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成精   一更

    语罢, 弘晏觉得‘钻洞’两个字不甚严谨,想了想改口说:“凿洞。”

    又生怕皇上不知道神蛙服的妙处,大力推介道:“此物将人浑身包裹, 在水中来去自如, 身后背上器具,染上拟态颜色,既可作战又可侦查。”当然, 这儿没有高科技,只是潜水服的简陋版本, 却也远比芦杆呼吸厉害,远比敌方潜得深。

    这幅模样像极了推销员,就差竖一个大拇指了!

    皇上:“……”

    皇上望着画,想说这东西长得最多是个土蛙,哪里像神蛙了。

    画得活灵活现,让人不禁想起鱼塘里头的虾兵蟹将, 极衬弘晏海王的身份!

    没想到元宝竟还说出像模像样的主意, 尽管听着有些不靠谱。他一时间有些无言, 又莫名感到欣慰, 思虑片刻,见弘晏眼巴巴地看着他, 轻咳一声, 从善如流地采纳意见:“何等原料需杜仲树上取?”

    皇上博闻强识, 自然知道杜仲是什么, 京城这一带很是少见,算得上珍稀树木。弘晏一听来了精神,立马给祖父科普橡胶的作用,弹性防水, 耐磨耐压还减震,虽说从杜仲树上提取,耗费人力物力且工序繁杂,但资金能使鬼推磨,在橡胶树大规模引入种植之前,杜仲树是最优的替代品。

    不仅仅是神蛙服,马车战车的车轮,更是适合裹一层橡胶。

    弘晏扯起神女的大旗,就差捧一个保温杯,皇上听得聚精会神,目光深深,如此神物……

    半个时辰之后,皇上不再记得海王晏的捞鱼行为,和蔼地目送他远去,望向青蛙人的视线与之前迥然不同,像看着什么宝贝。

    他拍了拍掌,不到片刻,一列灰衣侍从出现在御前。

    皇上把杜仲树的任务布置下去,吩咐他们提高脚程,灰衣侍从拱手应是,转眼消失无踪。殿内烧着暖融融的炭火,皇上端起热茶喝了一口,背着手,走到万国舆图之前,目光定在“暹罗”两个字上,那是大清的藩属,也是弘晏所说的、橡胶树的生长之地。

    既是藩属邻国,寻找树种远比出海来得便利。

    “传理藩院尚书。”

    皇上沉声下令,待李德全匆匆出门,忽而反应过来,他不是要教训元宝的么?.

    躲过一劫的弘晏并没有觉得美滋滋。

    不同的日子,去不同的叔伯家赴宴,回宫还要受太子明里暗里的打探。

    游刃有余都是锻炼出来的,端水大师是那么好当的吗?

    何况出了‘知音’这档子事,大伯就像开窍似的,一边勤勤恳恳经营壮阳药事业,一边有样学样,申请做他的知音。那神神秘秘的模样,看得弘晏牙疼,非但如此,大贝勒还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日后绝不与太子别苗头,侄儿若想精进骑射,尽管找他这个免费陪练!

    弘晏也不想的,但大伯实在给的太多,何况一而再再三地拒绝,那叫不尊敬长辈,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考虑到他爹可能的反应,若让太子知道,他的屁股可能不保——弘晏提出了一个小请求,让大伯做地下知音,需要在明面上保密。

    他用三爷的例子劝说大贝勒,苦口婆心地叹息道,嚷嚷得举世皆知,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欣喜与感动交织,侄儿这是为他着想。大贝勒一口答应下来,拍着胸脯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元宝瞧好就是!”

    翻车翻了太多次,弘晏不是很相信,谁叫五叔就是前车之鉴。

    但有个成语说得好,熟能生巧,只需多来几次,他麻木了,汗玛法和阿玛也会麻木的吧?

    赴宴回来的翌日,九爷十爷邀他出宫玩耍,还递来一张雅致的请帖,写得可正式了,就差粘一朵梅花。

    弘晏:“……”

    弘晏披上小氅,把自己裹好,躲进戴梓的秘密基地,以享受片刻的宁静。

    说宁静也不然,击打声,铿锵声,声声入耳,还有时不时的炸响,但眼看成果制成的满足感与骄傲感称得上无与伦比,杂音都变得悦耳起来。

    与新式战车同时进行的项目是连发火.枪,这是戴梓为官之时的灵感,流放过后,夙兴夜寐琢磨出的一颗明珠。他原以为一辈子都不见曙光,准备随它一道葬在地下,哪知峰回路转,得幸跟在皇长孙身旁,无人对他指手画脚,连皇上也持默认态度!

    如今的戴梓虽无总督造之名,却有总督造之实,能力让所有同僚都信服。

    弘晏窝在戴大人的屋中写写画画,目光专注。不知过了多久,戴梓笑容满面地进来,仪容特意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换了一身新衣裳,唯独手上拎着一个黑漆漆的锅状物,“小爷,您要的东西做好了,可要查验查验?”

    说罢,戴梓的笑容收了收,目光带上一丝欲言又止。

    “钢盔结实得很,只是有些,呃……不堪入目……”

    何止是不堪入目?简直丑爆了,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书画大家戴梓的审美底线!

    这钢盔漆黑无比,瞧着是个半椭圆,足够套下成年人的脑袋,若是尺寸不符,还能调整系在脖子上的挂绳。除了丑了点,重了点,制作成本贵了点,没其它毛病。

    放在战乱年代,它叫钢盔;放在和平年代,它叫安全帽,乃是危险作业的必备神物。除却打仗,弘晏深深觉得,制作火器也需要它。

    系统赠他【下笔如有神】的能力,自然是想到哪里画哪里。都说攻防兼备,攻有战车火器,防有钢盔护甲,两厢结合所向披靡,如若遇上战争,伤亡也能少一些。

    丑怎么了?实用最要紧。

    假装没听见戴大人的评价,弘晏抱过钢盔,上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随后问戴梓:“小黑帽的强度,可都按要求试验了?”他的设计,绝不能有三无产品。

    戴梓霎时明白了,此物名叫小黑帽。

    那匠人打造的、符合皇上身份的钢盔,岂不叫做小黄帽?

    “……”堪堪止住大不敬的思想,戴梓正了正面色,肃然地说:“都按您的要求试了,否则哪敢递到小爷面前。”

    试验的结果让他震惊不已,此物堪称神器!

    捺住激荡的心情,戴梓低声开口,眼底盛着惋惜,“只是一来,耗费的精铁过多,二来人手有限,周期过长,无法大规模打造……”

    弘晏微微一笑,道:“不急。”

    如今改良军备,只是未雨绸缪。真要把小黑帽分发到每一位士卒身上,国库怕也吃紧,到那时,离出海贸易还会远吗?

    步入热武器时代,靠的都是钱呀。

    弘晏算盘打得噼啪响,将钢盔塞到临门手中,继续写写画画,同戴大人进行知己般的交流,没忘从兜里掏出银票,当作全体匠人的奖金。直到白日渐暗,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休整休整准备回宫。

    临走之前,三喜临门各自背了一个大包裹,里头包括专为弘晏特制的迷你版钢盔。在皇长孙殿下的强调下,钢盔没有涂成高贵金黄,而是低调的、略有些丑陋的黑色。

    戴梓呈给弘晏的时候,双手有些颤抖,想来又被丑到了一回。

    弘晏淡定接过,颇为疼惜地摸了摸,像摸自己心爱的孩子,最后小声问他:“那三副、不,两副半护心软甲,月底之前可能制成?”

    高精尖工艺马虎不得,一月时间,顶多只能做这么些。

    说到这个,戴梓霎时精神抖擞起来,“属下盯着呢,工序已然过半,赶得上您的生辰。”

    他自盛京回来,身无长物,也没有攒下多少银两,软甲由他亲自打磨,就当给殿下最好的贺礼了!.

    弘晏出门一趟,拎了两个大包裹回宫,给还在休假期的太子撞了个正着。

    这场面分外熟悉,太子想起了不好的回忆。他面色一僵,狐疑地打量儿子,“里头装的是牌匾?”

    弘晏震惊道:“您如何会这样想?现在没有用得上牌匾的地方。这是戴先生送给儿子的钢铁,与它待在一处,就会拥有钢铁般的意志。”

    太子:“……”

    弘晏停了一停,转而变得若有所思:“阿玛倒是提醒了儿子,南巡之时若有机会,牌匾也不是不能行。”

    江南曹家送来的礼重,李家不逞多让,连他都有所耳闻。都说富仓生肥鼠,他隐隐有着预感,四叔一展才华的机会,到了!

    说罢一溜烟跑远,徒留太子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英俊的面容隐隐泛青。

    何柱儿咽了咽口水,小声地自言自语:“大过年的,打孩子不吉利……”

    太子:“…………”.

    年节一晃而过,转眼到了二月初一,弘晏的六岁生辰。

    除了周岁,皇子皇孙的幼年生辰一般不大办,特别还未长成的时候,怕折了福气。虽说皇长孙殿下得天赐福,但为人父母,总会谨慎一些,小心一些,太子太子妃商议过后,决定在毓庆宫设家宴,小小地庆祝一场。

    说是小小庆祝,太后赏赐、皇上亲临,源源不断的贺礼晃花人眼,还有弘晏的知己知音,他们像是约好一般,府中代表的礼物不够,还要送上‘私礼’。

    好巧不巧,这些私礼被太子殿下瞧见了。

    第二天,怀着莫名的心思,胤礽在旁观看儿子拆礼物,礼物包装正是去年万寿节风靡的样式,由皇长孙引领成为京城潮流。

    弘晏弯起眼睛,大大方方任由阿玛围观,礼物嘛,大多都是字画珍宝,或是趣味玩具,这么些年,他都收出经验来了!

    可拆着拆着,弘晏察觉到了不对劲。

    大贝勒忠实履行地下知音的义务,礼物最是中规中矩;四爷的《知己日记》很是隐秘,并没有把题目写在封面上;除他二人之外,三爷亲手画的《高山流水觅知音》,五爷的请人画的《与知己养猪》,还有八爷亲手写的藏头对联,九爷请人题的《吾家知己六岁》……一个接一个的,齐齐摆在太子面前。

    太子:“……”

    弘晏:“……”

    “阿玛,你听我解释。”弘晏收起满地礼物,镇定地开口。

    太子表示不听,抬脚就要往外走,目的很是存疑。凭着敏锐的直觉,弘晏警铃大作,忙不迭叫住他爹,飞速地冲向寝卧,又飞速地冲了出来。

    他的头上戴着小钢盔,屁股绑着一个大钢盔,望着太子的眼神视死如归,“来吧!”

    太子:???

    太子被丑到了。太子震惊无比。

    太子:“……你是五弟养的王八成了精?”

    122.  南巡   一更

    王八成了精……候在一旁, 默默缩小存在感的何柱儿恍惚了。

    他竟觉得太子爷形容得生动形象,虽说有些不恰当……瞧这黑黑的大铁锅,哎哟我的小爷, 何必这么糟践自己?

    太子话落的瞬间, 弘晏也恍惚了。

    他不顾形象绑上两个钢盔,是为了什么?自是护住重要部位,不给鸡毛掸子作威作福的机会, 谁知逃过皮肉之苦,逃不过会心一击, 阿玛居然嘲讽他是五叔养的王八!

    这就是塑料一般的父子情吗。

    弘晏没有跺脚,也没有佯装落泪,他若无其事地抿了抿嘴,一会望天,一会看地,在心里松了一口气。毕竟两权相害取其轻, 被说几句不痛不痒, 只要能够转移太子的注意力就行。

    说是这么说, 实则暗地里记了一笔, 昨儿戴梓秘密呈上的软甲,有一件就是替阿玛量身打造的, 他还特地询问额娘尺寸问题。现在看来, 不如迟一些送, 真是世风日下, 人心不古啊。

    太子爷并不知道儿子的脑袋瓜在想什么东西,也不知道生生错过一个惊喜,此时他眯着眼睛,仔细打量弘晏扣在头上的玩意儿, “精铁?”

