哪了?”
四爷刚刚感受到喂猪的乐趣,闻言手一顿,朝九爷原来蹲的位置一扫,继而起身眺望——
畜棚的另一头,是刚刚挖掘的蓄水池塘,为养鸭鹅用。四爷离得不远,定睛望去,只见池塘旁边倒着一个人,仔细一看,这不是老九么。
九爷四脚朝天,脸色空白,紧紧抓着四小只的猪蹄,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却因势单力薄,慢慢被拱进了池塘里。
扑通一声,溅起几丈高的水花,片刻,传来一道隐约的声音,与猪叫交相辉映:
“元宝,大侄子~救救九叔~”
76. 贤明 二更(修)
弘晏隐约觉得有谁在呼唤自己, 被温宪公主拉着往畜棚走去。被侄儿与妹妹困惑的眼神望着,四爷脸色霎时变得有些奇怪,轻咳一声, 尽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 “九弟落水了。”
不消四爷提醒,太子几个也察觉到了不对劲,放下手中活计, 朝池塘远远一望——
水里扑棱的人影,还真是老九。
四只猪崽还在哼哼叫, 摇尾巴排成一排,堵住新饲主上岸的路线,像成了精似的!
太子:“……”
八爷:“……”
尽管不合时宜,嘴角泻出一丝笑意,立马隐了去。
这倒霉催的,喂个猪而已, 怎的就把自己喂池里了?
五爷惊呆了, 凑近看的五福晋惊呆了。这还是来时光鲜亮丽, 喂猪胸有成竹的九弟吗?
尽管胤禟会水, 眼看一母同胞的弟弟倒霉,扑棱得很是吃力, 五爷真真是心疼不已。
天可怜见, 胤禟何时受过这苦, 瞧这水位不知有多深, 抽筋可就完了。
也只有五爷是纯粹的心疼,其余皇阿哥严肃了脸,一边憋笑,一边催促皇庄总管, “还不救人?”
总管吓得面色空白,连忙召集会水的人手,“是,是!”.
弘晏奔到池边,总算听清九爷讲了什么。
“九叔,大侄子来了,您撑住。”他把猪崽赶到一旁,想了想,蹲下身指点道,“您试试站直,站稳,在水中扑腾耗费力气,我们得保存体力。”
九爷唤来了救命稻草,不知有多感动。咕噜噜吐出一个气泡,下意识地点点头,对弘晏的话言听计从——
然后他愣住了。
这水还挺浅。
救援队十万火急地赶来,定睛一看,就见九爷泡在池里,水位还没过腰,大半身子露在外头。
救援队:“……”
这,这好像不需要他们,爬都能爬上来叭。
九爷恼羞成怒,俊脸涨得通红,压低声音让他们退下。
救什么救,被奴才们瞧见,爷的一世英名都丢尽了。等他上岸,立刻把死猪崽子炖了吃!
这厢,救援队磨磨蹭蹭,迟迟不下水;那厢,五爷心急如焚,实在看不过眼,领着太子、四爷、八爷前来催促。
几位福晋与温宪公主远远眺望,小叔子/九哥遇到如此困窘,她们祝福便好,不宜凑热闹。
“你们好大的胆子。人命关……”下一瞬,五爷焦急的训斥,卡在了喉咙里。
他生生拐了个弯,“……天哪,九弟,待下面做什么,还不上来。”
九爷瞪着亲哥,脸色由青变紫。
高高低低的笑声响起,太子眼睛一闭,暗自警醒,孤是储君,孤要保持风仪。
八爷动了动唇,在心里感叹,宜妃娘娘也不容易。
四爷打心底怀疑自己,从前的他是有多蠢,要和蠢货勾心斗角,争夺知己之位?
弘晏没有笑,双手托腮,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九叔前来皇庄一趟,要是娶不到福晋,便成他的罪过。
怎么就步十四叔的后尘了?.
九爷狼狈地上了岸,火急火燎前往厢房沐浴更衣。
等他拾掇完毕,午膳也备好了。满满两桌子,不是什么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却也丰富意趣,有鸡鸭,有皇庄出产的青菜红薯,还有采摘来的蕨菜苋菜,让人眼前一亮,换换口味常常鲜。
微服在外,不用讲那么多规矩,慢慢的,连八福晋都放松了许多。她本就能说会道,太子妃又待她和善,不一会儿,便和嫂嫂们说说笑笑,积极融入妯娌之间。
八福晋喜欢这里的氛围。不讲后宅,只论农事,没有看不起,更没有避讳,兄嫂们和乐一片,全托了侄儿的福。
若不是环境使然,谁愿意竖起尖刺?皇上惩罚胤禩喂猪,八福晋原有些忐忑,如今笑容灿烂,巴不得多来几遭。
另一边,众位爷落座完毕,将大侄子拱在中间。
弘晏左边坐着阿玛,右边坐着四叔,对面坐着八叔——万万没想到,一顿农家乐,竟也躲不过汹涌而来的知己暗潮。
正坐立不安之时,九爷半披着湿漉的头发,贴心地救了场。
他黑着脸质问总管,“爷负责的四只猪崽,烤上来没有?”
“……”总管赔笑,“您说的几只猪崽,得作种猪用,用处大着呢!小爷说了,暂且不能杀。”
五爷搞清楚了状况,闻言赶忙圆场:“那四小只,平日都是侄儿亲自喂养,胃口刁了些,脾气大了些,你要多多担待。”
四爷也道:“为研究饲料配比,它们付出不小,都是猪中.功臣,哪能说杀就杀?”
八爷温柔地说:“哥哥坚信,九弟心胸宽广,定然不会和它们计较。”
太子赞同颔首。
九爷:“……既是侄儿喜欢的猪崽,弟弟就放它一马。”
要是烤了炖了,元宝心疼怎么办?
