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晏自出生起,一直是阿玛的心肝小宝贝,可今天他不是了。


    太子清早查抄广储司的蛀虫,午后召集核对账簿的属臣,就这么忙活了整日,出了书房依旧没有忘本。


    他冷笑着睨了老老实实的弘晏一眼:“拿鸡毛掸子来。”


    何柱儿装傻:“太子爷,这……”


    “怎么,孤还使唤不动你了?”太子打定主意要给个教训,否则臭小子能上天去。先斩后奏玩得溜溜的,还把皇上的宫妃往死里怼,呵,除了读书,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弘晏万万没有想到,两世为人最大的危机不是生存,而是保住眼前的屁股。半晌,他泫然欲泣地瞅着太子,却没有动摇那颗冷酷无情的心肠,只好慢吞吞转过了身。


    心下数着,三,二,一——


    没等旮旯角里翻出的鸡毛掸子落下,太子妃匆匆赶来救场。她极为不赞同道:“爷在做什么?”


    太子恶狠狠地瞪了眼何柱儿,心道迟早要把你发卖了,继而面不改色地说:“此乃新寻出来的玩具,孤在同元宝玩乐呢。”


    弘晏:“……”他爹,好生不要脸。


    太子妃沉默片刻,道:“那臣妾也陪您玩上一玩?”


    “不必了。”太子咳了一声,“福晋怀有身孕,动不得。”


    如此这般,太子妃成功将儿子解救下来,冒着太子幽幽的目光让人护送弘晏回房。随即柔声问:“今儿宫里发生的事,爷可知晓?”


    太子作为亲身经历者,跟在始作俑者身边,如何会不知晓,提起这个,他立马来了精神。


    通往正院的小径上,夫妻俩喁喁私语。


    “皇上罚了德嫔,又提了章佳庶妃的位分……十三那孩子,和四弟有些相似,孤很看好他。”


    太子妃对十三有印象,不仅仅是纯善,还有与四阿哥相像的纯粹。“敏”字是个好封号,敏嫔总算熬出了头,不说别的,亲额娘成了主位,两位公主出嫁都会有底气些。


    不期然的,太子妃想到了后院的李佳氏,沉寂多年却忽然活跃起来。她不动声色地问:“李佳格格近来大不一样,爷可要去看看她?”


    “后院的事你管着,孤没那个闲心。”太子随意道。


    太子妃笑吟吟地应了。


    紧接着,太子长长地叹了一声:“福晋有所不知,元宝太过胆大包天。”


    “他大清早的出了门,”太子妃越听越是哭笑不得,佯怒道,“怎的还和四弟成知己了?也不怕碍着人办差,回头我去说说他。”


    太子这下不认同了。他趁弘晏不在身边,略显骄傲地道:“咱们元宝有上天眷顾,可不是扯后腿的。许是獬豸的化身也说不定,只需一眼,贪官污吏便无所遁形。”


    太子妃听完愣了神,心头同样漫上骄傲,可骄傲过后,竟是忧心忡忡了起来。


    “您能帮他遮掩一时,万不能遮掩一世。汗阿玛可会生出猜忌?”她低声问。


    太子笃定摇头,笑意盈然地望着她,等太子妃慢慢睁大眼,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


    无人知晓太子十八岁这年,皇上做了一个模糊的梦。


    一觉醒来怅然若失,什么都不记得了,想要爱子成家的心却十分迫切,于是亲自召见扯皮了好几年的礼部与内务府,拍板三个月内,太子必须大婚。


    这太子爷成亲,乃是本朝的第一例,什么格局规制全是两眼一抹黑。皇上忽然下令,礼部官员走路都在打飘,内务府熬秃了头,终是给出一份完美的流程。


    皇上满意了。自打太子妃入宫,又日日盼着嫡孙的降生,盼着江山后继有人。


    两年后,弘晏出生的那个雨夜,春雷大作,皇上再次梦见了未来,清晰无比的未来。


    历经九龙夺嫡,党争之祸,废太子被囚咸安宫,继而挪往郑家庄,那不甘转为死寂的眼神惹得皇上大吃一惊、冷汗涔涔!


    他挣扎着要醒,下一瞬,一条金龙直入云霄,嘹亮龙吟驱散了梦魇——


    皇上立即睁开了眼,伴随着李德全匆匆的脚步声:“奴才贺皇上喜,就在一刻钟前,太子妃诞下了小阿哥,母子平安!您瞧,外头雨都停了!”


    从此皇上坚信,弘晏是不一样的,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


    过后,他招来太子胤礽旁敲侧击,得到“儿臣梦见漫天红霞”这个答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而后微妙地瞥了太子一眼:“退下吧。”


    那一眼满含攀比成功的傲然,殊不知太子什么也没梦见,他是胡乱瞎编的。


    有给宝贝儿子贴金的机会,谁不趁杆往上爬?胤礽最想说的还是五爪金龙,问题是皇上会不会劈了他,说他觊觎老子屁股底下的皇位?


    金龙有大风险,还是红霞低调些!