    弘晏慢吞吞地点头。

    太子霎那间明白钢盔是做什么的,心中一动,不禁有些半信半疑。疑惑的瞬间反应过来,元宝这幅装扮实在辣眼睛,于是皱眉开口,叫弘晏摘了给他瞧瞧。

    弘晏瞅他一眼,解开屁股上那个大的,伸手递过去。

    太子:“…………”

    太子面色一青,就见弘晏麻利地拐了个弯,收回手放在地上,重新递过头上的小黑帽。一边递一边笑眯眯地道:“儿子特地叫人做了阿玛的定制款,乃是明亮高贵的杏黄色!”

    太子如今一听‘高贵’二字就渗得慌,更别提什么杏黄,眉心皱得越发紧了,接过黑漆漆的丑玩意儿,他运了运气,淡淡睨了儿子一眼:“胡闹。”

    弘晏无辜看他,“怎么会是胡闹?汗玛法的明黄定制款,又名小黄帽,想必已然送到乾清宫的案头。”还有他的爱心礼物——软甲,故而两相抵消,他不必挨打。

    太子:“……”

    太子简直无法想象这玩意,不,小黄帽套在皇上的头顶是何模样,手指微微颤抖,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知道这是好东西。可自从弘晏开发出了第二种用处,好东西仿佛不对味了起来,这实在赖不得他!

    另一边,乾清宫。

    几位宗室重臣,包括兵部尚书争相阅览‘小黄帽’,皇上感慨着对他们道:“如此神物,众爱卿觉得如何?”

    皇上都认定是神物了,他们哪能提出反对意见。何况这称呼名副其实,他们心服口服,那尚方宝剑重重一砍,只留一道凹槽划痕,远远望去如崭新一般!

    众位大臣望向小黄帽,眼底透出渴望,喜欢,想拥有的讯息,皇上微微一笑,状似无意地道:“这是弘晏送给朕的礼物……还有一副软甲。”

    不消皇上提醒,李德全很有眼色地转身出去,片刻捧了托盘进来。只见软甲静静躺在里边,通身泛银,闪耀着细腻的光,一闻满是金钱的味道。

    众臣秒懂,齐齐露出笑容,大力称颂起皇长孙殿下的孝顺,唯独裕亲王福全也在其列,看着有些酸溜溜的。

    皇上点了点他,爽朗道:“皇兄啊,这软甲舒服得很,朕怕是用不上它,不若给你穿穿?”

    “……”裕亲王强颜欢笑,对自家儿孙的怨念越发深重,“谢皇上恩典,不必了。”.

    成功炫耀了一波,皇上心情极好,叫李德全传话出去,召王士禛面见。

    这是他为弘晏精心安排的汉文老师,至于满蒙师傅,乃是如今任銮仪卫掌仪内大臣的阿灵阿,也就是孝昭皇后与温僖贵妃的弟弟、十阿哥的舅舅,还在外出公干之中,今儿无法面圣。

    皇上召王大人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关怀他的身体,年过花甲怕是受不得路途颠簸,何况长达三四个月的南巡。

    因为养猪手册那回的惊天彩虹屁,皇上越看王大人越是顺眼,和声同他商量:“途中教导元宝的差事,不若由衡臣代劳,他年轻,累些也无妨。”

    王大人心头一个咯噔,要不是皇上在,一张驴脸必然拉得老长。

    张廷玉,好小子,侍奉君前还不够,撬墙角撬到他的头上去了。小爷是他的学生!

    他面色不变地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鉴,古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老臣虽不如廉颇用得多,却也正是老骥伏枥的时候。您这是嫌弃老臣了?”

    瞧着还有些委屈的味道。

    皇上:“……??”

    生生被扣上一顶大帽子,皇上觉得冤枉,面色僵硬一瞬。忆及从前王大人那做派,生怕给人刺激回去了,皇上扯出一抹笑,忙不迭安抚:“朕这不是同你商议么,哪有嫌弃的意思?既如此,爱卿随朕南巡,弘晏的功课便交托于你了。”

    王大人这才心满意足地下拜:“臣叩谢皇上隆恩!”

    皇上登基几十年,威势赫赫,面对众臣跪拜,如吃饭喝水一般,可就在当下,莫名感觉到了不自在。

    好似折寿似的…….

    南巡的日子逐渐临近,弘晏表面不显,内心一日比一日期待。

    有灰衣侍从的张罗,效率堪称飞速,几株杜仲树早早运回京城,在皇长孙的亲自指导下,匠人开始制作劳什子的神蛙服。

    嗯,最后成品的模样,是和小黑帽相类似的丑,甚至犹有过之,审美在线的戴大人好悬没有晕过去。最后还是弘晏安慰的他,说非是穿在你身上,丑陋的另有其人,这样一想,好受些没有?

    戴梓:“……”

    戴梓恍惚地点点头。

    九爷十爷却是很不好受,老四去了,十三去了,甚至连十二都去了,凭什么他们不能去?但这是皇上钦定,何况昭告天下无法更改,九爷只得板起一张怨妇似的脸,在同宜妃用膳的时候叨叨几句。

    结果遭到宜妃狠狠的一戳,脑瓜子霎时一个激灵。宜妃似笑非笑道:“皇上做什么要把你捎上,给自己添堵呢?”

    九爷:“……”

    宜妃冷笑一声:“你瞧瞧,本宫去了没有?此番随行,位分最高唯有十二的额娘定贵人,皇上也是看在十二用功的份上,赐他额娘一个恩典。你若有人家一半勤学,都不消本宫提,就算腿断了,皇上都会把你带上!”

    眼看额娘即将请出马鞭,九爷灰溜溜地跑了。转念一想,除了老四,元宝的知己知音都没得跟随,顿时舒服了好些,有太子二哥在,谅老四也不敢猖狂!

    ……

    二月初七这日,圣驾正式启程。

    因着巡视河道,此番路线与上一次极为相似。圣驾出紫禁城,自京城前往最近的永清县,经过河间、阜城,至德州乘水路南下;驻跸县府大多都是黄河泛滥之处,最终过淮扬、苏杭一带,继而延大运河返程。

    随驾的太子,四爷,七爷,甚至十三,都有过南巡的经历,唯有十二和弘晏,称得上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圣驾未至,众人在城门等候之时,弘晏头一回和十二叔近距离相处,隐约嗅到几缕檀香的味道。

    十二朝他一笑,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高兴,倒与从前的稳重大不一样。踟蹰片刻,十二指了指三喜背着的大包裹,温和地问:“侄儿,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弘晏竖起一根手指头,小声说:“秘密。”

    那厢,四爷虽随扈南巡,依旧尽心尽责做好后勤工作。半晌,有检查疏漏的小太监匆匆赶来,朝他行了一礼,声音止不住地发颤,“贝勒爷,奴才发现有些,有些不对劲……”

    四爷心下一凛,“带路。”

    小太监双腿打摆,领着四爷走到一辆马车跟前,这是皇阿哥的规格,里头分为三个厢房,空间很是宽敞。小太监指着马车,哆哆嗦嗦地道:“贝勒爷,就是里边,方才奴才听见说话的声响!”

    门和窗都紧紧闭着,难不成大白天闹了鬼?

    四爷彻底凝重了脸色。他记得,供他和弟弟休息的马车都有定数,既如此,这辆多出来的,又是属于谁?

    四爷使了个眼色,身旁侍卫齐刷刷把手搭在腰间挎刀上。未等他下令踹门,窗楹吱呀一声打开,熟悉的声音低低传入耳畔,“弟弟秘密奉了皇命,还望四哥体谅则个……”

    ——是八爷的声音!

    宿敌现身,堪称一个巨大的打击,四爷面色霎时变得铁青铁青:“……”

    与此同时,好不容易获得假期,与十阿哥一道,准备向八哥抒发一番失落情感的九爷心态崩了。

    八福晋亲自遣人告知他们,八爷不在,八爷跟着皇上秘密南巡。

    这叫什么?

    本以为你和我一样吃糠咽菜,哪想转身订了一桌满汉全席。

    九爷捏紧拳头 ,呵呵一声,冷笑着对十爷道:“老八好算计。偷人偷到元宝身上,老爷子这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十爷:???

    九爷冷飕飕的目光瞟来,十爷恍然大悟,点头应和:“是,引狼入室而不自知!”

    123.  读书   一更

    圣驾启程之时, 四爷没有骑马。他回到自己的马车上,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培盛自认明白主子的心思,这猛然间从石头缝里蹦出一个八爷, 还是奉秘密皇命, 谁能高兴呢!故而大气不敢喘上一声,伺候得越发小心。

    南巡路上,爷没带后院的格格侍妾, 福晋便再三叮嘱他,要他做一个贴心人, 不能比格格侍妾们差。

    苏培盛自认贴心人的职责,就是忧主子所忧,必要时候替主子出谋划策,于是,咬咬牙,陪着笑, 充作智慧的狗头军师:“八爷身负皇命, 却也是另类的妨碍, 不能与元宝阿哥朝夕相处。”

    意思是您放心, 八爷不足挂齿!

    “……”四爷神色一顿,瞥他一眼, 不咸不淡地道, “妄加揣测。爷何时在想这个?”

    撇开老八本身的意愿不提, 他的手下可有一支秘密队伍。联想到天地会总坛的下场, 四爷的眼神深了深,此番南巡,汗阿玛想要彻底解决漕帮?

    既牵扯到国事政务,他自然不会抓着个人‘恩怨’不放, 苏培盛这话,倒衬得他像一个小肚鸡肠的人。

    四爷瞥来的眼神真真带了不悦,苏培盛:“……”

    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苏培盛抽自己一个嘴巴子,麻溜地滚了。

    他有点想哭,贴心人难当,这和福晋吩咐的不一样啊.

    那厢,弘晏迎来了一个大惊喜,叫他笑容尽失,遽然变色。

    起先,他好好地呆在太子轿辇之中。轿辇宽敞无比,功能一应俱全,又有少量橡胶将车轮裹了裹,行在官道如履平地。休憩的地方与寝卧也差不离,锦被暖烘烘的,能够容纳他快乐地打滚;他爹端坐外间,学习阅看皇上批复的折子,车厢安安静静,暖意融融,气氛很是温馨。

    没过一会儿,前头来了人,说是皇上口谕,召小爷前去陪伴。

    按理说,如今虽是二月,仍旧天寒地冻,冷意袭人,这蓦然脱离温柔乡,直至皇上御辇,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弘晏挣扎一秒,毅然决然准备前去,他身为孝顺体贴的好孙儿,不能让汗玛法孤单。

    快速穿上鞋袜,套上绒衫,挥手告别阿玛,太子微微颔首,唇角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笑容没有醋意,而是欣慰之中夹杂着点点期待,可惜弘晏已经转过身去,没有看见,也没有起疑。

    小跑着爬上御驾,随便扫了眼车厢的空间,便知这儿比之前躺的地方更舒服,更宽敞。日光透过窗,照得里头亮亮堂堂,摆饰尽显帝王尊贵。

    弘晏甜甜地请安,再一抬头,发现皇上身旁除了大总管李德全,还立着两个人。

    一个老熟人——王大人,还有一个顶戴官服的中年大臣,留着一撮短须,瞧着很是英气。弘晏从未见过,却总觉得有些面熟,没等他深思,只见一方小巧桌案明晃晃地搁在中央,上头摆好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本《论语》,一张密密麻麻列着满文的板册,用处为何,不言而喻。

    弘晏浑身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眼神下,皇上笑眯眯地说:“元宝,见过两位师傅。这是汉文师傅王士禛,满蒙师傅阿灵阿,朕特意为你挑的大才,专门教导你读书。”

    弘晏:“……”

    “你既年满六岁,南巡归南巡,学业不能落下。否则回宫一查验,连伴读也比不过,岂不是因小失大?”皇上谆谆教诲,“朕在一旁看着你,或是去后头批折子,若有不懂的功课,问汗玛法就行。”

    弘晏:“…………”

    皇上作为一对一课后辅导,这是多大的殊荣,怕连太子幼时都没有这样的vip待遇,传播出去能让多少人红眼,然而弘晏没有觉得高兴。

    脑中缓缓冒出一句话:终日打雁,终是被雁琢了眼。

    阿玛是如何同他保证的?推迟,延后,不叫学业与南巡冲突。如今倒好,冲突是不冲突了,却是一边赶路一边读书,不浪费丁点空隙,真真映射了那句诗,‘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他阿玛是个鬼才,玛法是个不逞多让的行动派,两相一结合,彻底叫南巡变了味儿。弘晏望望王大人,这是从前不慕名利,倔强高华,不知为何对他吹彩虹屁的老熟人,又望望钮钴禄大人,这位是十阿哥的亲舅舅,另一层面上的国舅爷,皇上的心腹重臣。

    成日闷在车厢里,不觉得难熬吗。特别是王大人这身子骨,千里迢迢如何受得住?