说罢悻悻然入座,朝弘晏挤出一抹笑。
那能屈能伸的模样,引得太子没眼看;四爷瞥去一眼,想了想,摘下刚刚贴上的‘蠢货’标签。
还需提防。
为阻止老九卖惨讨好,四爷夹了一筷子野菜,放到知己冒尖的碗里,“那些鸡鸭幼崽,只为养大了吃?”
不等弘晏回话,五爷笑道:“四哥猜对一半。侄儿说了,动物养殖都有共通之处,调配猪饲料的同时,一块研制鸡饲料、鸭饲料,岂不乐哉?”
众人被“乐”字震住了。
难不成,元宝饲养宠物,只是一个幌子?
弘晏被看得一个哆嗦,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重搬“神女入梦”那一套,掰着手指头道:“神女还说,大棚养殖,恒温孵蛋,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可以提高禽畜的成活率。”
四爷一震,虽不知大棚养殖怎么养,恒温孵蛋怎么孵,却是肃然了一张脸,“此话为真?”
弘晏同样严肃地点点头。
这可不是玩笑,四爷眼底浮现丝丝欣喜,“好,好啊。”
八爷放下碗筷,太子缓缓吐出一口气,与九爷一道,齐刷刷望向五爷,脸上浮现几个大字:便宜你了。
五爷被坑来养猪的时候,从未料想过今日。震惊之余,胤祺激动得结结巴巴:“这,这……”
他不是不识好歹之人。就如福晋所说,此乃天大的恩德,做得好,将被天下人铭记,侄儿没有骗他。
回头和福晋商量商量,跻身元宝的知己之位,不知可不可行?
太子既骄傲,又自豪,自豪的同时酸不拉几。
酸他儿子过于慷慨,谁都不忘拉拔,知己遍布四海。像这神女入梦,怎能大剌剌地说出来?
敏锐察觉到了太子的不对劲儿,弘晏露出一抹笑,叫了声:“阿玛。”
“阿玛贤明无比,受人爱戴,也只有您,能够满足儿子的请求了。”
当着众多知己的面,弘晏将他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吹得太子醋意尽去,飘飘然起来,心道元宝最在乎的,还是他这个阿玛。
即便留有本能警惕,却依旧放柔了声音,“你说。”
弘晏竖起一根手指,郑重道:“只有阿玛,能够让人快马加鞭,运来南方土生土长的猪崽。”
弘晏竖起两根手指,肃然道:“也只有阿玛,手下人才无数,能够出海一趟,去往西洋,找寻人们从未发现过的——美味白猪。”
一连两个猪,说得太子头昏脑胀,笑容渐渐消失。
半晌,太子试图挽尊,“汗阿玛最宠元宝,岂不更合适?”
弘晏摇摇头,长长叹息一声,“汗玛法刚刚送我皇庄地皮,尽够了。得寸进尺,非是君子所为!”
桌案一片寂静。
四爷闭了闭眼,沉声开口:“二哥,侄儿说得对。”
五爷不住点头,八爷动容不已。
九爷一抹眼眶,“二哥,您就应了元宝吧!”
77. 太医 一更
太子忽然觉得, 弟弟多了,好,也不好。
先前你一言我一语, 劝老九别和猪崽计较的时候, 太子暗自欣慰,作壁上观看热闹,哪知热闹看完, 如今轮到了他。
都是些坑哥玩意儿,汗阿玛生这么多做什么?
元宝希冀的眼神望来, 太子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别提九爷还在一旁抹眼睛,好似他不派人寻猪,天就要塌了似的。
快马加鞭去往南方,除了拉回的‘货物’不同寻常, 更不符合他堂堂储君的身份, 其余不是问题。
出海还需从长计议, 何况元宝所说的西洋白猪, 长什么模样,重几斤几两, 分布何地, 与黑猪有何不同?
有了人手, 有了目标, 还需争得汗阿玛同意,因为……他没钱。
托付索额图也不是不可以,转念一想,赫舍里氏……好像也没钱。
心间沉重, 太子手里被塞了一本小册子。
翻开一瞧,入眼两幅画,便是弘晏口中的‘大白猪’,用炭笔写就,有些接近后世的素描,画得形象生动,活灵活现。
往后一翻,白猪的习性与大致分布,都在舆图上方标了出来。按图索骥,定能节省人力物力,太子越看越是惊异,这副缩小版的舆图,与御书房悬挂的万国图分毫不差。
这都是元宝画的?
弘晏贴心地解释:“这两幅画,出自农事官的手笔。儿子只需示范一遍,描述一遍,他们即刻领悟新画法,不愧是汗玛法寻来的优秀人才。至于附着的舆图……”
他神色一顿,用什么理由呢。
五爷听得聚精会神,此刻试探着问:“神女入梦?”
弘晏惊喜道:“五叔最是懂我!”
太子:“……”
太子收好小册,一阵无言,默认的同时板起脸道:“菜都凉了,快吃。”.
午后时分,九爷终于寻对了猪崽。
眼见新来的听话无比,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堪称热泪盈眶,“真是好孩子,爷不吃你,从今往后,谁也不能吃你。”
生怕九哥再次落水,一错不错盯着他的温宪:……
这话,还是不要告诉宜妃和皇玛嬷了。
福晋们说说笑笑、消食散步,皇阿哥干劲十足地喂猪,逐渐变得乐不思蜀。喂着喂着,知己们撇开成见,默契地对视一眼,既是惩罚,元宝如今捣鼓的东西,也应瞒着汗阿玛,给他一个惊喜不是?
