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幼刚刚从云头上落到乾元山上,山上的生灵们闻到了生人味道,一个个都在好奇太乙真人今天又捡了个什么东西回来养,于是闻风而动,齐齐蹲守在金光洞门口,最终看见个抱娃娃的老头儿。
太乙真人推开洞门,左右看了半晌,于是将手上的小团子放在了他打坐的蒲团上,将她两条腿盘成打坐的姿势。
小团子抓着太乙真人的大拇指不撒手,才维持着平衡没趴倒在蒲团上。
“崽儿啊,修行要从娃娃抓起,你这样依赖为师是不行的。”太乙真人语重心长地说罢,将自己的大拇指抽了回来。
娃娃没了让她拽着的东西支撑,猛然间失重,在蒲团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虽说修行要从娃娃抓起,但是缓一缓好像也行,还是等明天再抓吧。”太乙真人望着躺着玩儿脚的娃娃,由她去了。
娃娃玩了会儿自己,开始探索起这片对她来说尚还陌生的地盘,东抓一把香灰,南扯几根小草,北边儿滚滚西边躺躺,硬生生把自己从白嫩嫩的糯米团子给造作成了一碗黑芝麻糊。
没多大会儿,脏兮兮的团子觉得有点饿了,失去了继续对这片领土攻城掠地的兴趣,将目光盯在入定中的太乙真人身上,奈何人小腿短,爬不上榻,只能爬在地上扯扯他垂在榻下的衣摆,嘴里啊哇不清的说着只有她自己能听懂的话。
好半晌过去,面前的大人也没回神理她一下,她只好撒开手,往门外那片更宽广的世界爬去——
试图觅食。
个把时辰过去,太乙真人自入定中醒转过来,这才发现娃娃丢了,忙一跃从榻上跳下,急匆匆出洞,抓住一只在洞口晃悠的小黑猪,“看见我带回来的白嫩娃娃了么?”
“没,只有一个灰扑扑的家伙从真人洞里爬出来。”小黑猪哼哼两声,用嘴指着前头,“然后往小食铁兽那儿去了,您不让我们去招它,我们也不敢跟过去。”
不让你们招惹清墨,那是因为它太小打不过你们,但是他现在打这娃娃该是没什么压力的......
太乙真人默然无言,将小黑猪放在地上,急匆匆往西边儿的小竹林去,生怕去晚了连尸体都凉透了,不料才刚进竹林,便听见两道嘹亮的哭声。
循声过去一瞧,太乙真人愣住了。
地上一根鲜嫩的竹笋,笋子两端是两个颜色不同的团子。
灰扑扑的团子与另一只比她大上不少的黑白汤圆两相对峙,两个小家伙蹲坐在地上哇哇哭,各抱着笋子的一端,谁都不肯撒手。
黑白汤圆哭的抽噎,还能抽空啃一口竹笋,灰团子学着汤圆一口啃下去,然后——
哭的更大声了!
太乙真人:“......”
半刻钟后,太乙真人左手一只汤圆,右手一只团子,中间横着一颗笋子,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回了洞府。
将汤圆与灰团子放在地上,然后在两个小家伙期盼的目光中,只听“咔嚓”一声,那根鲜嫩的竹笋在太乙真人手中一尸两段,分给他们一人一段。
太乙真人对汤圆交代道:“清墨,你坐在这里别动,安静吃笋就好。”
清墨乖乖应了一声,太乙真人一手拎起木盆,一手抓起灰团子,顺嘴叼了张手巾,打开后门,正是一方引了活水的池塘。
将木盆里打满水,浸湿了手巾,太乙真人将团子放进盆里,正要将她抱着的笋拿开,团子被冷水一激,本就有哭的想法,又瞧见太乙真人要夺她的笋,她死死的好不容易寻来的食物不撒手,眼眶里的水光再也忍不住了,将嘴一撇,哭声又响起来了。
“好好好,祖宗,你只管抱着你的笋。”太乙真人觉着心里头有点堵得慌,虽然还是有点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吱哇哭的女娃娃是他们玉虚宫人人都得供着的姑奶奶转生,但是冲着她手腕上的金环来看,这就是个活祖宗。
太乙真人抱着万一这熊孩子她长大了能重振雄风的想法,含泪将她洗刷干净,露出了她的本来面目。
将她端回去放在榻上仔细端视了半晌,娃娃与他对视,炫耀似的将戴着金环的手腕抬起来,爬在榻上摆了个不伦不类的战斗起手式。
清墨啃着竹笋,觉得榻上的白团子有点眼熟,踉跄跄走到太乙真人身边化成五六岁的孩童,跟着他一起看。