    下江南,不是这么个下法呀。

    可他们面上洋溢的欢喜的笑容,那副为人师表的姿态,让弘晏心头一跳,沉默下去。

    敏锐的第六感告诉他,再问下去,说不定会问出个戴梓第二,于是闭起嘴,半晌竖起一根大拇指,艰难道:“汗玛法,阿玛同您都是优秀的时间管理大师。”

    说罢,像是认命一般,迅速调整好僵硬的神色,正经地一拱手:“师傅!”.

    如今处于学业的起步阶段,弘晏的课程表是这样的:从早到晚三节课,一节学汉文,一节练满语,一节写大字,两位师傅轮流轮值。

    与无逸斋的普遍教学模式不同,如今出行在外,皇上特意让人减轻强度,贴心地给乖孙留出足够的玩耍时间,没有让他起得比鸡早——虽然这个‘足够’,在弘晏眼中只有一丢丢。

    被褥行囊让人搬来,吃睡都在御驾里边,他连质问太子都没法质问了!

    很快,明黄色的宽敞车架响起隐约的读书声,清脆稚嫩,却又流利万分。

    有皇上启蒙的基础在,皇长孙轻轻松松入了门。与太子暗自猜测的,儿子被坑也许不甘不愿、积极反抗的情形大不一样,弘晏没有消极偷懒,弘晏学得还挺认真。

    一来有皇上的‘监视’,二来如今的他,和从前的心境完全不同。

    系统也不知要和他绑定多久,或许是十来年,或许是一辈子,但不论多久,咸鱼的梦想已经随风消逝——不过从‘保住小命,保住阿玛的储君之位’,换了另一个目标。

    弘晏深沉地想,他要立功,还要催促身边人立下许许多多的大功,避免叔伯斗鸡似的的争斗,共同建设海内外美好家园,还要……成为一个事业有成的端水大师。

    至于读书,那是一辈子的累积,有付出就有回报,亏不着自己。当下努力一些,争取打动皇上,走水路下江南的时候轻松愉悦,欣赏两岸风景!

    弘晏的脑瓜子本就是官方认证的聪明,不出几日,便找到了从前苦读的感觉,写出来的功课、背诵出来的文章让皇上满意,让师傅惊喜。

    尤其是王大人,满腹才学、严于律人,端看他对作诗天才杨柏的态度就明白,那叫一个高要求,高水准,看向弘晏却像看着自家孙儿。轻言细语,慈爱得很,常常让弘晏打一个哆嗦,心道如今还没来到写诗阶段,否则师傅非得被他气吐血不可。

    他那循规蹈矩的文采,能和杨柏比吗?

    殊不知王大人一日比一日激动。真是江山有继,毛遂自荐成为小爷的师傅,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决定!

    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和随扈的翰林院掌读学士低调炫耀:“皇长孙殿下真乃天才。”

    翰林学士:“……”

    翰林学士嫉妒得质壁分离。他压低声音:“子真啊,能否替我向皇上举荐举荐?万一你气力不支,教导小爷读书,也要有继任的人选不是。”

    王士禛冷冷一笑:“汝梦乎?”

    翰林学士:“……”.

    人呢,都是复杂的;男人呢,都是有劣根性的。

    就像好不容易在父子对抗之中占得上风的太子爷,儿子读书去了,明明是大喜之事,可时间一长,反倒不得劲起来,有些思念和元宝斗智斗勇的日子。

    在何柱儿喜气洋洋禀报小爷读书用功,颇得师傅夸赞的时候,太子轻轻叹了口气,吓了何柱儿一大跳,转而摆摆手,跟随皇上巡视黄河去了。

    圣驾未至德州,走的还是陆路,同一时间叹气的还有四爷八爷,一个如何也没有料到读书之事,等闲见不着弘晏;一个苦于秘密皇命,想见知己,比偷情还难如登天。

    好不容易能够碰上一面,却远远看见皇上牵着弘晏的手,手指平静奔涌的母亲河,似是传授训谕,这个时候请见,不是找打是什么。

    “你瞧,今时看着水位不高,年年春汛,都需官府大力防范。”皇上目光平静,注视着沉底黄沙,“治河,治河……哪是那么好治的?”

    塌岸决堤,洪灾汛灾,自古以来无法避免,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全绕不过,随着时间推进,河况已经改善了太多太多。像皇上亲政之后,任命的河道总督都是实干之人,譬如如今的李光地,在治河一道颇有心得,皇上让他候在德州接驾,以示信任与嘉奖。

    听闻这话,弘晏沉思许久,思维不可抑制地发散,半晌悠悠道:“汗玛法。若孙儿有了治河的爱好……”

    皇上顿了顿,“太和门前的金水河,朕让你随便造作。”

    弘晏:“……”

    他连护城河都不配吗??

    当晚,圣驾没有停留,连夜赴往德州。皇上领着太子,一刻不停地接见官员,垂询政务,待诸事已毕,临近码头已是第二天晌午。

    一艘巨大龙船静静停靠岸边,还有极不起眼的护航船只,数了数共有八架。仰头看着古朴威严的庞然大物,弘晏眼睛闪闪亮亮,评估着记到脑海之中。

    还在打量间,便听皇上吩咐李德全:“不着痕迹地散播出去,让登船的每一个人知晓。就说朕让人捎带连发火器与新式战车图纸,带往江南秘密建造,以图增大量产,震慑四方。”

    李德全低声应是,弘晏心脏猛地一跳,既如此……

    皇上凤目幽深,大手牵着弘晏的小手,忽而察觉到了什么,垂头望去,就见乖孙一眨不眨望着自己,眼底似有千言万语。

    皇上思绪一停,摸摸他的脑袋:“热闹可看,只是昙花一现,不能长远——住在船上,也是要读书的。”

    弘晏:“……是。”

    124.  刺杀   国庆快乐!

    码头边, 送驾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微微抬眼,就见皇上牵着皇长孙殿下的手上了龙船,顿时屏息, 收住内心震动的波澜。

    尽管听说皇长孙殿下多么多么受宠, 各种消息从京城传遍四方,但耳朵听见不如眼见为实。沿路以来,地方官员们亲眼得见皇上对太子爷的信重, 天家父子感情深厚,尤胜从前;他们也终于得见, 皇上与小爷的相处,比寻常人家的祖孙还要亲密一些!

    如此毫不忌讳的、无上的宠爱,同样是一种暗示,也是皇上透给他们看的心意。有官员想到这层,行礼越发恭敬起来,待吉时已至, 龙船开动, 方起身远眺, 低声唤了一句:“李大人, 您怎么看?”

    时任河道总督的李光地站在最前,捋着短须, 眼神既欣慰又遗憾。

    前不久, 有小道消息传来, 说皇上喜他治河有方, 乃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直隶总督。天下总督,直隶最尊,也是李大人简在帝心,从不掺和皇子争斗的缘故。

    半晌, 李大人叹息一声:“王士禛好福气,反观吾,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一代帝师,谁不想当?也就是那老小子,趁他外放的时候趁虚而入,还装作一副清高不屑的模样,天天喊着辞官归隐。姓杨的小徒弟天资过人,已经够人眼红了,现在占了更大的便宜——姓王的命怎么就这么好呢。

    都是同僚,同为汉人,祖籍也相差不远,真让他没处说理去!

    官员:“……”

    眼瞧着李大人眼睛红的都要滴出血,那人呆愣一瞬,许久才反应过来,不由跟着露出惆怅之色,“您说的很是!下官与您一样,唉,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啊。”.

    沿岸旌旗猎猎,喧鼓震天,待随扈众人一一安置,龙船破水而行,一刻钟后,仿佛依旧能够听见官员的叩别之声。

    皇上住在龙头,这儿的房间最大,最为豪华。弘晏钻进专属于他的屋子,就在龙船的最中央,太子、四爷以及诸位阿哥的隔壁;随行大臣住在中左,女眷住在中右,龙船统共分为上下两层,下层乃是宫人居住的地方。

    弘晏感受许久,只觉船舷站立平稳,毫无晃动之感,体验感十分舒适。寝卧带了一个小书房,低调且不失别致,是与紫禁城颇为不同的风格,称得上雅致。

    弘晏暗自点头,还没欣赏够,就见汉学师傅笑容满面地现身,慈爱地对他说:“该上课了。”

    弘晏:“……”

    同样作为皇长孙的师傅,阿灵阿的处境还算平安,一来是国舅爷,二来是勋贵大族的领头人,不像王士禛那般,在不知不觉间,拉满了天下汉臣的仇恨值。但他不甚在乎,整个人返老还童似的精神,每每遇见心怀不轨、欲撬墙角之徒,眼底充满了傲然,像是在说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妾!

    弘晏觉得这副模样怪熟悉,像是哪里见过似的。

    不敢深想下去,他老老实实地拿起《论语》,开始例行一日的背诵,余光瞥见门神一样的、皇阿玛派来的宫人,暗地里长长叹了口气。

    何时才能瞧上热闹?

    龙船在济南停留两日,继而往镇江、无锡而去,时间一长,皇长孙深居简出,勤奋好学的形象牢牢树立,传入宫妃女眷的耳朵里。

    随驾没有高位妃嫔,一些小常在,小答应,都以膝下有子的定贵人为先,尽管定贵人低调和气好说话,她们却不敢慢待。眼看着十二阿哥渐渐起来了,母凭子贵的大好日子近在眼前,说不准又是一个良嫔!

    ……

    “皇长孙有单独的师傅教授,额娘不由想着,你出来这些时日,可会落下课业?”定贵人温柔望着前来请安的十二阿哥,嘴角带笑,眼里带了丝丝忧虑,“不若额娘去同皇上求一求恩典……”

    十二失笑,而后赶忙说道:“额娘莫忧,儿子带了书籍,每晚都看的。弘晏与我不同,他年纪小,尚在初学阶段,这才不能落下功课,这么一来,反倒苦了他。”

    十三弟找他嘀咕过,他们有志一同地认为,汗阿玛太过严苛了些。南巡只管玩乐,何不回京再读?

    定贵人笑容不变,“原是如此。”

    母子俩温馨地聊了好些时候,待十二阿哥告别离去,定贵人神色淡了下来,转而望向贴身宫女,温声问:“什么火器图纸,战车图纸,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宫女神色惊慌,见主子没有怪罪的意思,像是松了一口气,小声说:“前头伺候的小钱子是奴婢的同乡,与乾清宫当差的有旧,闲话时候同奴婢谈起。说皇上有意在江南训练一支火器营,为肃清反贼,震慑四方呢。”说着眼神憧憬,那场面,光是想想就热血沸腾,若能见上一见该多好?

    定贵人眸光一沉,面上恍若好奇,问得更仔细了些,随即若无其事地笑笑,说要小憩一会儿,让她退下。

    转眼寝卧无人,她死死闭上眼,掌心蜷缩在一处,新式火器,新式战车,上天竟是如此不公。若能让胤祹……不,即便探听出图纸的下落又如何?

    那人已经不在了!还有逃亡南边的‘反贼’,她一个深宫妇人,该如何救?!

    满身悲戚化作死寂,她站起身,眺望窗外青碧色的水波,告诫自己不能急,慢慢来。

    她有一辈子筹划,胤祹会是最好的帮手.