    有皇上的带头迷信,久而久之,太子成功给自己洗了脑,相信弘晏生来不凡,那与仁孝皇后几分相似的样貌更是让他感谢老天恩赐,皇额娘一直在天上护佑他。


    ——猛地回过神来,太子只觉甜蜜又烦恼,元宝今年五岁,怎么就突然叛逆起来了呢。


    .


    第二天早朝,跌落了一地的眼珠子。


    不等御史们长篇大论皇长孙办差的可行性,太子出列,四贝勒补充,将整顿广储司的成果讲述得明明白白,得了皇上好一顿夸赞。


    皇上还特意提了提弘晏阿哥,说他“助力甚多”,那与有荣焉的笑容让朝臣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下来。


    罢,皇上宠爱长孙,想怎么夸怎么夸,他们心里有数便好,谁还上赶着唱反调,怕不是要吃挂落。


    要紧事还在后头——联想到昨儿德嫔的降位,还有声势浩大的抄家,他们倒吸一口凉气,连呼吸都变得颤颤。


    听说乌雅德胜那儿,是四贝勒亲自带的头……


    听说太子爷查遍账簿,拔出萝卜带出泥,将所有涉事名单上呈,其中六成是乌雅氏的族人,八人在永和宫当差……


    慎刑司都人满为患了!


    索额图笑得颇为含蓄,背脊挺得直直的,以佟国维领头的佟佳氏族,面色冷凝万分。


    乌雅一族涉事者赐死、德胜及其家眷子女流放岭南,全族势力大减还远远不够,皇上顾及九公主以及两位阿哥,已是网开一面了。但内务府有乌雅一日,佟佳氏便不会轻轻放过,总有将他们连根拔起的一天。


    至于太子和长孙,他们记住这恩了。就算无心插柳,德嫔没了协理宫权的资格,贵妃终是得了皇上首肯,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佟国维和缓地望向四阿哥,眼底闪过一丝可惜,转而默念乌雅氏三个字,目光越发冷锐。


    大阿哥硬生生揪断了一根短须,整张脸青红交错,即便昨日略有耳闻,他还是不敢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昨儿看太子笑话,今儿自己成了笑话。短短一天就理清了所有乱账,难不成账簿是胤礽自个儿造的?!


    他还在卷宗里痛苦遨游,人家都把贪官赃物打包送进宫了。广储司不是内务府最为臃肿、最为繁杂的机构么?大阿哥恨不得怒斥一声,去你的繁杂。


    现在倒好,连五岁娃娃的功绩都比他大了!


    明珠彻底沉下了脸,眉心紧锁,内心发出一模一样的疑问,怎么可能呢。


    三阿哥呆呆地望了眼二哥,又愣愣地望了眼四弟,不禁有些悔了。五阿哥七阿哥微微张嘴,心里唯有一个字,服。


    八阿哥今儿得以破格上朝,年轻清俊的面上划过复杂与钦佩,随即生出熊熊的不服输之意,越发坚定了眼神。


    二哥四哥如此,他也绝不会差。


    .


    太子与四贝勒‘一骑绝尘’,带给众人的震撼太大太大了。有人欢欣雀跃,更多人焦灼不安,明珠与大阿哥尤甚。


    朝会结束后,大阿哥不发一言,闷头向外走,明珠叹了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又是熟悉的金黄小轿,又是熟悉的圆圆脸,大阿哥停住脚步,扫过弘晏的三头身,生生瞧出了嘲笑的意味。


    “真是后生可畏,”他憋着一口气,似笑非笑朝牵着弘晏的太子道,“我远远不如侄儿。”


    明珠素来稳重,可现下也憋着口气。他拱手为胤禔圆场:“好叫太子爷知晓,我们贝勒爷的嫡子尚小,实在出不上什么力,哪像长孙这般天纵英才,创下诸多功绩……”


    说是圆场,不如说隐晦的讽刺。


    弘晏心知肚明,在明珠等人的眼里,自己就是个躺赢吃干饭的,他也懒得解释,毕竟已经答应了皇上,少说话,多观摩。


    可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明珠,不禁沉吟起来,没有他的上一世,阿玛好似受过很多很多气。


    “纳兰大人,过奖。”弘晏扯扯太子衣袖,稚嫩而又冷淡的眉眼含了微微的愁绪,“只是那年梨花似雪——”


    太子浑身一震,明珠貌似恭敬,微笑听着,实则不以为意。


    论作诗,论才情,当朝当代,有谁比得过他的长子容若?皇长孙小小年纪卖弄文采,着实是班门弄斧,难成大器。


    “——纳兰大人府库藏银。剔除俸禄、赏赐与办差应得,共计六十万四千五百七十二两,其中约有六成来路不明的孝敬。”弘晏仰头接话,大声叙愁。


    明珠嘴角有尚未收回的笑意,猝不及防与弘晏对上了视线:“……”


    这数字分毫不差。他呆在原地,余光望了望左边的索额图,又望了望右边的佟国维,最后掠过一群竖耳偷听的文武官员,掩住心底的惊涛骇浪,长须颤抖了起来。


    明珠挤出一个僵硬的笑:“长孙殿下,阿哥爷,您是在打、打趣奴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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