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天资远超常人,作诗堪比贡士水准,短短几日,水平却退步如斯,如何对得起长孙殿下的看重?!


    王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顾及场合这才按捺住训人的冲动,厌世脸拉得愈发长了。


    望着那黑漆漆的脸色,杨柏战战兢兢差些跪下,就在这个时候,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


    “好诗。”“好诗啊!”


    天底下谁不喜欢夸赞?对于不差钱的文人来说,诗词字画更能博得他们的欢心,这礼物两者兼得,风雅又夸得含蓄,简直送到他们的心坎里了。


    长孙实在聪慧过人,太子真乃礼贤下士!


    “微臣谢过太子与小爷的厚爱。没想到东宫竟是藏龙卧虎,后生可畏哪。”张廷玉越是读诗越是喜欢,忍不住看向杨柏,“这位小友可曾拜师?鄙人不才……”


    事情发展太过离奇,杨柏整个人呆住了。


    没等王大人炸毛,弘晏笑眯眯地说:“实在对不住张大人,杨哥哥已有师门了。”


    那声‘哥哥’叫得杨柏一哆嗦,亦叫得王士禛褪去怒意,暗暗欣慰。他狠狠剐了徒弟一眼,长孙殿下倾心相待,为臣者怎可如此敷衍?


    “如此,是我晚来一步。”张廷玉遗憾地叹口气,依旧难掩喜爱道,“杨小友跟在小爷身边,日后前程远大,实乃幸事。”


    听得大人们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弘晏的神来之笔刷满了好感度,就连脾气又臭又硬的王大人都变得软和,心说杨声总算干了件好事。


    临行前,汉臣们动容地望向太子,目光尽在不言中。


    这就是他们贤明的储君呀!


    太子受到的惊大于宠,深深打了个哆嗦。


    等院里就剩父子二人,他一言难尽地望向弘晏:“孤怎么不知这礼物?”


    “谁叫杨柏效率高,诗作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为您树立高大形象,多好。”


    弘晏推销似的继续说:“您瞧这效果,没失望吧?再等几日,儿子准备编纂一本《戊寅诗集》,把这些都收录进去。作为朝臣清正廉洁的证明,出版定会大卖,杨柏也能扬名京城了!”


    尽管太子做好了心理准备,最后还是猝不及防。


    元宝要人的用处,原来是这个。


    他的手微微颤抖:“你想得挺周全。”紧接着追问:“难不成每个还债的,都要杨柏写一首诗?”


    “那哪能呢。”弘晏连连摆手,肃然道,“人品上佳的有份,贪官就免了。四叔说了,抄家,才是他们最后的归宿。”


    太子面无表情,再一次忍住了揍儿子的心,就听弘晏忽然补充:“还是有例外的。”


    太子并不想知道更多,他沉浸在酸溜溜的醋里。


    明明是他的崽,怎么就和老四臭味相投了呢。整天想着抄家抄家,冰山脸有什么好的?


    他唯有默念,元宝还是惦记孤的。瞧,王士禛对他改观了,这可是汗阿玛都做不到的事。


    .


    太子学会无师自通地安慰自己,那厢,等张廷玉等人还银的动静传出,京城再一次轰动了。


    太子爷与四贝勒的效率,可真是生平罕见,这才几日?


    即便明珠知道汉臣所借极少,还是生生掰断了手中珠串,半晌不发一言。


    大阿哥在他身旁来回踱步,眉心紧锁焦躁道:“舅舅,难不成真要让胤礽办成了?知己的事,你拦着我求见汗阿玛,现在看来大大不妥!”


    大阿哥的性子十年如一日,明珠气得沉了脸:“贝勒爷何时能够耐心一些?老夫料到太子有高人指点,其用心不纯手段诡谲,毕竟没有切实证据。难不成要和皇上明说,说惠妃娘娘动了眼线,传来的消息准确无误?”