    乘水而下的日子说快不快,说慢不慢。进入淮河流域,太湖近在眼前,皇上忽而下令放慢船速,顷刻间,不同寻常的气氛一点一点,罩住整座龙船。

    紧接着,皇上善心大发,许是顾虑到王大人的承受程度,斟酌再三,终于批准乖孙两日假期,让他待在房里玩儿。

    弘晏几乎喜极而泣,热闹来了,神蛙服也要来了。他麻利地套上护心软甲,继而勉为其难,将剩下的一副给太子送去,叫他好好穿上,同时感叹如今这世道,像他这般以德报怨的人,不多了!

    安排就绪之后,弘晏收拾收拾,准备同汗玛法一道看热闹,然后被几个陌生的灰衣侍从堵在了门前。

    领头的副首领一板一眼,“我等奉皇命轮班,守护殿下的安全。”

    话音刚落,小灰小黑冒出头,朝主子一拱手,片刻不见了踪影。

    弘晏:“……?”

    尽管情形有变,察觉气氛不对的只有少数,也是习惯使然。谁都知道,皇上身边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圣驾南巡,沿河两岸已然戒严,不容许人迹出没,如何能够出现意外?

    但凡事总有特例。

    戒严拦得住人,可能拦住不要命的死士,拦住熟知水性的好手?

    就算拦得住,还有皇上……有意放行。

    短短几日风云变幻,八爷的存在不再是秘密。早些时候,太子四爷虽猜到皇上对付漕帮的目的,却不知详细计策,直至龙船放缓行速,霎那间反应过来,这叫引蛇出洞,也叫瓮中捉鳖!

    太子遽然变色,四爷心神不定,君主怎可置身危墙之下?

    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怪不得龙船的分布如此。若刺客现身,首当其冲的是头尾两端……即便他们明白,汗阿玛算无遗策,定是做了万全安排,可若有个万一呢?

    二人一刻不停地动身,齐齐请见皇上,却见皇上意味深长地道:“反贼可有火.铳?可能用毒?”

    四爷皱着眉,片刻摇了摇头。

    若要瞒天过海,潜在水下是唯一的法子,可火.铳一旦浸水,便和废物没什么两样,不若剑弓来得便携。至于毒物,不管是剑尖沾毒,还是身携粉末,浸在水中,岂不是自讨苦吃?

    皇上微微一笑:“可我们有。五支连发,加上寻常样式,足够了。”

    太子和四爷皆是一愣。

    内心止不住地震动,连发?戴梓不是忙于研制战车,何时有的连发?!

    不等他们说话,皇上望向太子,扬眉道:“你也不必担心元宝。朕拨了一半灰衣侍从,护在他的身边,真要遇上险情,你不如担心自己的安危。”

    太子:“……”

    四爷:“……”

    这是亲爹,不是后娘,孤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崽。太子念叨几遍,决心回头穿上软甲,向儿子借个丑黑帽,强自镇定道:“身为储君,儿臣同样立于危急之下。您原先赐给元宝的小灰小黑,不若借借儿臣?”

    皇上瞥他一眼,“不必。朕有差事吩咐他们。”

    仿佛听见太子心碎的声音,四爷干干地动了动唇,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来这一趟,仿佛预料到了被二哥暗鲨的场景,挺拔的身躯一寸寸地僵硬起来……

    眼见两个儿子前后脚地化作雕塑,皇上看不下去了。

    “那些反贼,来不到你面前!”他缓缓开口,“朕要他们上船之后,不得寸进一步。”.

    黑衣刺客现身这日,果真应证了皇上的话。

    他们从水中冒头,拼着功夫爬上船舷,远远望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还有一抹显眼的杏黄,便如打鸡血一般,循着信号蜂拥往龙头而去。有人拔刀拔剑,有人持弓欲射,一时间忽略了寂静得诡异的氛围。

    骤然间,四面八方的铳声响起,夹杂铺天盖地的箭雨,架势如同砍瓜切菜,不负吹灰之力。不过一个照面,三分之二的刺客惨叫着跌入水中,连甲板都没有弄脏!

    皇上头戴小黄帽,太子头戴小黑帽,漠然无比地望着他们。明明就在不远处,明明一下就能够着,短短几步却如天堑,不到片刻,满腔信心变为了绝望。

    这和坛主大人说的不一样——

    与此同时,龙船底部。

    善闭气、善水性的刺客团伙刚刚掏出凿船铁器,便见一队青蛙人猛地从深水窜出,它们丑陋如魔鬼,气势如天神,拽住他们的脚踝,死死往水下扯去!!

    ……

    另一边,龙船尾部与中央的衔接地段。

    一轮齐射过后,炮灰死得干干净净,只剩精英负隅顽抗。炮灰们众星拱月,围绕保护的那个精英蒙面人,最是武艺高强,在小灰有意无意的引导与放水中,蒙面人成功跨过船尾,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轰然倒下。

    他们叫他‘坛主’。

    八爷踱步出来,接过小灰搜出的贴身饰物,眯眼瞧着模糊不清的小像。忆起近日情报,他的神情冷然又晦涩:“开始吧。”

    小黑火速扒光那染血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继而扯下蒙面,撑开坛主的眼睛端详片刻,掏出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以及一面崭新的铜镜——给自己化妆。

    换完脸,比划一下发现身高不够,小黑娴熟地掏出一沓棉垫,塞进靴子,再把贴身饰物放入前襟。

    噗通一声,坛主葬身海底。小灰全力追捕,小黑蒙上黑巾狼狈逃亡,走投无路之下,破一扇窗而入——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他挟持了定贵人!

    125.  大戏   二更(修)

    早在清晨, ‘瓮中捉鳖’尚没个影的时候,皇上身边的李大总管带着宫人,浩浩荡荡来到宫妃女眷的住处。

    如此大的阵仗, 引得猜测纷纭, 李德全却是笑眯眯地道:“皇上谕令,今儿整日,诸位小主切莫出屋一步。”又说, “想吃什么,要用什么尽管吩咐, 管事嬷嬷备了几个针篓子,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说完又浩浩荡荡地离去。妃嫔对视一眼,心下有些惶然,仿佛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们望向膝下有子的定贵人, 定贵人面目沉静, 温声安抚道:“既是皇上谕令, 我们照做便是。”

    回到厢房, 定贵人久久不语,只一双手松了又紧, 紧了又松, 呼吸微微急促, 眼底泛起波澜。半晌对贴身宫女道:“你出门打探……”

    话音未尽, 她缓缓收了声,主子不能出屋,下人就更不能了。

    深宫女子,便是最大的掣肘。若要探知消息, 唯有胤祹前来见她,但胤祹年岁不大,又是皇阿哥的身份,皇上若要护着,想必也是出不来的。

    自从心死,定贵人从未有过这样度日如年的时候。白昼光亮透过窗楹,她闭着眼,手里绣样半分未动,就这么坐到晌午,宫女以为她在小憩,轻手轻脚不敢打搅。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隐约的刀剑声、火器声与惨叫声,恍若昙花一现的幻听,片刻归于宁静。可就是这样的昙花一现,听得定贵人面色大变,霍然起身,一旁的宫女惨白了脸,结结巴巴地道:“贵人,这……这是什么?!”

    这是刺杀的声音。

    可它到底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刺客会是那人的手下吗?

    定贵人强迫自己忍,有皇命在,她无论如何也出不去……满腔焦灼啃噬着她的心,她竟前所未有地期盼起来,太子,皇上,全折在船上才好!

    凭借一个失去庇护的垂髫小儿,如何坐得稳江山?即便夺嫡胜负难料,她也可以教导十二成为君王最信任的臣子!

    进宫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注意过她,忌惮过她,日后也将如此。

    定贵人心跳得飞快,在心底期盼着,祈祷着,就在这时候,沉寂许久的打斗之声重新响了起来!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一瞬,形容狼狈、浑身鲜血的黑衣人破窗而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擒过窗边的定贵人,继而一转、一抵,用匕首抵着她的脖颈,重重地喘着粗气。

    贴身宫女尖叫一声,和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门求救,抓捕的人好似也惊呆了,朝内看了一眼,然后急促地喊了句什么,像是贵人有难,意欲去搬救兵。

    扑鼻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着装扮雅致的厢房。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定贵人被刀尖抵着,没有惊惧,也没有害怕,她的眼眶霎那间红了。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塞在衣襟的挂饰露出了一小节,尾端模糊的小像恰恰显现。因着东躲西藏,蒙面的黑巾要掉不掉,露出半张熟悉至极的脸,尽管黑了,瘦了,不若当年意气风发,肮脏得沾满血迹,但她依旧刻骨铭心地记得!

    他没死,他没死……定贵人浑身剧烈地颤抖,几乎落下泪来,她紧紧攥着手,不顾横在颈间的利器,慢慢仰起头看他,低低叫了一句:“黎郎。”

    黑衣人如遭雷劈般地怔住了。

    定贵人的目光死死落在小像上,面容似哭似笑,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她!

    生死危机容不得他们叙旧,黑衣人迅速转开脸,像是不愿拿她做人质,正要松开匕首,却被定贵人低低叫住。

    她自是知道形势危急,那浑身血迹看得她心脏剧痛,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定贵人眼含热泪,动了动唇:“其余人都死了,侍卫在追你是不是?”

    黑衣人望向窗外,僵硬地一点头。

    “趁着他们未至,快挟持我!先行跳窗,往皇阿哥的住处走。”定贵人低低耳语,泪眼婆娑,“我一个小小贵人,不能制止皇帝的杀心,唯有挟持皇子才能让你脱险。”

    挟持她,侍卫许会投鼠忌器,但忌得了一时,忌不了一世,她的命又有多贵重?

    黑衣人没动,只嘶哑地吐出三个字:“皇长孙。”

    声线有许久不见的陌生,定贵人没有怀疑,毕竟时隔多年,沧海桑田;也因没来得及怀疑,就被话间含义吸引了全部心神。她明白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皇长孙有专人护卫,我尚不知他的踪迹,不若换成十二阿哥,他定会急着救我。”

    她知道胤祹的住处,还知道窗楹的朝向,胤祹什么都告诉了她!

    至于皇长孙,来日方长,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筹划。

    黑衣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一副动容的、被说服的模样,重新把匕首抵在她的颈间,照做了.

    跳窗而出的瞬间,小灰眼神一凌,用剑尖指着他:“放开贵人!”

    小灰身后跟着一半灰衣侍从,还有手持火.铳之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没说话。

    就如定贵人所说,因着人质是膝下有子的妃嫔,抓捕刺客的侍卫投鼠忌器,踟蹰着不敢上前。黑衣人一边挟持一边撤退,如落单的蚂蚁,被天敌紧紧包围着,还未闯进中央厢房,便在一处拐角遇上了八贝勒,还有八贝勒身旁的十二阿哥。

    八爷眉心紧皱,十二阿哥满眼通红,大喊一声:“额娘!”

    “胤祹……”定贵人流下眼泪,神色似绝望似焦急,“你快走。别管额娘,快走!”

    胤祹恨得眼珠子充血,什么仪态,什么涵养全不见了,一时间没有发现周围的不对劲之处。眼看局面陷入僵持,定贵人眼睛一闭,微微倾身,匕首在脖颈划出一条血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十二阿哥猛然暴起,抢过八爷手中的剑,用尽毕生所学向黑衣人刺去——实则是恐惧之下计算好的、最为刁钻的角度,唯有如此才能救出额娘,唯有如此,刺客持匕的手才能松开!

    他怕,却也一往无前。

    像是拉长的慢镜头,实则不过霎那间,十二阿哥成功了,也失败了。

    黑衣人手一松,定贵人跌落在地,然而下一瞬,被俘虏的成了胤祹。

    众人大惊失色,八爷惊怒地喊了一声十二弟,就见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嘶哑道:“弟兄们全军覆没,是我之过!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拉个皇阿哥陪葬,值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骤然僵住的定贵人,双目满是不舍与疼惜,用唯有胤祹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盼我挟持十二阿哥脱险,助我演了一场戏,可事到临头反悔,是我对不住你!他是皇家血脉,我断不容许他存活,下辈子,黎郎再同你做双宿双栖的鸳鸯。”

    定贵人瞳孔紧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 的悲鸣,伸出手却是徒劳,眼睁睁望着黑衣人挟持十二冲破重围,跌入茫茫水中.