“不愧是天生的战神!这才降生不过两天,便起战心!好!是个好孩子!”太乙真人见状,猛拍手夸赞,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无奈认命的样子。
欣喜不过一霎,太乙真人忽又想起头两天离开玉虚宫时元始天尊言他良徒不日将至,然而命途多舛,降世时必然天生异象,神魔环伺。
“戊寅年九月初九丑时,不妙啊!大不妙!”太乙真人嘀咕着时辰掐算,忽的眉头一皱,“这孩子生辰之日至阳,然而时辰却是至阴至煞,生带一千七百杀劫,出生时又引得群魔争相环伺,这名字不能起的随意了,得镇得住才成。”
“哇——”
娃娃突然瘫在榻上,呜哇一嗓子又哭将起来,打断了太乙真人的沉思,他看着娃娃,不明白她怎么又哭了。
清墨扯扯他的衣摆,没敢说团子先前抢自己的竹笋咬了半天没咬动被气哭的事儿,只小声说道:“真人,她是不是饿了啊。”
她可是混元珠转生,也会饿吗?
太乙真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看模样清秀的黑衣孩童,却见他脸上还挂着一抹泪痕。
清墨睁着水光氤氲的眸子,嗫嚅道:“我在想她是不是饿了。”
饿......这么大点儿的娃娃吃什么?
太乙真人犯了愁,将娃娃抱出了门,召集来山上的所有生灵,问它们都是怎么养崽的。
说到这个,有几个才生产的小家伙开始踊跃发言,有的说吃奶,有的说吃生肉,还有扑腾着翅膀的小鸟说要喂虫子,虫子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它家小崽儿吃的可香。
西山的母老虎听自家小老虎说太乙真人家的白团子饿了,叼了些生肉送来。
太乙真人道声谢,将肉划成条儿,用刀子挑到团子嘴边,团子立时瞪圆了一双骨碌碌的葡萄眼,转身蹬蹬蹬的往床榻里头爬。
“我都喂活两窝小麻雀了,真人你等我去给你抓虫子来喂她。”先前叽叽喳喳提意见的小鸟说罢,扑腾着翅膀飞出去,转头叼来几条青虫。
太乙真人忍着满胳膊的鸡皮疙瘩,心思着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能吃,手上化出一双筷子,将青虫从小鸟嘴里夹过来送到团子面前,温声哄道:“你不是饿了吗,来,吃一口,吃一口就不饿了!”
团子瞧着筷子上还在蠕动的青虫,险些将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瞪出眼眶,她惊恐地抬起两只小手将嘴捂住,转过身去对墙面壁,留一个小小的背影给太乙真人。
“让让,让让!”一只小羊举着一只荷叶碗小心翼翼地避开周边围着的动物,咩咩叫道,“真人真人,我娘说了,人类的小孩小时候要喝奶,让我给你送点儿奶喂小崽儿。”
太乙真人赶紧将这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青虫丢到一边,弯腰将小白羊送来的奶拿起来倒进碗里,拿着勺子到榻边,将团子抱了起来,舀一勺奶到团子嘴边。
团子看着勺里像水一样的东西,觉得这是能吃的东西,遂眼含期待地张开金口,太乙真人忙将羊奶喂进去。
“噗...忒...”团子一口将奶喷了出来,唾了好一会儿。
团子的哭声真真证明了希望有多大,失望有多大。
不料哭的太投入,一时没防备住,又一口奶进了嘴里。
“呸——”团子头一低,嘴一张,嘴里的羊奶一滴不剩的全吐在太乙真人胸前,再也不敢张嘴,只能无声落泪。
她两只藕节一般的小手在他臂弯里挣扎,想要给自己挣一条生路出来。
面对死活不肯再张嘴的团子,太乙真人更愁了。
他是养过很多东西,小至蛇、虫、鼠、蚁,大到豺、狼、虎、豹,再大的有熊有象,就连蚩尤家那只超凶的食铁兽后代......的幼崽,也就是他身边的清墨,他瞧着原形可爱,像个漏了馅儿的汤圆儿,前些年也去拐来乾元山养着。
可养孩子这事儿,他老人家也是大姑娘上花轿——
头一遭。
清墨看了这半晌,发现白团子好像不吃它们吃的东西,于是小心说道:“真人,要不要带她下山去问问人类?”