至于胆大包天,致使九爷落水的罪魁祸首,此时正被弘晏征用,凑到嘎嘎叫的鸭群身边,开始它们伟大的工作——跨种族交流。
弘晏摸了摸猪崽的脑袋,蹲下身宠溺道:“问问鸭鸭喜欢吃什么。问好公鸭,还有母鸭小鸭,鸭口普查,一个一个来,知道吗?”
猪崽生无可恋地哼唧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听说过牧羊犬,从未听过牧鸭猪,就在今天,猪崽开发出了新功能。它们睁着一双黑豆眼,鬼鬼祟祟凑近鸭群,还没发出友好交流,嘎地一声,鸭子惊恐奔逃,还有慌不择路,扑腾到总管身上去的。
与此同时,猪崽接收到鸭崽的跨种族反馈:“妈鸭,黑不溜秋的丑东西好可怕,呜呜呜!”
猪崽:“……”
猪崽气炸了:“说本猪丑,嘎哈子?也不看看自个黄不拉几,几斤几两……”
可怜总管被塞了一嘴毛,弘晏眼睛一闭,教导它们,“站远一点,温柔一点,两大种族和谐相处,需要双方共同努力。”随即鼓励道,“继续。”
总管直愣愣的,看得人都傻了。
慢慢吐出鸭毛,总管心下既敬且畏。农事官在一旁记录,看得心里痒痒,想了想,捧起一株白菜梆子,递到离他最近的猪崽面前,期待地低下头。
回应他的,是一记凶狠的猪蹄子。
“丧尽天良的玩意儿,猪不喜欢吃!”.
夕阳落山之时,众人依依不舍上了马车。
五爷极有眼色地拾掇好自己,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坐到五福晋身边。
眼瞧胤祺越坐越近,五福晋瞅他一眼,往外挪了一挪,那与方才迥然不同的态度,险些没把五爷气死。
他铁青着脸问,“软垫发烫,你坐不住?”
“什么软垫发烫?是喂猪。”五福晋抚了抚心口,“爷被八弟后来居上地赶超,我难受。”
见到自豪的八弟妹,她就更难受了。
“……”五爷瞪大眼,手颤巍巍指着她,“二嫂四嫂她们,全没你看得仔细,他塔喇氏,你可真行。”
五福晋冷笑:“多谢爷的夸赞。”
车厢进行一番短暂的休战。
五爷压低声音:“爷想做侄儿的知己,不知可不可行?”
五福晋眼睛一亮,可行,如何不可行?
他这么问,便是要她拿主意了。五福晋霎时来了精神,琢磨许久,却慢慢冷静下来。
“爷不如再等等。”五福晋叹了口气,分析道,“知己之位不急于一时,如今的您,能争得过四哥,还是八弟?”
这棒槌性子,哪里是知己的料,怕连九弟都争不过,还搁这做梦呢。
一席话犹如冷水,浇得五爷透心凉。
不错,福晋说的不错。
四哥一个眼神下来,他哪承受得住?
自己怕是胆儿肥了。
“唯有好好干活,让侄儿感怀爷的付出……”见他那副丧丧的模样,五福晋有些手痒,没好气地道,“我还没说完呢。”
“天道酬勤,事在人为,等‘养猪手册’出来,爷便有了底气。有了底气,什么事儿办不成?”
说着,五爷越发坐直了身体,半晌拍掌道,“说得好,等手册出来再说。”随即感叹一声,“福晋竟是女中诸葛,爷从前小瞧了你。”
五福晋没有生出骄傲的神色,对吹捧充耳不闻。
她淡淡道:“这一切的前提,便是取得喂猪的头名。超不了八弟,知己之位就是妄想,您说是不是?”
五爷:“……”这不绕回原点了?
“我喂,我好好喂。”
五爷忍辱负重地应下,往外挪了一挪,小心肝有些颤。
这女人的心计,如斯深沉!!
汗阿玛,适龄秀女千千万,您怎就给儿子挑了她?
……
正被五爷念叨的皇上,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两天过去,五天过去,皇上终于发现了违和之处。
喂猪大队好像不想回朝了。
头天还挺积极,渐渐的,唯有老五还在努力。其余人像约好了似的,齐齐放慢速度,悠哉游哉过起农庄生活,半点没有抵触,反倒乐不思蜀起来。
这是皇上如何也没有料到的。
老五努力归努力,他的归宿还是皇庄,哪像太子老四有政务在身,老八老九有特殊差事。
老九还得读书!
眼见毓庆宫的折子堆得老高,再等几日,怕要送到乾清宫来;再想想太子过的神仙日子,还把元宝栓在腰间,连带着他数日见不到乖孙。
皇上不高兴了,不平衡了,连发数道急诏,命令喂猪大队各回各位。
哪想弘晏还是很忙,甚至好些日子赶不回来,与五爷一道住在庄子里,更别说与汗玛法一道用膳;祖孙俩得以长时间相处,已是一个月之后。
皇上知道,李德全也知道,弘晏的新爱好总能维持一个月,算算时间也该换了。
成天泡在皇庄,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太叫人惦念。因为有期盼,也因暑热来临,即将搬入畅春园,那儿离皇庄不远,皇上尚能沉得住气,没有天天盼,天天催。除了对待朝臣更严厉,对待儿子更挑剔,皇上还是合格的皇上,英明的皇上。
——就连弘晏委托阿玛的寻猪事宜,也被皇上包揽了。
太子前来请示,委婉说明囊中羞涩,想请汗阿玛资助一番。皇上没有允准,只微微一笑:“朕来。”
不日便有西洋小国来朝,元宝想要白猪作宠物,倒不如直接寻朕。
胤礽管什么用?