    大阿哥面色一僵,不情不愿止住了脚步。


    汗阿玛最宠爱胤礽,如此一来,他额娘必得吃挂落,指不定落得与德嫔一般没脸。


    见他听明白了,明珠放缓语气:“急躁是人之常情,贝勒爷大可宽心。户部如今有了进展,八贝勒尽心辅佐于您……”提起八阿哥,明珠眼底划过欣赏,继而微笑道:“佟国维等人最是谨慎,只要生出一二怀疑,事儿就成了。”


    “简亲王世子是个混不吝的,安郡王因着八阿哥,拍胸脯应了您。心存不甘的宗室多了去了,太子的难处还在后头。”


    说罢,眼中精芒一闪:“贝勒爷只需记下官名与错处,制成密折,头一个上呈御前,恭请皇上裁决——这才叫本分,那些得罪人的活,又何必沾了手。”


    要他说,皇上这回只是试探,试探诸位皇子的手段与心思。太子与四贝勒锋芒毕露、不懂收敛,一次抄家无伤大雅,可次次抄家呢?


    这叫失了本分。


    明珠细细分析,大阿哥越听越是振奋,沮丧失望一扫而空。


    “正是如此!”想起昨儿设宴的成果,大阿哥哈哈大笑,心间满是畅快,“我等着太子跌大跟头。还有弘晏那小子,就该乖乖读书,掺和朝事做什么?”


    小娃娃什么都不懂,却白蹭功绩,衬得他们这些叔伯可有可无,实在可恶。他低声承诺:“我定为舅舅出气,舅舅放心。”


    .


    即便慈宁宫太后诸事不管,随着办差的推进,也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


    尤其内务府闹出的事情,让多年屹立不倒的德妃降了位,还欠了十几万银子,满后宫都在关注,幸灾乐祸之余偶有担忧,生怕自己的母家牵扯进去。唯一自若的只剩太后了,太后姓博尔济吉特,出自科尔沁草原,整顿国库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在慈宁宫听戏养花,看看热闹,别说日子过得还挺多彩。养在膝下的五阿哥不日搬出宫外,太后就更闲了些,唯一挂念的,也只有九公主的婚事。


    九公主被册温宪公主,赐婚佟家的旨意已经下达,婚期定在今年十月。驸马名唤舜安颜,是佟家的长房长孙,生得一表人才,却独独不爱为官,远离家族中枢,向往四处风景。


    这桩婚事是太后求的,说舜安颜的性子与温宪很是相配,皇帝施恩的同时不必担心佟家坐大,因为驸马无心仕途。


    皇上留了温宪在京,实乃多方面因素。施恩的家族、人选还没有定下,恰有太后相求,皇上思虑过后,同意了。


    太后仁善敦厚,虽是嫡母,与他的情分着实不浅。这么多年只求这一件事,且太后看得通透,处处为他考虑,皇上没有不应的道理。


    宫中贵妃如同摆设,佟家从未生出怨言,也没暗中接触老四,冲着这份识趣,他亦该安抚一二。


    只要佟国维保持清醒,不去掺和夺嫡自寻死路,皇上乐意给母族恩典。


    太后解决了温宪的婚事,本该无事一身轻。这日,身边嬷嬷为逗她乐,说书似的提了提王士禛还钱的事,因为王大人出了名的不慕名利,视金钱为粪土,还向国库借了三十两银。


    三十两银?太后扑哧笑了出来,哎哟一声:“莫不是皇帝逼他借的。”


    半晌,太后扭头一看,只见温宪公主笑容勉强,于是叹了口气:“九儿啊,想说什么,尽管同哀家说,藏着掖着做什么。”


    温宪抿抿唇,终于鼓起勇气:“皇玛嬷,我额娘……”


    太后早就猜到她的心事,毕竟这孩子太过纯善,虽没养在德嫔膝下,母女情分还是有的。


    太后本不管宫中诸事,此时摇摇头,破天荒地反问道:“你觉得你四哥做错了?”


