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记得。
此生都不会再忘了。
死而复生初醒之人,五感皆虚,总是张口无声。
乌行雪看向眼前的人,垂在床侧的苍白手指抬了一下,搭在萧复暄的手背上,又抓住衣袍将人往下拉了一点。
萧复暄倾身过去,听见他轻低沙哑的嗓音说:“萧复暄,我又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萧复暄的嗓音同样很低。
“梦见你说……我一直欠着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萧复暄温温沉沉疑问了一声。
话音刚落,那个刚醒的人就侧过头来,吻了一下他的唇角:“这个。”
“这个?”
“嗯。”
“哪回欠下的?”萧复暄薄唇动了一下,低低沉沉问道。
“苍琅北域。”乌行雪说。
倘若没有那缺了一人的“鹊都一梦”,他那次睁眼看见萧复暄,一定会这么做吧。
可惜,迟了这么久才能补上。
乌行雪让开一些,说道:“刚才是上一回的。”
萧复暄垂眸看着他,接了话音:“现在呢?”
“现在是这回。”乌行雪说完,又侧过头。
那是一个仿若轻风的吻,触感温凉柔软。
屋里那两个小童子耳朵眼里像塞了棉絮,从方才起就什么都听不清。这会儿颇为纳闷,想要扭头去看。
结果刚要动,两条黑布凭空而来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小童子:“?”
接着又是一道风铲过他们足底,像端什么酒壶杯盏一样,将他们两个端出了屋。
小童子:“???”
弟弟认认真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大人,有人偷袭我们。”
“……”
萧复暄动作顿了一下,甚是无言。
乌行雪的唇角微微翘了翘。
过了片刻他实在没忍住,让开毫厘,偏头笑起来。
他在转头的时候,弯起的眼眸里含着窗外的光,晃亮一片,煦如春风飒沓。
在后来更为漫漫的长生里,再没有消散过。
或许正如萧复暄所说,乌行雪曾经太累了,即便在梦铃声里也始终不得安眠,所以昏睡时迟迟不醒,睁眼后也没能即刻恢复如初。
萧复暄摆弄着新挑的阵石,仔仔细细换了一个阵,乌行雪就盘坐于阵中慢慢调养。
这位大人自己一身遗留毛病还没调养完全,就开始操心旁人。
他先是揪着萧复暄,不依不饶用气劲探查了好半天。又把两个童子隔空捉进屋里来,刚要从头到尾查一遍,就被一阵拍门声打断了动作。
乌行雪一怔,诧异道:“有客人,你没落结界?”
“落了。”
萧复暄也颇为意外。
照理说有那结界在,街头巷陌的普通即便心生好奇,至多就是在屋外多走上几回、瞄看几眼,不会真的拍门拜访。
谨慎起见,萧复暄去开门时还顺手拿了剑。
结果门一打开,相似的场景又来了,梅开二度——
他乍一眼没有看到访客,倒是余光里瞥见一片白,低低矮矮不到腿高,就在墙边。
萧复暄转眸看去,就见一溜排身着仙袍的小童子贴着墙根而站,齐齐抬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
萧复暄:“……”
小童子人数众多,但他不用数也知道一共十二个。不是别的,正是当年乌行雪动过手脚,硬塞进南窗下的那一拨。
萧复暄张了张口,刚要说话。那群小童子就使出了当年屡试不爽的绝技——
他们瞬间将萧复暄围住,仰起脸张嘴就开始哭。
这些小童子都是戏子的底子,哭起来一点儿准备都不用,眼泪说来就来,个个肝肠寸断,哇啦哇啦间还口齿不清地嗷嗷着一些话。
萧复暄辨认了一下,才勉强听出来他们说的是“大人别赶我们走”“我们以后都听话”之类的言语。
萧复暄:“……”
他被嗷得头疼,薄唇间蹦了一句:“没人赶你们。”
小童子瞬间消声,一个个抹着眼泪睨着他,一副想雀跃又有点狐疑的样子。
一大……十二小,愣是在门口弄出了两相对峙的架势。
小童子们一动不动,默默盯了他片刻,确认他真的没有开口轰人,立马眉开眼笑,然后从天宿长直的腿边挤过,一溜烟跑进了院子里。
乌行雪原本还想问萧复暄一句“来客是谁”。
奈何那些小不点哭得太惨,他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当即把问话咽了回去。
他忽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想起了当年同萧复暄的初见。不过他很快就回了神,因为那一排小童子列队进来了,而跟在小童子身后的天宿大人表情……
太好笑了。
乌行雪笑吟吟看着萧复暄进门,在一连串“大人”长“大人”短的问候里“嗯嗯”应声,然后用口型问道:“他们怎么来的?”