被抢了活干,太子回宫之后,颇有些不得劲儿:“孤觉得,汗阿玛在排挤孤。”
太子妃嗔他一眼,不赞同道:“您净胡思乱想!汗阿玛排挤的,最多是爷的银子,波及不到爷本身。”
太子:“……是么。”.
弘晏踏进御书房的时候,皇上露出一个笑,招招手让他过来。
皇上面容慈蔼,旁敲侧击打探乖孙的新爱好,弘晏二丈摸不着头脑,犹豫一瞬,诚实回答道:“养鸡鸭鹅,养牛。”
皇上:“……”
李德全:“……”
虽不知汗玛法的脸色为何变了,弘晏甜甜一笑,献宝似的拿出一本薄册,上写《养猪手册》四字。
“这是由农事官编纂,五叔润笔,孙儿监制的养猪秘诀,经过重重检验,适合发行。”弘晏双眼亮晶晶的,“汗玛法若觉得好,不如小范围推广试试,孙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皇上吃了一惊,颤着手接过。
弘晏聚精会神,准备应对皇上的提问。
为说服汗玛法,他做了许多功课,自觉胸有成竹,手到擒来。果然不出所料,皇上面色震动,迫不及待地问他——
“除了《养猪手册》,是否还有《养鸡手册》《养鸭手册》《养牛手册》?”
弘晏愣了一愣,“不是的,汗玛法。”
皇上心神一松,就听弘晏乖巧道:“还有一本《养鹅手册》。”
皇上:“……”
皇上冷静道:“李德全,去给朕叫个太医。”
朕需一碗安神汤,一粒救心丸,元宝何年何月才能归来??
78. 恭贺 二更
李德全大惊失色, 弘晏面露担忧,汗玛法身体可好了,几日不见, 如何落到请太医的地步?
眼见李德全火烧屁股似的, 就要往外奔去,皇上缓过劲来,睨他一眼, 道:“罢了,朕说笑的。”
说着翻开《养猪手册》, 怀揣着转变而来的骄傲与高兴,聚精会神开始阅览。
元宝花费一个月的心血,他得细细研读。
御书房一扫奇怪的氛围,变得正经起来。弘晏偷偷观察祖父的神色,像平日处理政务那般,眼神深邃万分, 用‘怒不自危’形容最是合适。
皇上合上册子, 望向乖孙的时候, 神情变得温和万分, “里边写的饲料配比,经验之谈, 还分了地域?”
“南北之间、东西之间, 养猪手法各有差异, 孙儿尽量写得完全。”弘晏仰起头, 不好意思道,“若没有阿玛搜罗各地猪崽,试验也是不成的。”
其中确有太子的功劳,皇上沉吟片刻, 彻底露出开怀的笑容。
好,好啊。
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皇上放下册子,实在忍不住,把他抱到膝上揉了又揉,慈和笑道:“元宝先行回去,朕还需同诸位臣工商议一番。最多明日,朕给你答复可好?”
推广一事不是儿戏,需要朝廷上下共同努力,更不是嘴皮子动动就能完成的。
弘晏早有心理准备,闻言乖乖点头,乖乖任揉,面颊红扑扑的,瞧着很是高兴,“孙儿都听汗玛法的!”.
不到片刻,各部重臣,内阁学士,还有挂名户部的农官齐聚乾清宫。
可以说,这是效率最快的一次面圣,皇上连发数道急召,让他们飞奔似的赶来,面色肃然,屏息候在御前,你瞧我我瞧你,不敢胡乱猜测。
重臣如此,各位农事官更是心下惴惴。以他们的身份品级,原本参与不了议事;皇上突如其来的召见,让他们受宠若惊,更多是惶恐不安,站在人堆后头,如同路都走不稳的小鸡仔。
哪知皇上头一个点了他们,目光赞赏,“刘卿温卿功在社稷,诸位更是栋梁之材!”
皇上口中的‘刘卿温卿’,便是跟随弘晏办事的两位农事官。语罢,皇上使了个眼色,李德全恭敬应是,清了清嗓子,高声诵读《养猪手册》的内容——
众人惊异地互看一眼,起先有些躁动,不出几息,躁动平静下来。
农事官们呼吸一滞,以为自己听错了。慢慢地,震惊变为惊喜,变为激动,他们最是熟悉这一行,手册有没有可行性,他们怎会不知道?!
记载的饲料配比,乍一听有些离谱,可一切怀疑,都在大总管念出数据之后烟消云散。
末尾粘贴了一张纸,上写多次试验记录,不论读还是看,皆一目了然。李德全诵读完毕,将手册递到玉阶之下、朝臣手中,听从皇上的吩咐,让他们轮流阅览。
皇上微微一笑,极有耐心地等待。
过了半个时辰,臣工大致翻看完毕,刑部尚书王士禛率先开口。他拱了拱手,满面红光地道:“此册堪称绝妙,建议京畿发行,如若效果上佳,继而推广各地。皇上,微臣斗胆,敢问制者何人?”
难不成是皇上夸赞的“刘卿”“温卿”?
虽然专业不对口,但王大人非是高高在上,不懂民生的朝廷官员。手册实在严谨,寻不出半点差错,何况皇上让人商议,能是不知所云,祸害百姓的“毒经”吗?
皇上等了好半天,终于等来这句话。
满意瞥了眼王大人,皇上淡然道:“这本册子,是弘晏递给朕的。”
……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愣住了。
谁不知道弘晏的名儿?
聪慧孝顺的皇长孙殿下,大清未来的希望!小小年纪,能文能武,智谋超绝,并且不能惹。
抄家比试抓人贩,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近来沉寂了一个月,据说在皇庄养宠,他们纳闷却不敢提,就见小爷养着养着,撞上李四儿,废了隆科多……
这下,他们连纳闷都不敢纳闷了。
原来,小爷真正的目的在此。年方五岁,养的是猪,为的是民!!