    温宪一下子被问倒了。她秀丽的眉眼露出慌乱,嘴唇张张合合说不出话来。


    “你同胤禛一母同胞,只见他大义灭亲,却不理解他心里的苦。叫哀家说,胤禛比你更在乎额娘,可他为什么这么做?”太后也不解释其他,譬如德嫔是个拎不清的,譬如皇上可能看德嫔不顺眼。


    绞尽脑汁分析完胤禛的苦衷,太后缓缓道,“为了德嫔,为了十四,也是为了你。”


    “有个犯了死罪的舅舅,有个胡作非为的外家,光彩吗?不罚德嫔,皇上绝对生气,九儿又将出嫁,到那时,别人会怎么看你?你四哥都是为你好啊。”太后语重心长,随即卡壳了。


    那十几万银子……呃,得想什么理由呢。


    太久没动脑了,有点困难。


    太后还没来得及现编,温宪瞬间眼泪汪汪,断断续续地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四哥有这么多的苦衷,我不懂也就罢了,还、还以为额娘受了罪!皇玛嬷,四哥好苦!我知道错了……”


    太后吓得往后一靠。


    哀家的口才有这么好??


    .


    当晚,德嫔等了又等,终是忍不住问:“九儿没动静了?”


    九儿心善,依旧惦记着额娘,只要九儿按她的话做,皇上看在孩子的份上,大概率会生出怜惜的。


    绿芜也着急,她道:“娘娘,待奴婢出去打探打探。”


    一刻钟后,绿芜呆呆地回来,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然后呆呆地说:“温宪公主……温宪公主边哭边寻四贝勒去了,还念叨什么‘我对不起四哥’……奴婢、奴婢还打探到,皇长孙也在阿哥所。”


    德嫔眼前一黑,软倒下去。


    .


    太阳落山两个时辰,四贝勒的长子弘晖突发低烧。周岁的孩子最不能怠慢,听闻消息,太子妃赶忙遣人去了阿哥所,都是抱着药材的老嬷嬷,只其中掺进了一个弘晏。


    说来也巧,弘晏刚到里间,弘晖的低烧恰好褪去,也吃得进东西了。


    低烧的时间很是短暂,四福晋大松了一口气,看向弘晏的眸光温柔,四阿哥更不用说,紧皱的眉心松开,面上微微有了笑意。


    弘晖还小,住在四福晋所居的正院,弘晏今年五岁,更没什么避讳。待弘晖动动小嘴,香甜地进入梦乡,四阿哥朝侄儿招招手,弘晏会意,转身悄悄退了出去。


    叔侄俩刚刚进了书房,忽然有人禀报说,温宪公主来了。


    来人的神色有些奇怪,胤禛一愣,九儿?


    都那么晚了,皇祖母会同意?


    毕竟是最疼爱的妹妹,胤禛忙不迭迎了出去,弘晏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他们怎么也没料到,大老远传来阵阵婉转哭声:“四哥,是我错了!妹妹不懂你的苦衷,是我对不起你!”


    胤禛:“……”


    弘晏:“……”


    .


    太子刚忙完手上事务,一回头发现儿子没了。


    这小子不是去正院请安了么?飞快打探出原因,他铁青着脸来到阿哥所,目标坚定朝四弟书房而去,半晌,听见一道抽噎女声,大晚上的很是瘆人。


    太子打了个激灵,狐疑转头——


    温宪公主不住地抽噎,哭得眼眶都红了。


    她抹了把泪,秀丽的面庞满是坚定:“元宝说得对,这事,错在额娘。那十多万两银子,额娘不但要还,还需还得光明正大越快越好,一旦得空,我就去永和宫催她!”


    胤禛在旁麻木听着,弘晏真诚夸赞:“姑姑人美心善,顾全大局,驸马见了您定会神魂颠倒,心里只装得下姑姑一人。”


    温宪连连摆手,双颊漫上红晕,羞涩道:“那,那我明早就去催催?”


    弘晏真心实意地点头:“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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