    黑衣人沉入水底,转眼不见了踪影。十二阿哥浑浑噩噩,只沾湿些许衣裳,便被一队青蛙人接住,转眼托到了甲板之上,皇上跟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人目不暇接,胤祹却是双目茫然,半晌未动。

    望着头戴明黄铁帽的皇上,他神色悲戚,止不住地落泪,他是死了么?这是佛家说的另一个世界么?

    若是另一个世界……

    他泪流满面地哽咽道:“汗阿玛,您别赶我走,我是您的儿子……”

    皇上复杂地看他半晌,沉声说:“朕知道。”

    126.  鸳鸯   一更

    十二阿哥的长靴湿了一小块, 神色却如溺水般绝望,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犹如一个天塌的孩子。

    遥远传来皇上的话, 像是天籁之音, 绝望却被渐渐抚平,他抽噎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伤心。

    汗阿玛听见了他的话, 汗阿玛还认得他。

    都死了一遭,身处极乐世界了, 还在乎其他做什么!胤祹絮絮叨叨说起定贵人的转变,说起额娘近来对他的好,竟都是一场幻梦,他的存在,仿佛就是一场笑话。

    泪眼朦胧间,他抬起头, 没有半分怀疑地将皇上认成佛祖, 只因小黄帽散发着明黄圣光。他挣扎着起身, 攥住‘佛祖’的衣摆, 继而虔诚地问他:“佛祖在上,可能给予信徒一二指点?”

    皇上:“……”

    太子四爷身负皇命, 前去安抚人心, 侍卫们各有扫尾的要事在身, 面前的方寸之地, 唯有皇上一人,还有伺候在旁的李德全。

    李德全心下不忍,悄悄放轻了呼吸,真是作孽。

    龙船缓缓开动, 破开平静的湖面,两岸忽然现出江南大营的旗帜,还有震天的喊杀声,皇上侧头望了一眼,那儿有漕帮暗中潜伏的人手,惊慌失措如丧家之犬,正四处奔逃。

    皇上知道漕帮的心思。蠢蠢欲动,却又足够审时度势,刺杀成功跟着补刀,见势不妙立即撤退,但,如今怕是再没有撤退的机会。

    看他的热闹,哪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心腹之患唯有祛除一途,江南大营,已经好些年没见血了。埋在漕帮内部的钉子,虽没有小黑那般出色的演绎,重来一次‘大闹贼窝’却是绰绰有余,双管齐下,万无一失。

    思绪不过一瞬,皇上负起手看向胤祹,这个存在感向来不高,近来读书越发用功的儿子。

    江流送来潮湿的冷风,捎来隐隐的血腥气,止不住他的满心复杂,眼见胤祹连皇父都不认得,皇上揉揉眉心,终是道:“回神了。”

    “朕自小将你抱给苏麻抚养,承欢太皇太后膝下,只因定贵人,万琉哈氏,非是你的生母。”

    十二攥住衣摆的手蓦然一僵,皇上温和了面色,缓缓道:“你的生母,是个娴静温柔的好女子,同定贵人一道小选入宫,与她情同姐妹。只生下你不久,身患急疾撒手而去……临行前央求于朕,将你的玉牒记在定贵人名下,想要多个人照顾你,朕应了她。”

    胤祹愣住了,李德全也愣住了。

    这哪来的真正生母,他怎么不知道??

    “不是亲生,故而远着些,你不必怀疑自己。朕万万没有料到,定贵人大逆不道,私通外贼,罔顾皇阿哥的性命,更想着犯上弑君!”皇上沉下脸,凤眼酝酿着滔天风暴,那毒妇竟还打过元宝的主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这么多年,真是百死不足以谢罪!

    想到此处,皇上只觉头上泛着绿光,顿了顿,把小黄帽摘了下来。他同胤祹讲述‘生母’的事,讲着讲着像是说服了自己,驱散了心底的别扭复杂,倒对这个儿子生出前所未有的怜爱与耐心。

    十二阿哥也终于反应过来,这儿不是极乐,不是梦境,面前人不是佛祖,而是真真切切的汗阿玛。水声风声,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他的泪珠霎时凝结,在眼底要掉不掉,蹭地一下放开手,面上苍白与红晕交织。

    还没来得及惊慌,没来得及恐惧,伤心,苦楚,破碎,全被另一重情绪冲淡了。这个年纪的皇阿哥,梦想博得皇父的喜欢,皇上是他们最为崇拜,最为信任的人。

    半晌,他红着眼,极小声地问:“儿子的亲生额娘,姓什么?”

    这个问题,倒把皇上难住了。

    他看向李德全。

    李德全:“…………”

    李德全绞尽脑汁,在脑中飞速搜寻着有效信息,电光火石间,他灵光一闪,躬身说:“小主也姓万琉哈,与定贵人同族不同宗,自小同她一块儿长大……”

    回头将万琉哈一族好好敲打,若不想招来灭门之祸,需老老实实夹紧尾巴,按他说的去做!

    皇上赞许地瞥他一眼,眼底透出怅惘,道:“是,朕犹记得她。”

    随即吩咐:“来人,送十二阿哥回去歇息,让太医煮碗安神汤,给阿哥压压惊。”.

    定贵人当场晕了过去,被简简单单包扎了脖颈。等她昏迷着醒来,怔怔地一动不动,浑身弥漫着希望破灭之后的绝望,心如死灰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神情。

    也就忽略了周边场景,忽略了自始至终存在的不对劲,忽略了她的贴身宫女尖叫之后,再也没有回来,忽略了八爷脸上,并没有丧弟的悲痛之意——

    吱呀一声,门蓦然打开。明黄身影映入定贵人的眼帘,在她面前缓缓站定,皇上平静道:“说吧。”

    声音却不是对着她。

    定贵人稍稍有了反应。只听一道熟悉的男声响起,将她被挟持时说过的话,完完整整,不错一字地重复一遍,这声音刻骨铭心,声音的主人,刚刚抱着胤祹跳下龙船,头也不回地离她而去!

    定贵人猛然抬头,却见一个陌生的面孔,穿着陌生的灰色短打,恭敬向皇上汇报,紧接着道:“奴才搜寻了整座龙船,再无漏网之鱼。反贼头领乃是天地会仅剩的坛主,伏首之后葬身鱼腹,奴才以为,他们是逃往江南的最后势力,便有剩下,也再不成气候。”

    “做得好。”皇上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意,“你的易容之术,朕瞧着有进步。”

    小黑利落地拱手,神色端正:“谢皇上赞誉。”

    如晴天霹雳般,定贵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唇颤抖,浑身失去了力气。若再不知她陷入圈套,她就是傻,她就是天字一号的蠢货!

    喉咙发出一道破碎的嘶鸣,皇上却是看也没有看她,“拉下去,好好审问。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也就不必顾及什么,若撬不出来,自行处置了罢。”

    ……

    什么叫不是胤祹的亲生额娘?什么叫自行处置?!

    没等定贵人哭喊,兜头一个麻袋,把她拖了出去.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刺客□□脆利落地解决。

    弘晏被一群灰衣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窗户不能伸头去看,连热闹的影子都见不着,顿时觉得人生苦短,乐趣不再。

    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做。四爷领着七爷和十三阿哥匆匆前来的时候,他正在聚精会神地……读书。脑袋被高高的书本拦起,那坐姿,看着可挺拔,可认真!

    ——唯有凑近聆听,才能发现秘密的小呼噜。

    七爷震惊了,十三震惊了,四爷早有预料,见此感触颇深,欣慰不已。他在门口望了一望,见侄儿完好无损,当即放下心,轻手轻脚准备离去。

    哪知弘晏察觉到动静,晃了晃脑袋,眨眨眼叫住他,圆脸蛋嵌着小梨涡:“四叔,刺客都伏诛了?龙船安全了?”

    四爷软和了面色,点点头。

    弘晏驱散睡意,朝满屋子的灰衣侍从望去,眼神幽幽。

    灰衣侍从:“……”

    他们的小心肝有点受伤,对视一眼,一个接一个地撤去。转眼厢房变得空旷,弘晏呼出一口气,撒娇般地询问四叔‘热闹’的始末。

    四爷斟酌着说了几句,不过是皇上领导英明,满船无人伤亡,至于定贵人和十二阿哥的事情,他全然不知。太子前去安抚朝廷重臣,他和七弟十三弟也有要事在身,于是在弘晏依依不舍的眼神下,歉然地与知己告别。

    弘晏方才睡得很香。不是不可以去床上睡,但他有一吨重的偶像包袱,万一被人抓包可怎么好?如今正是出门的好时机,生怕两位师傅魔鬼般地现出身形,弘晏珍惜剩下的半日假期,带上三喜临门,准备出门透透气。

    周围寂静无人,弘晏的阿玛叔叔都有差事在身。拐过长长的门廊,恰恰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外出公干的小黑和小灰,他们换了崭新的衣裳,罕见地光明正大,一边走一边说着什么——像是衣锦还乡!

    “那儿有八爷带人去审……皇上拍我的肩,赏我碎金子,叫我回主子身边好好休息。”

    说话的是小黑,闻言,小灰眼神波动了一瞬:“嗯。我也有赏赐。”

    小黑:“皇上还夸了我。”

    小灰脚步微顿,转而平静地说:“哦。”

    小黑锲而不舍:“皇上夸我的易容之术有进步。”

    小灰:“……”

    小灰瞥他一眼,冷冷淡淡地道:“你说,要和她来世做一对鸳鸯,还摸了她的手,抱了她的腰,若不是皇上心胸宽广,必丢你进湖里喂鱼。实话实说,我以为能换个同僚做搭档,皇上,不愧是当世明君。”

    小黑:“…………”

    小黑沐浴完毕的手开始痒。忽然觉得头领说得对,皇上难不成要秋后算账?

    他开始忐忑:“我把碎金子给你,有没有保命的办法。”

    小灰矜持地没说话,忽而耳朵一动,抬头望去,发现弘晏站在不远处,震惊看着他们。

    弘晏望向小黑,面色一片空白:“你摸了汗玛法的手,抱了汗玛法的腰,还要和汗玛法……来世做一对鸳鸯??”

    127.  佛法   一更

    弘晏高高竖起耳朵, 捕捉到后半场对话,呆头鹅似的愣在原地。细细回味无数遍,自以为听力没有问题, 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他六岁以来,听到过的最刺激的墙脚!

    小黑他……真野啊。

    连汗玛法的手都敢摸,过后完好无损活蹦乱跳, 真乃奇迹中的奇迹,弘晏霎时肃然起敬。除了那句鸳鸯他不太理解, 也不敢细想下去,毕竟人生在世,嗯,难得糊涂。

    震惊的问话脱口而出,他轻咳一声,将双手背在身后, 努力回归淡然之态, 真诚道:“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你们继续。”

    小灰:“……”

    小黑:“……”

    这断章取义恍若神来之笔, 断得小黑腿都软了,差点扑通一声跪下来哭诉, “主子, 不是您想的这样!皇上龙躯何等尊贵, 奴才万万不敢冒犯啊。”

    小灰面色空白了几秒, 跟着点点头,见小黑拿死鱼眼看他,动动嘴唇,终是凭着良心附和一句:“不是这样的。”

    弘晏眨眨眼, 一下来了好奇,“那是怎样?”

    小黑顿时陷入百口莫辩,左右为难的境地。想他堂堂间谍之王,演技一流,有天居然会栽在任务上头。要是不解释,让误会加深下去,他焉有小命在?