皇上又道:“除了弘晏,其中也有老五的功劳,刘卿温卿的功劳,与皇庄上下的功劳。”说着,皇上不忘夸赞太子,还有喂猪的几个儿子,说他们“心系百姓”“其心可嘉”,听得众人恍恍惚惚,震撼不已。
尽管功臣众多,谁是夜空最亮的星,那还用说?
皇上面色淡然,好似今儿召他们前来,只是一次普通的御前会议。就如现在,皇上看向王大人,平静地道:“就如爱卿所言,印刷手册,发行京畿,以待日后推广。各处张贴告示,官吏深入乡里,若有百姓生疑,当尽责解惑,若有违令,严惩不贷。”
随后,任命农事官作为‘顾问’,继而点了礼部、户部、工部,让他们紧盯推广,日日汇报。
皇上吩咐完毕,便不再说话。
霎那间,众臣齐齐跪了下去,排山倒海的恭贺声响起,“臣等谨遵旨意,为皇上贺喜——”
户部尚书激昂道:“皇长孙殿下心系民生,实乃我大清之福,社稷之福!”
礼部尚书动容地说:“小爷生而不凡,慧根独具,奴才每每想来,热泪盈眶,情难自已。”
“小爷钟灵毓秀……”
“小爷天资过人……”
皇上再也维持不住淡然的神情,笑容满面,不住颔首。
刑部尚书王士禛:“…………”
王大人实在看不过眼了。
吹捧倒是其次,这排比千篇一律,这形容听了辣耳朵,最后他忍无可忍,上前一步,“皇上,臣有话说。”
忆起王大人棒槌的名号,看着他那张厌世脸,皇上面色一顿,颇有些后悔。
朕不该让他过来的。
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不动声色换了个坐姿,“你说。”
回想《养猪手册》,王大人闭目沉思,当场吟了一首诗,这是他打了许久的腹稿,把弘晏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一诗毕,全场寂静。
在场官员暗暗叹息,自愧不如,更有甚者,朝他投去震惊的眼神:?
这人不是厌恶官场,最排斥拍马逢迎??
皇上缓缓坐直身体,龙颜大悦,“好,好,好。”
“徜徉恣肆,妙笔生花。”皇上实在高兴,从未觉得王大人如此顺眼,一拍桌案,当场命他成为弘晏的汉学师傅,只等来年走马上任,创造一段师徒佳话!
王大人高风亮节地谢恩,转眼随着众臣告退。
走在乾清门前,王大人的厌世脸不见了,步伐生风,笑得合不拢嘴。
对暗暗投来的眼神视而不见,他捋着长须,发出一声质朴的感叹:“养猪,真好。”.
小院放着一张躺椅,躺椅上端撑着伞盖。左手捏着冰镇葡萄,右手拿着水墨折扇,弘晏一边沉思,一边享受来之不易的休闲时光。
这个时辰,汗玛法和臣工商议好了没有?
半晌,三喜乐陶陶地跨进小院,手里捧着一首新鲜热乎的诗,“主子,主子!大总管告诉奴才,皇上要把王大人的佳作,印在《养猪手册》的扉页上!”
弘晏抛开思绪,恍然间,露出惊喜的笑容,“瞧我,竟是没想到。”
既有名人效应,又不乏风雅,若遣词平易近人,还能催动百姓养猪的积极性,实乃一箭三雕,妙上加妙。
接过一看,笑容渐渐消失:“…………”
王大人,是被汗玛法绑架了么。
弘晏扔开折扇,往乾清宫狂奔而去,使不得!!
79. 民心 一更
弘晏好说歹说, 终于劝得汗玛法打消这桩念头,让《养猪手册》只是纯粹的《养猪手册》,王大人的好诗, 顶多挂在御书房欣赏。
随之而来的, 是皇上略微遗憾的眼神,以及京畿率先推广手册的好消息。弘晏圆脸蛋上的红晕褪去,惊奇众臣议事的效率, 欣喜道:“汗玛法对孙儿真好。”
许久没有见到元宝撒娇,皇上心怀大慰, 李德全站在一旁笑眯了眼睛。祖孙和乐融融,不到片刻,又一个好消息从天而降,弘晏的汉学师傅有着落了。
算算时间,这也太早了些。
弘晏浑身一震,终于忆起明年即将读书的事儿, 大胆求证, 小心发问:“是谁?”
皇上指了指御桌上的诗, “王大人, 想必你也认识。”
弘晏:“……”
认识,何止是认识。
王大人品性高洁, 两袖清风, 凭借此诗上位, 定是被汗玛法绑架了, 没有第二种可能。
恍恍惚惚走在宫道上,忽然间,耳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侄儿?”
转头一看,来者是他的养猪战友, 五叔。
忙碌这么多日,好不容易得了空,五爷正要去往翊坤宫给宜妃请安。五爷如今可有底气了,精气神与从前相比,堪称一个天一个地,再不避讳养猪的本职工作,巴不得人人知晓;这回也是有了阶段性成果,准备请安的时候汇报,让额娘高兴高兴。
见到大侄子,五爷眼睛一亮,想起福晋的叮嘱,终是下定决心,把弘晏拉到一边。
宫道空旷无人,唯有他们的贴身侍从,五爷左右看了看,小小声地叫了句:“元宝啊。”
这个开场白,弘晏觉得熟悉。
一切知己的缘分,都从唤他乳名开始。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就见五爷憨厚一笑,继续道:“不瞒你说,五叔也想做一回知己。五叔不求名分,这事你知我知,咱们暗里来,如何?”