太乙真人一头的雾水被清墨这个小食铁兽成功点化,反应过来团子现在是个人身,忙擦擦她残余的羊奶,踩着云抱着娃下山去了。
太乙真人一边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娃娃拍着后背顺气,一面注意着云下何处有人家。
直行过八百里,才在一条小径上见着些大包小包推车的人,随即按下云头停在推车人前头一里地等着他们。
等了不多大会儿,推车的人们今日他的视线。
太乙真人抱着娃,小跑几步到最前头的推车人面前,颔首一揖,跟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得知这些人是要前去集市上以物易物,想着自己没有同行文牒,就问能不能跟他们一起去。
人们见他一个老道还抱着个孩子,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怕生出什么乱子,表示不太愿意与他同行。
太乙真人想了好一会儿,颔首再一揖,“福生无量天尊!老道自幼在八百里开外的深山修行,下山时捡到这个孩子,襁褓里只写着九月九的生辰,感着‘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照灯’的善念,故而将他搭救,实不知这般大小的孩子该如何喂养,这才想去集市上用自家的符咒为他换口吃食。”
几个推车人交头换耳地嘀咕了一会儿,为首的那个说:“老道长,近来这临近陈塘关周遭之地,失踪了几个人,恐怕就是妖怪作乱,您的符咒能除妖吗?”
太乙真人从袖间摸出一张黄符,呵呵笑道:“诸位回家一试便知。”
为首的推车人接过黄符,问道:“道长这一张符多少钱,又或者需要什么东西来换?”
太乙真人笑道:“只要诸位带着老道同去赶集,路上再跟老道讲讲这婴儿该如何养活,此符分文不取。”
几个推车人得了好处,行事果然积极,将这孩子怎么从刚出生养到成婚生子,穷养该如何养,富养又该如何养。穷养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富养出来的孩子是什么样,一一说了个分明。
直到上了集市,又跟太乙真人说了集市该注意些什么之后,才千恩万谢的离开。
集市上人流不息,这个要那样,那个要这样,吵嚷不休,人声纷杂,真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太乙真人抱着娃娃也不跟人换东西,只往街道两边的商铺里看,一面寻找着他需要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一面寻找家宅不宁的人户,从街头走到巷尾,再从东三巷走到西五巷,终于让他寻到一家阴气森森的珠玉店子。
这家店虽然不大,但是从内到外都雅致的很,一样样物品排列都有讲究风水八卦,却压不住门口迎阳那支珠簪上的阴气。
太乙真人拍拍饿得快要昏过去的团子,安慰了两句,告诉她快有吃的之后,信步踏进店子。
左看看,又瞧瞧,但看不买。
掌柜的见他只看不买,甚至不肯上手看一眼,只在这里影响他的生意,正准备轰人走。
太乙真人似乎瞧不见人家怨念的眼神,没头没脑的开口问道:“掌柜的,被人骗了吧?”
掌柜皱眉道:“你这老道,胡言乱语什么?”
太乙真人和蔼一笑,一步挪到门口抓起那根珠簪:“胡言乱语?”
掌柜见他一把年纪,身形甚至比一二十岁的小伙还要敏捷,但瞧见门口打望的潜在客人,还是信口否认道:“可不是胡言乱语吗?快走快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太乙真人脸上笑意不减,拿着簪子随意在娃娃手腕的金环上敲了敲,簪子里立时传出来哀哀泣声。
乾坤圈至阳至烈,内含阴阳混沌之气,便是轻轻碰一下,小鬼们也难以承受,更何况握着簪子的人是阐教十二金仙之一。
掌柜闻声,脸色顿时煞白,心说怎么大白天的也能见鬼。
“掌柜的,你知道何为九宫步法?”太乙真人原地转了一圈,在有限的空间里将此步法走了一遍。
掌柜看得清楚,这道士方才几步全是按照他店里的摆设来走,冷汗霎时从他那张煞白的胖脸上落了下来。
太乙真人道:“这簪子里封的可是一只厉鬼,尽管你阴差阳错地将它放在八卦的阳位,又迎烈阳曝晒,但这珠玉属阴,何用啊?”