    要是解释……虽然皇上没有勒令,但这一桩宫闱秘事,好像不宜让主子知晓。

    瞧他半晌憋不出一句话,小灰再也看不下去,好心提醒道:“为今之计,唯有主子可以救你的命,让你安然无恙,而不是丢进湖里喂鱼。”

    此话如听符咒,令人震耳欲聋,醍醐灌顶!

    小黑冷汗唰地下来:“……说,我说。”

    ……

    等摸清楚来龙去脉,弘晏来不及忏悔方才大大的误会,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是他如何也没料到的。

    千言万语化作一个拍肩——踮脚才发现够不着,没等他说话,小黑十分有眼力地弯腰,弘晏欣慰地点点头,深沉道:“有我在,你的命,谁也夺不走。”

    反贼当前,没有性别,不正是任务需要吗!只可惜敢绿汗玛法的那位勇士,早就死得透透的,否则晚一点没命,吸足仇恨值该多好。

    安慰了几句,又夸赞了几句,承诺给小黑打造一个奥斯卡小铜人,弘晏没有忘记武力值天花板小灰,准备赠他一块牌匾,上写“独孤求败”四个字,听着就是一股苍茫气势!

    转眼催促道:“快快领路,带我十二叔的房里。”.

    太子奉命安抚重臣,待走访完毕,额间出了微微的汗,这才有闲暇询问儿子如何。何柱儿跟着主子东奔西走,罕见地不甚清楚,忙叫人递来巾帕,说:“奴才这就前去瞧瞧。”

    太子颔首接过巾帕,一行人穿过长长的船脊,在拐角处撞上八爷。八爷一身团纹玄色衣裳,不似往日低调,光明正大显现在人前,见此停下脚步,朝太子拱手笑道:“二哥。”

    伺候的人大吃一惊,唯独太子没有讶然,挑眉看他,“差事办好了?”

    “都办好了。”八爷贴心地道,“二哥可是要寻侄儿?十二弟水土不服,刚刚请了太医,弟弟方才瞧见元宝往十二弟的房中去,手中捧着一本佛法,想来不在寝卧。”

    太子:“……”

    太子万万没有料到,离刺杀才过去一个时辰,弘晏便找上往来不多的十二弟。没听说十二水土不服,难不成见到刺客的脸,或被血腥气冲撞……还有,什么叫捧着佛法?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而记起八爷知己的身份,这张俊秀带笑的脸蛋杵在跟前,仿佛也变得碍眼了起来。

    “往日住在狭小的梢间,怕是委屈了你。”太子清朗一笑,颇为关怀地道,“既然差事已了,住去船中罢。四弟住的邻侧还有空房,与七弟隔着过道,屋内宽敞明亮,摆设都是你喜欢的,如何?”

    八爷:“……”

    八爷委婉的拒绝并不管用,一个时辰之后,打包住进了四爷的隔壁。

    他叹了口气,望向随行的何焯,这个皇上幼时给他安排的伴读,幽幽道:“我原本想住侄儿旁边。”

    何焯素有才思敏捷的赞誉,虽为八阿哥的伴读,只陪他习字一段时日,很快跟随父亲外放,成亲之后在一地府城的衙门做了师爷,如今回京不过半年。

    哪想风云变幻,如今的局势,连他都看不懂了。只因陪伴了两年的八爷……竟为皇长孙的知己之位争破头脑,还要向他这个智囊请教。

    何焯实在不懂,但身为主子最信任的军师,须得出谋划策,面面俱全,于是僵硬地安慰:“您住在这,便能盯着四贝勒的行踪,遏止他与皇长孙殿下多多相处。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算一记奇招!”.

    另一边。

    十二阿哥靠在榻上,身上盖了厚厚的锦被,净面之后,再也不见面颊的泪痕。他出神地望向窗外,舌根满是苦涩的药味,半晌,摇头拒绝递来的蜜饯,只说:“你们都出去吧。”

    待屋里变得静静悄悄,胤祹闭起眼睛,遮住对反贼奸贼,对天地会与漕帮的滔天恨意,却听木门吱呀一声响,弘晏从屏风后头探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十二叔。”

    胤祹尚未反应过来,手中被塞了一本《法华经》,弘晏求知若渴地道:“十二叔,你为我讲一讲佛法吧。”

    说着掏出纸笔,准备画一幅洗涤心灵的佛祖图像,普度众生,感化伤心的人。

    侄儿白嫩嫩的圆脸凑到跟前,仿佛一个皮薄馅嫩的奶包子,胤祹愣愣地看着他,鬼使神差翻开第一页,不期然忆起少时苏麻喇姑同他讲述经义的画面,缓缓坐直身子。

    读经之前,他忍不住戳了戳弘晏的脸蛋。

    真软!

    ……

    半个时辰过去,一个时辰过去,三喜临门听从主子的话,兢兢业业在外头把风。

    把着把着觉得不对劲儿,小爷不是说探病送礼么?怎的要这么久?

    他们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底的犹豫,踟蹰着,踟蹰着,又是半个时辰过去。长廊忽而传来阵阵声响,紧跟着沉沉的脚步声,皇上大步而来,李德全紧随其侧,还有前来探看十二,顺便寻人的太子。

    乌泱泱一群浩浩荡荡,三喜吓得咽了咽嗓子,临门当即就要跪拜下去,皇上一摆手,制止了他。

    “弘晏在里头?”

    临门小声说:“回皇上的话,在。”十二阿哥的贴身太监战战兢兢地补充:“只是、只是老半天没动静了。”

    皇上眼神微凌,吱呀一声推门而进。绕过屏风,入眼一副梵音袅袅,六根清净的场面,就差配上一曲仙乐,贡上一尊佛像——

    活似大型宗教活动现场。

    榻上铺着一副金光灿灿的画。胤祹时不时瞧一眼画像,脸上挂着超脱尘世、不再忧愁的微笑,轻轻念着《法华经》:“十方佛土中,唯有一乘法,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

    佛说,诸多磨难都是磨砺,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额娘还有嬷嬷,都在天上看着他。

    弘晏靠在十二叔身上,享受着心灵的宁静,一边沉思,一边跟着念:“无二亦无三,除佛方便说。其中哲理万千,写得真好。”

    能让十二叔想通的佛经,都是好佛经!

    皇上:“……”

    太子:“…………”

    李德全呆若木鸡,何柱儿张大嘴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这,这,这……

    弘晏察觉动静,恍然抬起头,悠悠道:“汗玛法,阿玛,你们来了。”连语气都带了沉静的味道。

    胤祹黑眼珠动了一动,慢悠悠地下榻行礼,浅浅笑道:“儿子给汗阿玛请安,给二哥请安。”

    竟是完全挣脱了悲伤的笼罩,变得积极向上起来,哪还有躺在甲板之上,对着小黄帽流泪的模样?

    皇上嘴角动了动,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免礼。你这是做什么?”

    弘晏终于回味过来,把领悟的哲学道理放在一边,闻言抢着回答:“孙儿在同十二叔作佛法探讨。”说罢捧起榻上的佛像画,给他爹和祖父展示,“您瞧瞧,画得如何?”

    胤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眼底藏着丝丝高兴。

    太子嘴角一抽,生怕十二弟自封一个‘佛学知音’的名号,看向胤祹的眼神变了,犹如看着拐带儿子的不轨之人!

    皇上的眼神也变了。这三月之期还没过呢,从前元宝再怎么胡闹,都会闹成利国利民的好事,再这样下去,可要闹着出家?

    “朕同你十二叔说说话。饿了吧?”他和蔼地摸摸弘晏的脑袋,接着叫住太子,“你领元宝回房,这个时辰,也该叫膳了。”

    太子镇定地应了是,暗道汗阿玛这法子好,心下大松了一口气。他牵着弘晏的小手,边走边低语说:“饭吃了,阿灵阿师傅就要到了,孤特意叫人请了他,走快些,别耽误了时辰。”

    弘晏:“……?”

    今儿不是放假吗?

    瞧他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太子不由有些自得,既有了世俗的欲望,便不会沉迷佛法,十二更拐不了他!.

    弘晏与十二阿哥……被隔开了。

    有皇上太子轮流使劲,直到离开龙船,入驻江宁织造府,叔侄俩再也没能见到一面。

    弘晏百思不得其解,等圣驾到达曹府门前,这才稍稍放下困惑。

    系统的馈赠起了作用,这儿藏着大贪官,弘晏从马车探出一个脑袋,四处搜寻四爷的身影,半晌终于瞧见胤禛,他骑在马上,手里似握着一本书籍。

    弘晏心头一动,趁皇上不在,君臣叙旧的时候,让三喜悄悄请四叔过来,四爷调转马头,沐浴着八爷复杂的目光,面上微微带笑,迅速来到侄儿面前。

    就见弘晏朝他眨眨眼,小模样别提多可爱,四爷心神一个恍惚,只觉心都化了,缓缓展开手里的《法华经》,温声问道:“探讨佛法么?”

    128.  明悟   一更

    弘晏的目光缓缓下移, 挪到四爷宽大的掌心,还有那本熟悉至极的佛经,佛经拥有浅蓝的表皮, 他前些天还和十二叔探讨过。

    弘晏:“……”

    恍惚想起历史上, 四叔也是佛法的爱好者。只是如今尚且年轻,意气风发,还不到老谋深算修身养性的时候, 他也没见过几回佛串,怎么就忽然?

    弘晏不愿承认自己是个罪孽深重的男子。他摇摇头看向四爷, 带着微微的恨铁不成钢,都说知己心有灵犀,你站在曹家的大门口,惦记佛学做什么?

    瞧见侄儿的圆脸蛋带了抗拒,四爷从善如流地合上书,朝他温和一笑, 压低声音道:“莫不是像上回内务府那般……”

    说着, 不复风轻云淡, 微微皱起眉, 转头望了望织造府的牌匾。

    弘晏没说话,只惊喜地眨巴着眼睛。

    四爷当即领悟, 沉凝半晌, 紧绷的面色忽而松了一松。他从马上倾过身, 摸了摸弘晏的脑袋, “慢慢来。”

    不远处,八爷挪开目光,噙着春风般的笑容,轻飘飘落在十二的马车帘上。这叫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四哥为人一向板正,什么时候学会的花招?.

    那厢,织造府上上下下的官员,以及曹府众人跪在府前迎驾,苏州织造李煦也在其列。

    李煦身为江宁织造曹寅的大舅哥,本在苏州挑选春日贡缎,听闻刺杀大惊失色,叫人连夜递上一封奏折,得经皇上允准之后,快马奔腾而来,如今面上是掩不住的惭愧。

    他有一张正气十足的国字脸,生得眉目端正,短须精心打理,居于身侧的曹寅不逞多让,长相斐然,唯独五官多了几分儒雅。

    曹寅面色沉重,深深匍匐下去,“奴才护驾不力,任由反贼惊扰龙船,万死不足赎罪!”

    消息传到江宁的时候,曹寅的冷汗当即冒出额间。两府织造看似官职不高,却是皇上放在江南的眼睛,掌握着诸多密报,其中自然包括漕帮。他隐约知道漕帮的异动,只等探明白些再上奏,谁知刺杀猝不及防,一个失察之罪是怎么也跑不了的!

    若皇上有个万一,天将倾覆,曹家安有宁静之日?

    曹寅怕的不仅如此。皇上什么时候调动的江南大营,什么时候秘密捎带的八贝勒,他竟浑然不知;过后惊得意欲面君,皇上让他在江宁等着,说不必劳师动众,图增一二开销。此番请罪,也有试探的意味在,皇上信任是他最大的依仗,容不得半点差错。

    下一瞬,曹寅和李煦皆松了一口气。皇上摆摆手,搀扶起跟着请罪的老太君,和声道:“都起来。此回朕有意瞒着,爱卿何错之有?”随即笑问孙氏:“嬷嬷近来吃的可好,用的可好?”

    只这单单一句,算得上天大的关怀与荣耀,老太君高兴得眼眶通红,连声说道:“好,好。只要皇上龙体安康……”说着声音颤抖不已,皇上亦是动容,握住了她的手。

    阖府女眷都要抹眼泪了,大夫人李氏牵着幼女曹芸,抑制不住满心激动,婆母自小奶大皇上,宫里头年年记着,身为诰命圣眷至此,堪称天上地下独一份,谁能相比?