秉持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的原则,五爷思来想去,自个不是那块料,不好同四哥他们相争。福晋说了,这暗地里的知己,不也是知己?
弘晏:“…………”
弘晏沉默了好一会儿,明面上的知己还不够,都已经往地下发展了么。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他实在说不出狠心的话语。
瞧瞧这句“不求名分”,多么谦虚,多么卑微,把他的拒绝堵了回去。五叔这小心劲儿,处处为他考虑,都不求名分了,要是再三婉拒,岂不伤了一颗真诚的心??
到底是谁,躲在五叔背后出谋划策?
左思右想不得其法,弘晏慎重地点点头。
五爷大喜过望,恨不得抱住侄儿亲上一口,碍于四边环境,这才按捺住心思,依依不舍同他告别:“下回去五叔院里坐坐,尝尝五婶做的绿豆糕,五婶可念叨你了。”
弘晏笑眯眯地应下。一听‘绿豆’,他来了好奇:“听说五叔养了五只王八,是真的吗?”
五爷面色一僵,讪讪道:“胡说,谁乱传的话?”
碍着侄儿的面,他也不好撒谎,压低声音道:“明明是八只……”
“……”弘晏肃然起敬,不愧是他的地下知己。他郑重地说:“侄儿改日定去瞧瞧。”.
《养猪手册》发行不到半日,震动了朝廷,震动了京畿,震动了农民牧民,乡里百姓。
里头记载的一些做法,堪称颠覆,尤其混合饲料的简易性、低成本,将是一笔多大的减省!
尽管大部分将信将疑,试图观望,但不乏对官府有着敬畏,也不乏欣喜若狂,死马当活马医的百姓人家。
李二牛住在京郊偏远的小村,上有老下有小,平日以养猪为生。养肥了卖给屠户,便是一年最大的收成,可就在今岁,买回的猪崽越养越瘦,吃得少不长膘,让他愁白了头发,多年积攒的经验全不管用。
再这样下去,怕要亏得血本无归。
对养猪的穷苦人家来说,猪比人金贵,猪卖不出钱,相当于全部家当打水漂,那可真是要了李二牛的命。现如今,一家子挤在漏雨的茅草屋里,连饭都不敢多吃,生怕吃光了存粮,来年饿肚子。
李二牛守着猪棚,疲惫又迷茫的时候,收到了官府下发的《养猪手册》。小吏敲锣打鼓四处普及,还有好心的秀才童生,替大字不识的农户诵读,包括同样大字不识的李二牛。
听到饲料配方,李二牛褪去绝望,眼里有了光。他咬着牙照学,没有半分犹豫,像是破罐子破摔,心道试一试,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倒进猪槽的那一刻,李二牛叹了口气,抱着微弱的希望,转瞬瞪大了眼——
死气沉沉的瘦猪,转眼打起精神,开始拼命地狼吞虎咽。
它们你挤我我挤你,为了抢食,像是在彼此指责,居然有了打架的趋势!
李二牛跌坐在地,心如擂鼓,泪水模糊了眼眶。
这不是饲料,这是回春丸,这是救命稻草。半晌,他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摊平《手册》,珍惜地抹去灰尘,塞进衣襟,撒腿往外奔去,“张秀才,张秀才!这是谁写的,官老爷有没有提?”
张秀才神色一肃,指了指天上,低声道:“方才官老爷的话,你没听么?说是皇长孙殿下的主意,刘大人温大人撰笔,五贝勒润色,还有太子爷的功劳!皇上一力支持……”
李二牛瞪大眼,我滴个乖乖。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皇长孙殿下,是皇上头一个孙儿?”
“皇上的长孙,太子的长子,居嫡居长,更是正统。”张秀才拱了拱手,面上止不住的敬畏,“殿下年仅五岁,心系百姓,为造福你我,不惜亲自养猪!方才官老爷告知,你合该好好听。”
李二牛听天书似的,唯独记住“年仅五岁”,“亲自养猪”八个字。
他激动地红了眼眶:“俺娃今年八岁,还在土里玩泥巴,殿下果然不一样!他是上天派来拯救俺的!”
继而深吸一口气,往邻里串门去了,“大伙都来看看《养猪手册》,俺亲自试过,有用,有大用!你们不信俺,总要信神、神皇孙殿下吧?”
说罢高声问:“张秀才,是不是这么念的?”
张秀才:“……皇长孙殿下。”
“是,是,皇长孙殿下。”李二牛一拍脑袋,憨憨地笑,“俺决不能念错,该打,该打!”.
大贝勒府。
“得民心者,立于不败之地。”明珠与大贝勒相对而坐,闭上眼睛,缓缓开口,“贝勒爷,我们输了。”
明珠历经风雨,往日更是一代权臣,扶持大阿哥与太子相较,甚至到过势均力敌的地步。
他们唯有夺嫡一个目标,可不知何时,渐渐与目标背道而驰,竟是再也够不着。眼见胤禔攥着拳头,明珠叹息一声,“贝勒爷放不下身段,养不了猪。即便愿养,能够制出手册,争得满朝同意?老夫也不行。”
偏偏给皇长孙办成了。一个五岁的孩子,谁不说声荒谬?连带着五爷名声渐起,风头盖过了贝勒爷。
那是透明人中的透明人!
让人怀疑起自己,机关算尽又有什么用。
“现如今,纳喇氏元气大伤,比不上赫舍里氏。”明珠摇摇头,“八贝勒离去,惠嫔娘娘又……”
这么多天,明珠渐渐心平气和,也不在意罢官的事了。只能感叹运气不好,惠嫔犯错,与大福晋卧床撞到了一块,贝勒爷的脚步被绊,他能怪谁?