萧复暄抬起手,就见他指间夹着一张符:“先前为了找宁怀衫和方储,在门上贴了引灵符……”
忘记揭了。
但“忘记揭了”这几个字,天宿大人这直脾气愣生生吞了回去。免得这群戏子出身的小童子感觉自己多余来这一趟,又哇啦哇啦开始哭。
这群小童子身上也有乌行雪动过的痕迹,那张引灵符对宁怀衫、方储有用,对他们就同样有用。
只是萧复暄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在……
乌行雪同样很诧异。
但这群小不点十分敏感,他不好直着问,便绕了弯道:“仙都没了之后,你们去哪儿了?”
这群小童子登时七嘴八舌地解释起来。
一个小童子顶五个方储、三个宁怀衫,十二个小童子……那就是乌乌泱泱。
都不用发问,他们就把前前后后说了个遍。
乌行雪和萧复暄从那些话语里得知了不少——
诸如现世的自洽是从云骇死于邪魔之口的那个时间点开始的,那之后仙都消失,世间肆虐的邪魔也几乎销声匿迹。
仙都消亡之时没有祸及人间,但还是在曾经直通九霄的太因山留下了一些灵气冲撞的痕迹。
后来的乃至千年时间里,太因山会因为那些痕迹偶现山火……
但那些都是后话了。
而剩下所有人间不堪承受的仙灵气,统统涌向了南方、本该是照夜城的地方。不过自洽之下,照夜城从未存在过,同样的位置之下半是荒野、半是池海。
那些仙灵气便冲进了那片海里。
总是热衷话本传说,窥见一丝痕迹便会编织出许多故事,故事里有着或善或恶的仙鬼、有着永恒不衰的爱恨离合。
其实偶尔也能歪打正着,但们自己并不知晓。诸如……那些传闻里有一则说,南方的那片海不知为何有着极盛的灵气,说不准能弄醒一些深眠于海的存在。
但那同样也是后话了。
乌行雪问那些小童子:“仙都那些人呢,还在么?”
小童子争相道:“仙都散时都不见啦。”
乌行雪问:“如何叫不见了?”
小童子也说不清。
倒是萧复暄补了一句:“仙都灵台不再,仙元应当也归于虚无。”
乌行雪点了点头:“差不离。”
那或许是变回修者了。
所谓的不见不一定是消亡,可能只是归于人间某处,做着他们修行之初想做的那些事,护着曾经想过要护的那些人。
所有发生过的、存在过的都并非全无残留,偶尔能在人间的只言片语里听见一丝痕迹。包括自洽之前的、以及自洽之后的。
乌行雪和萧复暄后来就听说过。
那是在这条长巷暂居的半月后,有一回他们走过不远处的一座拱桥。乌行雪无意瞥见了拱桥一侧的刻字。
他脚步一顿,“咦”了一声。
萧复暄跟着朝那边看去,就见那桥上写着三个字“留仙桥”。
乌行雪指着那处道:“你看那个‘留’字,石凿的痕迹更新一些,还有一个棱角没磨,像是后改的。”
他本就生得极好看,说话时眉目含光,风姿飒飒。嗓音又煦如山岚,实在很容易引得路经行人回首顾看。
恰好一个婆婆挽着竹篮而过,听到他的话忍不住答了一句:“这桥是改过名字的。”
乌行雪冲萧复暄一挑眉,小声道:“看我这双灵眼。”
他转头冲婆婆点头行了个轻礼,笑吟吟叫了一声:“婆婆。”
“……”
萧复暄默默转开了脸。
以这位活过的年岁,这一声婆婆听得人牙疼。
但乌行雪浑不在意,叫得十分顺口:“这桥为何要改名?”