    激动之余,悄悄望一眼太子,这个夫君时常挂念的人物。

    太子胤礽立在皇上身后,唇角含笑,端得是龙章凤姿,清朗如玉。有未出阁的女儿家红了脸,被旁人一拧才回过神来,慌张至极地低下头,心砰砰砰地跳。

    殊不知太子爷在心里啧了一声,同皇上做了个对比。同样是奶嬷嬷,同样出宫荣养,他怎么就没这么粘糊?

    对于曹家,对于曹寅,太子谈不上恶感,也谈不上多少好感,今岁过于丰厚的年礼不过让他感慨一番织造府财力强劲罢了,说不定从哪搜刮了来。前些年收到曹寅递来的二十万两,索额图高兴得不知什么似的,直至明珠的拥趸醉酒说漏了嘴,这才知道明珠那儿也有,这是递给两家的孝敬。

    索额图那铁青的脸色,太子至今都想笑。

    随即微微一叹,有汗阿玛盯着,银两挨不到他手里,别说二十万两,就算五万现银,何年何月才能攒下来。

    慢慢的,思绪飘到弘晏那边,心想元宝有没有安分待着,有没有和知己眉来眼去?

    皇上忽而停下叙旧,唤了一声:“太子。”

    太子脱离开小差的状态,半点不露端倪,仪态无懈可击:“儿臣在。”

    “去把弘晏叫来,进府罢。”.

    府前耽搁得有些久,本以为见不着皇长孙殿下,哪知峰回路转,李氏心下一喜,捏了捏小女儿的掌心。织造府官员皆是吃了一惊,这个时候皇上特意唤来小爷,用意是什么?

    曹寅隐隐有些明悟,同李煦对视一眼,掩住内心震动,刹那间定下家族日后的道路。面上愈发恭谨起来,眼底暗藏慎重,待会太子爷院里的人,再加一个层级才好。

    万众瞩目之下,皇长孙牵着太子的手缓步走来,细细看去,太子爷的面庞有些黑。曹寅只敢看上几眼,就见一个湛蓝衣袍的男孩儿凤眼沉静,五官极为出色,小小年纪已有威仪雏形。

    那气度,别说同龄的孩子,就算颙哥儿十二三岁的时候,与之相比也是萤火与皓月之辉!

    殊不知‘皓月’此时正后悔,与四叔嘀咕的被阿玛发现了,那本佛经也没有逃过一劫。也不知为什么,他爹脸色骤变,生怕他逃跑似的,牵他牵的不得了的紧,于是顾不得观察四周,亦步亦趋地走着,就当弘晏故作镇定,水深火热的时候,皇上解救了他。

    皇上伸手的时候,弘晏仿佛听到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聚在身上的视线灼热起来!

    弘晏的小手换人牵了,弘晏感恩汗玛法,终于有空打量前方候着的人群。他们行礼的时候露出一条空隙,女眷堆里冒出一个同龄的小姑娘,无他,身高实在是太过显眼。

    刚瞅了一眼,好似和明岚姨姨她们同龄,便察觉到一束夹在炽热中的、奇怪的目光。

    弘晏没有去探寻,因为系统馈赠再一次起了效用,直觉告诉他,这儿站着好多大贪官,超过‘国之蛀虫’雅尔江阿的那种。

    简亲王世子威逼利诱不想归还五十万两,继承权火速转让,织造府坐拥江南,上上下下盘根错节,可比老赖行为严重多了。没有【抄家我在行】的加持,又有汗玛法的信任,这回该如何整治?

    皇上仿佛就是让他露个脸,打个照面,弘晏还在沉思,便被皇上牵进了正门。

    织造府坐落在极为清幽的宽巷,整条街都是它的地儿,从府门到花园,洒扫得光鉴如新——或是换上新的木料,安安静静,秩序井然。到处都是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手艺,不比简亲王府的装饰差,弘晏瞧得眼花缭乱,半晌作了个对比,大伯的府邸比不上,三叔四叔的府邸也比不上。

    这是专为接驾修葺的,一次比一次华美。尚未开春,花园里姹紫嫣红,足够办一场赏菊宴,还有各色稀奇花草,垂拱门后拔地而起一座行宫,规模只能算中等,却尤为绮丽精致,外头雕刻,里头摆件无一不是珍品,像是汇聚江南的所有财气与灵气,即便看惯了好东西,依旧为之目眩神迷。

    难怪汗玛法喜欢南巡,弘晏恍悟了。

    很快就有训练有素的婢女进来,加上原先伺候的宫人,给主子们安排住处。皇上太子的住处自不用说,皇阿哥住在东边,女眷住在西边,唯独定贵人水土不服,皇上体恤,准许她返程留在德州行宫休养,故而曹府没有分配侍人。

    太子对这儿称得上熟悉,方才没有露脸的四爷,七爷,八爷,还有十二十三跟在后头,只听胤祥同胤祹小声道:“十二哥,上回我来的时候,那儿没有横柱,这儿也没有雕花,修缮了好些。”

    十二收回望向弘晏的目光,温和地点点头,十三见他如此,欲言又止,南巡一趟,怎的气质都变了?就像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一般!

    想了想,他放低声音:“十二哥……难不成也想做侄儿的知己?”

    十二疑惑一瞬,不赞同地说:“你如何会这样想?我只想给侄儿念一念佛经,他的画儿还在我这里。”

    随即语速渐缓,转为若有所思,最后化为明悟,对十三露出一个高兴的笑容,透出前所未有的少年气,“十三弟所言有理,哥哥要好好谢谢你。”

    十三:“……?”

    十三大惊,脑中浮现到四哥找他算账的场景,霎时间欲哭无泪,这都是什么事。

    知己误我!

    129.  织布   一更

    经过胤祥的一番点醒, 胤裪醍醐灌顶,在旁人看来平静无比,实则出神地琢磨起来, 眼睛盛着点点亮光。然后不得不面对一个惨淡的现实, 他没有机会来到大侄子面前,更没有机会探讨佛学,为他讲解, 遑论像几位哥哥一般成为知己。

    因为弘晏又又又开始读书了。

    只逛了一小会儿美轮美奂的花园,欣赏了一小会儿居住的卧房, 卧房同太子一个院落,离皇上的寝宫不远。行宫建有缩小版的御书房,乃是皇上处理政务、接见大臣之地,说不出的清幽雅致,藏书万千,从窗外探出, 入目便是寒风中茂盛挺立的竹林, 送来一片绿意。

    沐浴洗尘, 小憩一番, 大略安顿好之后,皇上把弘晏召到身边。弘晏绕了御书房一圈, 小声感叹道:“这儿的竹子长得好生笔直。”

    皇上瞥了眼屏风旁的桌椅, 颔首道:“曹寅有心了。这儿也是你读书的地方, 元宝可喜欢?”

    弘晏:“……”

    紧接着, 皇上面目和蔼地告诉乖孙好消息,已经到了江宁,便无需似坐船那般,只要功课做得好, 半日听讲半日出游也是可以的。皇上没说的是,同游名单绝不包括十二,叔侄俩一有风吹草动,都在李德全的严密监控之中。

    听闻好消息,弘晏并没有感动,也并没有觉得快乐,他惆怅地想,下江南又有什么乐趣呢?

    不如佛经读得畅快。

    惆怅着惆怅着,便来到了第二日,两位师傅奉旨出现,马不停蹄地开始授课。弘晏虽然有意见,还是把皇上的话记在了心底,聚精会神勤奋描红,态度远超前日的认真,由此效率飞快,本该两个时辰的临摹课提早完成。

    按汗玛法的意思,明儿他有半日的出游时间……弘晏幽幽叹了口气,一边收拾纸笔,一边旁敲侧击,问一脸欣慰看着他的王大人:“老师可曾来过江宁?”

    王士禛祖籍杭州,与江宁同属江南傍水的繁华府城,都是风景如画,文风鼎盛之地。对于弘晏的提问,王大人向来无有不应,小爷每每叫他一回老师,心里都要美一次,感动一次,出门的步伐飘飘然,恨不得让做梦的同僚听听!

    说起这个,他捋了捋长须,颇有感触地说道:“老臣少时求学,作诗游历,来的正是江宁,于此待过五六年光景。如今虽与从前不同,倒还很是熟悉,沧海桑田,都是来时的模样啊。”

    见弘晏一脸期盼地看着他,王士禛渐渐明白了,小爷这是要他介绍介绍。

    作为博闻强识的文臣才子,王大人乐意之至,笑眯眯回忆有关江宁的古籍典籍,书中记载的地形地貌,准备同学生好好叙说历史,再即兴吟诵一首秦淮河的诗篇,“小爷对江宁感兴趣,尽管问臣便是。”

    弘晏当即顺杆爬,求知若渴地问:“织布怎么织?织机怎么运作?”

    王大人:“……”

    这儿的织布指的是织机,纺线织出布匹绸缎,至于成衣,那是织布基础上的裁剪缝合再加工。织布是什么,这个他懂,但织布怎么织,其详细的步骤与方法,实在触及到了王大人的知识盲区——他不知道。

    弘晏若无其事,贴心地换了个话题,“老师可知织造府平日的差事,曹家可有豢养绣娘?”

    王大人迅速脱离尴尬的境地,面色淡然地开口,很有一片翰林风范,详细而又清晰地同弘晏说起,只当是皇长孙殿下的好奇心。

    江宁苏州两处,汇聚天下七成的珍贵布料,两府织造管的就是这一行。或是采购,或是定价,或是买卖,向宫里头供应织品,行事与皇商没什么不同,地位却远胜皇商,甚至诸多官员。譬如曹家,养的绣娘数不胜数,为踩织机,为纺布缎,这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御书房寂静无人,王大人说着越发深入,一时间没有刹住车,字里行间的意思,便是曹李两家深得皇上信任,与几家豪强皇商一道,掌控江南近乎九成的布匹买卖。说到最后收了音,面色稍显复杂,随即一笑,扯到了别处去。

    从前他虽厌恶官场,无欲无求,也知不该说的别说,凡事把握一个度,否则招了皇上的眼,哪能蹦跶到最后?

    王大人说得很是中肯,弘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头瞅了眼衣裳,这指不定就是织造府上贡的。

    有垄断就有暴利,就会滋生金钱的温床,他的瑞凤眼深了一深。九叔曾和他无意间提过,开在江南的毛衣分店,生意不若北方红火。纵然有气候的原因,掌柜拓展人脉稍显艰难,可有垄断者从中作梗?

    天高皇帝远,怀有聚宝盆的人,向来不容许他人分一杯羹。

    王大人见他想得出神,不由问了一句,弘晏也不瞒他,露出颊边的小梨涡:“我想试试织机。”

    王士禛:“……”

    王大人要心肌梗塞了。试试?怎么试??

    眼瞧老师捂住胸口,就要挥泪劝谏,弘晏义正言辞地解释:“汗玛法说过,为君者当心怀天下,体察民情。我身为皇室子孙,不及汗玛法为江山负责,肩上同样扛有责任,应当深入学习民贵思想,体会百姓织布不易,跟随汗玛法的脚步坚定前进!此回来到江宁,就是最好的试炼场!”

    王大人身躯巨震,那厢,皇上迈入御书房的脚步一顿。

    半晌,他低声问李德全:“朕什么时候同他说过?”

    李德全收回瞠目结舌,绞尽脑汁地回想:“是……是……”

    皇上摆摆手制止了他,眼角眉梢舒展开来,浑身如喝了蜜水那样舒坦,恨不能把乖孙抱进怀里好好搓揉。接着大步走进,欣慰地朗声道:“好!朕应你。如何体会百姓织布不易?”

    弘晏反应极快,甜甜叫了声‘汗玛法’,想了想,引用陆游的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生怕皇上听不懂,弘晏贴心地加了句注释,“这话的意思是,雄辩不如实践。”

    “……”伴随王大人的欲言又止,皇上的欣慰消散得无影无踪,“朕学过。”

    随即换了个姿势,把双手负在身后,凤眼睨着他:“你要亲自上手?”