都是命。他的官运做到了头,贝勒爷也没有更进一步的命,也罢,也罢。
闻言,胤禔的面容陷在阴影里。
他不甘心。
筹谋那么久,花费那么多精力,怎就到了这般境地,单凭一个弘晏?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明珠看出了他的不甘心,慢慢倾过身,说:“皇恩难测,皇上的心思,你我更是猜不透。太子受宠,长孙受宠,可日后呢?指不定犯下大错,引起猜忌,故而贝勒爷只能等。”
等,是唯一的办法,虽不知等不等得来,但总有一分希望。
现在倒好,等也没用了。
“就算太子被废,皇上必立太孙!无需朝臣支持,就凭民心。”明珠压低声音,沉沉道,“贝勒爷信,还是不信?听说皇庄不仅有猪,还有鸡鸭鹅,还有牛呢。”
未尽之意,他们都知道,将有数不尽的手册发行。
胤禔瞳孔骤缩,“舅舅……”
“纳喇氏,实在是捉襟见肘,还望贝勒爷三思。”明珠苦笑一声,打趣道,“如若长孙的爱好,发展到农田作物,再来几本手册,就算贝勒爷领兵征战,创下开疆扩土的功勋,怕也比不了了!”
……
延禧宫,正殿。
惠嫔跟前的大宫女,跨过门槛快步而来,低声道:“娘娘,茴香告诉奴婢,她的幼弟确是生了水疙瘩(水痘)。”
茴香是延禧宫院前的洒扫宫女,真要算起来,不在封宫的范围之内。宫中规矩,宫女若无大错,两年能够出去一回,何况家有急事,上头都能通融一二。
相依为命的幼弟生病,邻里亲戚害怕水疙瘩,如何也不愿照料,因为家中有子,怕传染了去。茴香着急得很,受了姑姑允准,明儿便要出宫省亲。
惠嫔闭目而坐,半晌开口:“贝勒府正院里头,有本宫的人。叫茴香传去暗号……”
“伊尔根觉罗氏病重,四格格年纪又小。爷们奔波在外,四格格得了水疙瘩,怎能没有照料的长辈?”惠嫔睁开眼,“就按本宫说的去做。”
80. 枕头 二更
延禧宫已然不是从前的样貌。自惠妃降为惠嫔, 摆设大变了模样,小花园一片萧条破败,就连金灿灿的牌匾, 也似蒙上一层阴影。
惠嫔高坐上首, 面目依旧端庄,唯有苍白的面色,目中的灰翳, 让她无端显出深刻的老态。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沉得惊人, 大宫女心里一紧,低下头不敢再看,福了福身,匆匆转身离去。
惠嫔望着大宫女的背影出神,忽而一笑,轻声道:“皇上, 您派人盯着臣妾, 如今封了宫, 还能盯着省亲的洒扫不成。”
茴香此人, 她半分也没有接触;贝勒府里的嬷嬷,更是等闲不用。她是胤禔的亲额娘, 处处为他考虑, 怎会设下眼线监视他, 算计他?
四格格是她的孙女, 虽比不上对弘昱的疼爱,但胤禔的亲骨肉,她怎能不在意。此回患上水疙瘩,不过难受几日, 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因着前期症状极似出痘,在太医没有下定论之前,四格格定是要被隔开的。
现如今,再没有比封禁的延禧宫更为合适的地方。一来水疙瘩传人,贝勒府还有四个孩子;二来,伊尔根觉罗氏灯尽油枯,眼看着好不了了,如何能够悉心看顾?
只需胤禔在皇上跟前求上一求,看在她满腔慈心,不眠不休照料孙女的份上……
长甲深深嵌入掌心,惠嫔不顾疼痛,猛然起身。
这三年光阴,她再不能耗下去.
听了明珠一席话,大贝勒心神不定,再没了心思召集幕僚,询问破局之策。
天色尚早,胤禔在书房来回踱步,不期然想到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从前每逢烦躁,他总往正院去,听听福晋的轻声细语,宛若开导一般,不一会儿便能平静下来。
可自福晋病后,他的解语花消失不见,已经太久太久了。
胤禔露出怔愣的神色,深吸一口气,道:“去正院。”
……
大福晋藏好咳血的痰盂,像是习以为常一般,叠好手帕,朝左右温和道:“养猪手册发行京畿,反响如何?”
如今正院伺候的人,何事都捧着大福晋,生怕惹得主子难受。知道福晋对小爷的关怀,贴身婢女笑道:“奴婢问了厨房的采买,如今养猪人家人手一册,真是了不得!皇长孙殿下的名号响彻京畿,又有衙门一力支持,流传出去不过时间问题,福晋不必担忧。”
“春芽说的很是。”另一位婢女感叹,“若不是奴婢在您跟前伺候,也想觍着脸讨上一本。”
说得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大福晋点了点她,眉眼弯弯道:“我这儿不就有一本?送你了,回去好好拜读。”
话题离不开弘晏,也离不开养猪,惹得欢声笑语一片,气氛逐渐热烈。忽然间,帘子重重地掀了起来,胤禔大步而入,面色铁青,目光扫过所有人,半晌没有说话。
房里骤然没了声。
谁不知道贝勒爷与太子爷关系不好,也不甚喜欢皇长孙,福晋与她们谈论小爷的时候,回回都避着来。婢女们脸色一白,这个时辰,没有通报,贝勒爷怎会出现在这里?!
胤禔看着她们,冷冷道:“退下。”
婢女恐惧地低下头,大福晋笑容渐淡,在心里暗叹一声,温和道:“退下吧。”
不一会儿,房里只剩夫妻二人。
因着养猪手册的事儿,他本就心情不虞,没想前来寻求福晋的安慰,反倒在心上插了一刀。胤禔闭了闭眼,从牙缝挤出一句话:“我竟不知晓,福晋何时与弘晏这般亲厚了?”