婆婆砸了咂嘴说:“修桥匠改的,说是做了梦。”
乌行雪:“是吗?”
“是呀,改的时候多少人看呢。”婆婆道,“说是梦见一个什么仙女,不忍心看受苦,唱着小曲跳进这条河里了。那修桥匠说他醒了之后左想右想不定心,难受啊,就四处跟人说。”
“这一带常有那种算命瞎子,算命的说,这桥要改名。按照那个梦,留仙比迎仙更合适,后来就改了。”
乌行雪起初颇有兴味,听到“哼着歌跳进河里的仙女”时,兴味便褪淡下去。
那是一种奇妙的滋味……
那些令人难过的往事已经不再,都有更改。于而言是话本、是梦境。但在乌行雪和萧复暄听来,却更像偶尔听闻的故人音书。
他这边有些怔然,婆婆却以为他是年纪轻轻不信传说、也不信仙迹,拽着他说:“这些事啊,该信的时候还是要信的。别说那修桥匠了,我也碰见过的,还不是做梦,是见过。”
“见过?”
“对呀!”婆婆也不知同多少人说过,一提这事就来了精神,说:“我有一回清明去山里烧纸,下山的时候有点晚了,看见特别远的那个山道上有个影子一晃就过去了。我没看清,但是那个人后面还跟着一只特别灵气的鹿。”
“鹿?”
乌行雪同萧复暄对视了一眼,倒是都想到了一个人。
曾经茫茫仙都,身边总跟着一头仙鹿的只有一位。他们始终称不上一句“仙友”,却在那些已经无人知晓的往事里瓜葛万千。
那是曾经的灵台仙首,明无花信。
其实那个婆婆没有看错,他们也没有猜错。那个山间一晃而过的身影确实是明无。
只是仙都消亡之后,世间已经再无仙首,只有修者花信。
他在漫长的年岁里一直穿行各处,找寻一个转世之人的踪迹。
当年云骇身死,他没来得及在对方灵魄上留下印迹,后来再寻便是人海茫茫。
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才在一座山城找到那个已经转世两轮的人。那个婆婆见到他的那天,就是他赶往山城之时。
那是一个深秋傍晚。
花信跟着灵符,步履匆匆走到山城脚下,在飘绕的烟火气中绕过两株桂树,看见一座颇为率性的屋宅,不高的柴扉箍着一片院子。院里有修习之人常用的木桩,上面俱是兵戈痕迹。其中一个木桩上还挂着一只白瓷酒壶,红线随意系着,在风里微微晃荡。
处处都是人迹,唯独可惜的是门户紧闭,灯火全无,宅院的主人并不在家。看痕迹应当有些日子未归了,也不知还会在外漂泊多久。
但花信脸上却全无异色。
因为他就是挑的这个时候,来看的也就是一座空屋。
很难说那是一种什么心理,或许是临到终头反而有些惶恐吧。
那就是一间无人空屋,他却看了很久。久到身后尘土漫漫的山道上,有人策马而来,他都没有发现。
待他听到之时,马蹄声已到近处,想避想躲都已来不及。
他几乎是仓惶转身,看见一道长影飞扬而来。
那人原本已经从他身边疾驰而过了,却又几步之遥的地方一拽缰绳。马蹄高扬间,马背上十七八岁的少年转头看他,眸光扫过那只仙鹿,忽然开口道:“你是……神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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