    弘晏得寸进尺:“还要曹大人李大人陪我!”.

    曹寅曹大人不知天降差事,正和李煦李大人为张罗夜宴而忙碌。对于织造府的人来说,能与皇上共进晚膳,哪怕居于末席也是天大的荣耀,莫说还能见到太子爷,以及诸位不常得见的皇阿哥。

    要说最不常得见,还是来时露了一面,因读书深居简出的皇长孙殿下。这样的场合,光凭女眷操持还不够,有曹寅在,大夫人李氏的担子总算松了些,近来忙得脚不沾地,终于有了片刻闲暇,给诸位妃嫔小主请安过后,念头一转,来到老太君所居的正堂。

    自皇上在府前说了那样一番话,老太君孙氏的面上满是笑容,婢女犯错也不让人训斥,额间系着一道抹额,慈和得很。

    李氏脚步生风,行礼的时候不失端庄,先是唤了一声母亲,“近日儿媳有所怠慢,是儿媳的不是。”老夫人便嗔她:“一来皇上驾临,二来你哥哥在,有什么怠不怠慢的?净说一些胡话。”

    “是,儿媳这不是嘴笨么。”李氏连忙告了声罪,直哄得老夫人开怀大笑,眼底透出一抹喜意,把藏在心里许久的一幕低低诉说出来,“您有所不知,皇长孙殿下到来的时候,只盯着我们芸姐儿看了眼。”

    “那样出色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与太子爷像了五成,皇上像了三成!儿媳后来才想,殿下在宫中,莫说同龄的姐姐妹妹了,就是同龄的兄弟也没有。此番下江南,伴读也没就位,您说……”

    老夫人直起脊背,霎时精神了,“你观察的,可是半分不差?”

    李氏轻轻摇头,嗓音压得更低,“儿媳哪敢欺瞒与您!夫君的意思是不急,皇上驻跸,少说也有月余,总能找到机会。可殿下竟还要读书,成日见不着一面,也不出门赏景,儿媳这心,起起落落没个底儿,才想让您寻个主意。”

    老夫人缓缓顺出一口气,心下转过数个念头,又一一否去。李氏在旁边殷殷瞧着她,半晌,便听老夫人当机立断道:“不能拖了。同芸姐儿说过没有?活泼一些,同时别忘了规矩。老身待会求见皇上,向皇上求一道恩典,明后容殿下到我曹氏族学参观一二,指点一二!”

    130.  默契   一更

    临近晚宴, 太子以及诸位阿哥接连露面,风度卓然,各有千秋, 叫地方官员们牢牢记住他们的面容, 努力找寻着搭讪机会。

    上呈的都是些简朴菜式,也没有名贵酒水,味道却是意外的不错, 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白菜,也能炒出格外鲜美的滋味。在座有皇上心腹, 还有南巡的随驾京官,曹寅坐在下首,面带笑容地眯眼望去,依旧未见皇长孙的身影,不禁在心里感慨,殿下勤奋好学, 倒比皇上还难见一些。

    非但曹寅, 皇阿哥们同样戚戚, 特别是几个知己, 还有意图跻身知己的半大少年,连饮酒饮水都没了滋味儿。

    他们身为弘晏的叔叔, 成日见不上大侄子一面, 没那个胆儿询问汗阿玛, 每每询问二哥, 二哥只说元宝在读书。就连板正守矩的四爷都觉得过了些,这几日随着太子旁听政务,好容易得了空闲,思虑过后决定求见皇上, 提上一提,就趁觥筹交错,晚宴结束的时间。

    他记得承诺元宝的那句“慢慢来”。

    ……

    待到宴席告一段落,轻瞥八爷一眼,四爷特地避开人群,哪知半路撞见行事匆匆的李德全。李大总管稍显惊喜地道:“巧了,皇上正要寻贝勒爷您呢,快随奴才走吧。”

    四爷神色一愣,颔首加快脚程,心下多了些猜测。与他预料的完全相反,皇上坐在御书房,不紧不慢地吩咐道:“朕叫你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明儿弘晏出府,你看着他,莫让他织……撒欢撒到了天边去,凡事约束着些。”

    简而言之,皇上给弘晏找了个叔叔做随身保镖,首选挑中四爷。惊喜来得太快,四爷有些不敢相信,恭敬应了是,继而收敛笑容,微微放轻声音,“侄儿出府,为往何处?”

    皇上顿了一顿,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轻飘飘睨向李德全。

    李德全忠实履行代言人职责,连忙躬身说:“回贝勒爷,小爷想去织布的地儿,或有曹大人李大人知晓。”

    晌午王大人在时,那番祖孙对话,李大总管每每回忆,总有些唏嘘——

    皇上问:“为何要曹寅李煦跟着?”

    弘晏的理由无懈可击:“他们熟悉路。”

    皇上:“……”皇上叫人把王士禛送回住处,威严道:“朕不同意。”

    弘晏仰起头,眨眨眼,开辟一条有别于撒娇的新道路:“偷得半日闲,孙儿发现曹家有个占地极广的佛堂,是探寻佛法的好地方。汗玛法您忘了吗?织毛衣与织布无甚区别,念经却大了去了!”

    皇上:“…………”

    皇上恨不能拎来十二阿哥训斥一顿。左右张望一番,发现没有趁手的鸡毛掸子,曹家更不会准备此物,也是生怕乖孙一去不复返,日后沉迷五台山的风景,最终无奈妥协,瞬间定下了监督的人。

    李德全瞧得目瞪口呆。

    这一推一拉,真是说不出的智慧。每每观看皇上与小爷的交锋,他总能有所领悟,李大总管回过神来,神色愈发感慨。

    织布,曹寅,李煦……四爷真真正正地诧异了,眼眸深了深。

    告退回到自己住处,胤禛一路上都在思量,苏培盛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出声打搅。当晚,四贝勒房里的火烛亮了小半夜,才终于让人打水沐浴,洗漱安歇。

    烛火熄灭,一切归于黑暗,唯有晕黄的月光透进窗。一手撑在榻上,四爷半闭着眼,出声问苏培盛:“爷同元宝的默契,如何?”

    苏培盛靠在榻前,睡意不翼而飞:“……”

    大半夜的,爷这是什么问题。

    他暗嘶一声,从反应到开口只用了千分之一毫秒,信誓旦旦道:“自然是无人能比,远胜八爷!”

    这话让人心里舒坦,四爷凤眼深邃地点点头,“安歇吧。”.

    相比于四爷的当面通知,曹大人李大人就寝之前,双双得到皇上口谕,实乃出乎预料,大吃一惊。什么叫“精心伺候着,见弘晏如见朕”?

    皇长孙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受宠,不,这已经脱离受宠的范畴。联想到圣驾来临的一幕幕,简直、简直就是皇上他指定的,隔一辈的继承人,就差册封皇太孙了!

    口谕没说小爷出府的去处,他们也来不及关心这个,震惊过后,曹大人李大人如出一辙,从心底涌上丝丝喜意。

    太子身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帝王,近来地位越发巩固,待他们的态度一直淡淡。不论送年礼,还是递请安折子,回复中规中矩不显亲切,虽不至于疏离,却让人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去。

    从前,明珠索额图都得拉拢他们,现今可大不相同。形式天翻地覆,朝堂肃然一清,而他们是皇家的奴才,若新帝登基不用他们,就离家族覆灭不远了!

    为家族计,为前途计,未免过犹不及招来厌烦,他们合计找寻另辟蹊径的法子,而南巡的这些时日,恰有另一条路摆在面前——皇长孙。

    正愁没有接触皇长孙的机会,皇上便递给了他们。哪有比近距离相处的方式,更能了解小主子的性格喜好?

    李煦嘴角带了一抹笑,便是天下奇珍,他们也能为小爷找来。

    因着心里存了事,翻来覆去睡得不甚安稳,第二日来不及向老太君请安,他起了个大早候在正门外,亲自挑选侍卫车辆,势要护卫小爷周全,恰与曹寅碰上了面。

    二人互相颔首,心照不宣地挪开眼,却见一个绛蓝衣裳的挺拔人影大步而来——

    是四贝勒。

    与此同时,老太君亲自端过早膳,意图向皇上求个恩典。皇上笑容温和,依旧如府前那般扶她起身,只是刚刚提起曹氏族学,皇上没有即刻答应,又一次睨向李德全。

    难不成要朕解释,弘晏忙着织布,没空前往族学?

    李德全赔笑着解释:“小爷出府去了,皇上吩咐曹大人李大人跟着,怕是明后都没有空闲。”

    伴随着老太君吃惊、遗憾却不敢过问的神色,弘晏迎着朝露,精神抖擞地踏出织造府,“曹大人,李大人……四叔?”

    四爷朝他微微一笑,那一瞬间的冰霜消融看愣了曹寅,李煦恍惚想起,四贝勒是皇长孙最早传到江南的知己,叔侄俩的情分非同寻常,好似不应出现在你争我夺的皇家。

    弘晏有些惊喜,高高兴兴牵起四叔的手,侧身问候二位大人。

    小圆脸盛着亲切的笑,问候得曹寅李煦受宠若惊,也让他们的担忧不翼而飞,筹谋越发甘愿,不出一刻钟,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带上了慈爱,别提心中诸多感慨,皇长孙殿下,原来是这样的人物!

    “……”四爷在旁看着,不发一言。

    胤禛很是熟悉弘晏的笑容。亲切无比,灿烂无比,和催债索额图的时候一模一样,只那回转身拎出造假牌匾,这回呢?

    终于,曹寅温声问起出府的去处,弘晏笑眯眯地道:“二位大人身为织造,自然懂得织造诸事。我想瞧瞧绣娘如何织布,织机如何运作,可否劳烦二位大人?”

    分外礼貌的语气,足以让人忽略话间内容,曹寅正欲开口,李煦便不假思索地答应,待反应过来,面色显现丝丝愕然与为难。

    绣娘待的织坊,光是江宁便足有上百个,管理权都下放给织坊管事,由织造府小吏统辖,他们最多过问几句,更不会轻易涉足。

    换成现代的说法,一个服装公司的董事长,平日操纵走向,指点决策,除非视察,如何会去往加工厂,看工人生产服装?

    对于弘晏的要求,他们一头雾水,并打心眼里抗拒。太突兀了,如若织坊颇为杂乱,绣娘不守规矩,冲撞了小爷该怎么好?!

    何况这都是女子的活计!

    只是有皇命在,曹寅不敢不从,遑论那句“见弘晏如见朕”,乃是不可违背的口谕。

    李煦应了,曹寅却还没应。等到弘晏望向他,四爷神色莫名,曹寅心思急转,在心底微叹一声,面上儒雅带笑,躬身道:“小爷既想瞧瞧,论起织坊,就近便有一座,离这儿没几步路,二位爷随奴才来。”

    说罢低声吩咐身旁的随从,语气稍显急切,随从连连应是,转身匆匆离去。

    弘晏当做没看见,被四爷托着钻进马车。小黑小灰在暗中跟着,车夫是曹寅安排的人,叔侄俩默契地没有说话,不出一会便到了绣坊。

    此处绣坊临街,左右都是铺面,环境宽敞明亮,织机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吱呀声与唧唧声传入耳中。绣娘低着头全神贯注,唯有管事急急迎上来,向弘晏四爷磕头行了大礼,继而诚惶诚恐,同曹寅汇报着什么。

    弘晏稍稍打量,只见绣娘面颊红润,双手灵活,颇有精气神,唯有零星的几座织机面前无人,当即心下有了数。

    他也没问,放开四爷的手凑近几步,在旁观察织布的步骤,以及统一样式的织机结构,在脑中勾勒着图纸,半晌,左手从衣襟掏出一截短短的炭笔,又恍若无意地塞了回去。

    动作不过短短一瞬,下一秒,四爷撩起眼,淡淡问道:“这里可有隔墙的独立空间?爷的侄儿想要试试织布——我亦有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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