这话说到掌柜心坎上,忍不住教他腿一软跪倒在地:“道长高见,救救我!”
太乙真人问道:“怎么得来的这东西?”
掌柜抖着声音说:“这珠簪是一位家道中落的小姐来典当的,小人见她急当,贪这珠簪的成色好,能卖个好价钱,就压了压价,谁知她全不还价,一口成交,谁知……”
太乙真人并不关心这之间的因果,没接着掌柜留下来的话口,笑问道:“压了多少?”
掌柜想不通这老道士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只得举起两只手说:“压了一千文价钱。”
“我这里有黄符一张,两千文卖。”太乙真人自袖间摸出一道黄符,笑呵呵道:“一千文补价,一千文买你的命,你可肯买?”
掌柜眼前是黄符,耳中是哀泣,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猛抬头看着太乙真人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反应过来钱没了还能挣,命没了就真的是什么都没了的理儿,一咬牙狠心道道:“买!小人给道长三千文,全当结个善缘,请道长带走这日日夜夜折磨人的东西!”
太乙真人收起掌柜送上来的两吊钱,又拿簪子碰了碰团子手上的金环,轻声威胁道:“你最好是乖一点,别再闹了,这根珠簪一折,你可就……”
话未说完,簪中泣声顿时止住。
太乙真人满意一笑,收了钱拿了簪,在掌柜肉痛的眼神中,将黄符拍在门口的桌子上,先带饿得昏昏欲睡的团子去路边喝了碗米糊填饱肚子,这才去各个店铺将养崽需要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等物件儿购置齐全了塞进储物介子里头。
逢魔时刻,集市上的人开始散去,街道两旁的门户纷纷挂上灯彩红烛,在脸上擦上或红或绿的染料,有序的排着队往城中心去,欢呼声震耳欲聋。
太乙真人看了一眼,知道这是凡人们的祭祀章程,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跟着去看热闹,奈何怀里的团子没见过这等事,瞧着花花绿绿的人们只觉得新奇,嘴里‘啊啊’的涎着口水,伸长了手臂去够,看上去兴奋极了。
出于无奈,他这个当师父的也只得跟着去了,并且暗暗决定等这娃娃长大后把今天的事情都告诉她,让她知道自己养大她是多么的辛苦,让她牢记尊师重道!
欢呼的人们在到达城中心祭坛周围时,全都自觉安静下来,静默着等待子时到来。
子时时分,祭坛上奏上一队人马,围着脸上五颜六色的黑衣大祭师站一圈,祭师立在祭坛中心,嘴里不清不楚的念了几句,自他左右各上一黑衣人,分别递给他一只鼓槌。
祭师抡着鼓槌敲响了面前的大鼓,十八个随人各自抬手在脸颊两侧抹上红绿两道色,一边随着鼓声跳动傩舞,一边唱着晦涩难懂的言语。
这一段傩舞与禳保之语,太乙真人看的清晰,听的明了,知道这些人是在跟上天祈求此地风调雨顺民安乐,不受妖魔侵扰。
丑时前一分,祭坛上的人们也知道吉时将过,唱罢最后一句祭语,保持着最后一个傩舞动作,排着队走下祭台。
人群逐渐散去,黑衣大祭师还在台上擂鼓,嗓子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吼声。
太乙真人知道祭师现在是在以鼓声与低吼表示雷声天威,以斥退有可能出现的妖魔鬼怪。
听了又足足一个时辰的鼓声,太乙真人脑中浮现出两个字,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去乾元山金光洞。
太乙真人驱散洞中所有活物,摆出龟板铜钱,对着眼前睡得正熟的小团子发了他此生最为认真的一课,分解卦象后,满目严肃地在竹简刻下两个字——
傩、吒。
傩,驱邪除疫;吒,叱吓邪恶,使恶灵退散。
傩、吒,亦可通做哪吒。
二字合一,是为傩叱祓禳妖魔鬼怪,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之意,表的是灭世之力,担的是神威无上!
天生女子身为阴,诞时为丑,乃一日之中最阴时,邪出,自然孽重。
然其诞日却为九九重阳,年之最烈日,正是诸邪万恶天克,此当欺上瞒下隐诸天,扮作男子以增阳气,克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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