大福晋垂下眼,没说话。
胤禔怒极而笑,连说三声好,“侄儿真是好本事。一本妆容定制,引得福晋心向外人,怕是连自家爷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
大贝勒又急又气,想要一个解释,恍惚间觉得讽刺,觉得这与背叛没什么分别。他与胤礽相看两厌、水火不容,福晋难不成不知道?
空气瞬间变得凝滞,大福晋抬眼望去,也不辩解,眉间显出浓厚的疲累。
她轻声问:“额娘受罚,明珠罢官,皇恩不复从前,到了这个境地,爷还在期盼什么?”
一石激起千层浪,胤禔浑身一颤,死死盯着她,厉声道:“伊尔根觉罗氏,你放肆!”
“放肆?妾身想说这话很久了。”大福晋咳嗽一声,不闪不避,渐渐湿了眼眶,“爷还在坚持什么?不过不甘心作祟,想着赢过太子,赢过正统。您使出诸多手段,可有效用?收手吧。”
“妾身更没有心向外人。弘晏惦记着我,给了我这副面容,我如何不能感激,如何不能有纯粹的喜爱?”她流着眼泪,豁出去道,“是爷魔怔了!”
这话简直揭开了他的脸面,没留下半点余地。
胤禔容色由青转紫,气得嘴唇都在哆嗦,踉跄着后退一步,“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心里话。”
“禁足”二字就要脱口而出,到底咽进了嗓子里。他红着眼低吼一声:“来人!福晋身子不好,理当修养几日。遣人把守正院,不许奴才进出,若有违令,爷剐了你们的皮!”
说罢拂袖而去。
掀开帘的那一刻,大福晋望着他的背影,平静道:“妾身活不了多少时日。孩子们没了额娘,不能没有阿玛,还望爷三思。”
这话让盛怒的大贝勒听着,与火上浇油没什么区别。胤禔脚步微顿,沉沉笑了一声,“福晋怕是不能如意了。”
脚步声渐行渐远,大福晋合上眼,骤然失了力气.
《养猪手册》发行的第三日。
元宝养猪养出一番成就,连带着亲爹受益,太子别提多高兴,差点维持不住储君的风度。何况功劳还有他的一份,这是皇上夸他都不能比拟的满足,总而言之一句话:被儿子带飞的感觉真好。
眼瞧太子回到毓庆宫,就像变脸似的,嘴角都要咧到耳后跟,太子妃:“……”
人前人后两幅模样,爷不累么?
有太子妃的委婉提醒,太子爷轻咳一声,终于恢复往日稳重。
除了元宝老往皇庄去,如今都快一个半月,养猪爱好还没有发生改变;太子再也没有其他‘烦心事’,于是乎,往日敏锐的嗅觉失了灵,五爷这个地下知己依旧藏得好好的,成日与弘晏暗通款曲、暗渡陈仓,日子过得美滋滋。
更美滋滋的来了。取得了知己名分,五福晋一个高兴,终于放了五爷进门,不再让他下池捉王八,还少见地给了好脸色,那是发自内心的。
书房里的王八数量,终于保持在八只,五爷感动得不知所措,感动过后干劲更足,除了傍晚回宫,成日扑在皇庄里头,堪称劳模代表。
四爷八爷几个,尽管思念知己,拈酸老五与弘晏的相处时间,也知制作手册的重要性,有志一同地偃旗息鼓,偶尔去皇庄转转。
九爷一边读书,一边圆满完成知己交托的任务,忙得头发掉了好几根。《化妆大全》在京城火热开售,引得姑娘夫人竞相疯狂,赚来的银两,六成落进弘晏的小金库,其余为九爷的毛衣大业添砖加瓦,看得十爷眼热不已,想要寻求加盟——
然后在演武场,被九爷踹了个四脚朝天,并附两个字:“呵呵。”
定下福晋的人,不配和他说话。
十爷:“……”九哥这是吃炮仗了?
皇上太后正式转驾畅春园,见《养猪手册》反响热烈,弘晏放下提着的心,重新回到庄子里。
如今的皇庄,模样远胜从前。上进有才的农事官,懂得给动物治病的高人,甚至两位随行太医,全被皇上打包送来;更别提畜棚的规模,日日都在扩建。
弘晏来时太阳高挂,五爷额间有着汗水,见了他赶忙道:“山下送来两头牛,浑身用黑布掩盖,五叔瞧它没进皇庄,反倒进了最右侧的庄子。”
“这是侄儿吩咐的,”弘晏神秘一笑,解释说,“它们生了病,不好与健康同伴待在一处。”
五爷困惑不解,正想问问用途,就见弘晏叫上两位太医,几位兽医,牵起猪崽奔出皇庄,背影透着迫不及待,“五叔莫急,很快您就知晓了!”.
大贝勒府,正院。
四格格今年三岁,与弘昱分头住在两间暖阁,此时被大贝勒抱着,和弟弟一块玩耍。瞧着孩子们的笑容,胤禔越发觉得心头酸涩,放下女儿走到外间,“福晋可有遣人来问?”
贴身太监摇了摇头。
胤禔扯出一个笑,重新走了进去。
与此同时,四格格所居的摇床里,奶嬷嬷倾身看了一眼,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格格睡相最好,枕头怎的往左挪了几寸?枕头的重量不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秉承着谨慎的念头,奶嬷嬷伸手摸了摸,豁然间脸色大变。
枕头底部,摆着一张黄纸。
她颤抖着翻开,黄纸分为两层,中间包裹着的……是几粒痘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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