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王大人很不甘心,问道:“为何要你来?”
萧复暄:“……”
萧复暄:“因为戏楼不让水牛进。”
乌行雪嘴角动了动,明显是有点想笑,但又绷住了。
天宿大人神情麻木。
可能是真怕水牛吧,他说动就动。话音未落,便抬手去改乌行雪的五官容貌,坚决不给某人一点儿可乘之机。
乌行雪一边任他在脸上点点碰碰,一边又回了一句:“也没说是水牛,不是还有一群小娃娃么。”
萧复暄手指顿了一下,瞥了一眼他不停开开合合的嘴唇,道:“乌行雪。”
乌行雪:“嗯?”
萧复暄动了动薄唇,蹦了一句:“你是喜欢他们眉心的一点朱砂,还是喜欢那个肚兜,我也可以给你易。”
乌行雪:“……”
不必!
灵王大人毕竟只是想逗人,觉得萧复暄的反应很好玩,并不想真的把自己搭进去。
他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偏头在萧复暄唇上磕了一下,道:“那我还是比较喜欢你。”
萧复暄挑了眉。
乌行雪又道:“哎,不闹了,快易快易。今日你说了算,是个人就行。”
但他都主动磕人一口了,这易容就注定快不起来。
以这两位的技法,易容不过是一瞬息的事。可他们愣是耽搁了好一会儿,等到两人进茶楼的时候,灵王大人唇色都浓了几分,颈侧淡淡的血色还未褪尽。
萧复暄的易容一贯不会太过出格,为了避过李家公子,这次还稍稍动了一下两人的身形高矮。
似乎是颇有成效。
因为直到他们穿过整个戏楼茶堂,都没有谁咋咋呼呼地迎过来。
「这戏楼今日好安生,那位李公子是不是根本没来?」
乌行雪手指抵着萧复暄的腰,一边推着他往前走,一边传音冲他咕咕哝哝。
「差不多。」
萧复暄回了一句,在堂倌的招呼下寻了一处空桌。
「那还挺稀奇,上回那老伯说这出戏快讲到头了,这几日唱的还是新续的。以那李公子的脾性,总要来戏楼热闹一番,四处招呼招呼。居然没来?」乌行雪还是觉得十分奇怪。
「或许——」
萧复暄在茶桌边坐下,刚回了“或许”二字,话音便是一顿。
「怎么了?」
乌行雪纳闷地问。
就见萧复暄朝旁边那桌偏了一下头,道:「看隔壁」
乌行雪转头一看,拎着茶壶的手差点没端稳。
隔壁那桌坐着一个人,穿着湖蓝罩衫斜支着头,手里攥着一把未开的折扇。那不是李家公子又是谁?!
乌行雪拎着茶壶一动不动,片刻后转头悄悄冲萧复暄眨了眨眼:「我们现在起身换一桌,是不是太过刻意了?」
萧复暄:「你说呢。」
乌行雪又去看那李家公子,发现对方依然维持着那个姿态,一动不动。旁边这桌来了人,他却似乎毫无所觉,人在戏楼,魂已经飞去了天外。
兴许就这么坐到天黑,那李公子都回不了魂,更别说认人了。
这么一想,乌行雪便放下心来,给自己和萧复暄都斟了一杯茶,悠悠哉在地饮了起来。
可他们并没有能安安生生地坐到天黑。
楼台上的戏刚唱过半时,那李家公子被一声锣镲惊回了神。他呼噜噜晃了晃脑袋,又用折扇敲了敲额心,似乎在缓解困劲。这么挣扎了一会儿,才放下支头的手,给自己提壶倒茶。
他倒茶的时候半转了身。
从乌行雪和萧复暄的角度,只要斜瞥一眼,就能清晰地看见他的全脸。
那李家公子本有一张称得上俊朗的脸,咧嘴而笑时颇有一点纨绔相,算是有副好皮囊。然而此刻,那张纨绔脸苍白无光,眼下还有两片乌青,快掉到脸颊了。
乌行雪:“……”
这得是磕了二斤铁丹药,才能有这效果吧?
他和萧复暄毕竟只是招架不住李公子的热情,并非同他有过节。看见对方如此模样,也就顾不上什么回避不回避的了。他们对视一眼,乌行雪屈指在李公子桌上敲了一下。
就听“笃”的一声响。
李家公子慢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抬眸看向他们。
乌行雪指了指那硕大的黑眼圈,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又遇奇缘碰见妖精了?”
李家公子眨巴眨巴眼,又慢半拍,恍然道:“啊……”
乌行雪:“?”
做什么这一惊一乍的。
李家公子微微直起身:“二位恩人是何时来的?”
乌行雪干笑一声,头也不回又戳了萧复暄一下,无声道:「天宿大人,看看你这易容术。」
萧复暄:“……”
天宿大人已经不想在这位李家公子面前探究什么易容术了,他抬了抬下巴,冲那李家公子道:“不如先说你自己。”
李公子搓了搓自己的脸,道:“脸色差得很吗?”
乌行雪道:“眼下那乌青能占半张脸了,你说呢。你这究竟是如何弄出来的?”
李公子蔫了吧唧地说:“十来日没睡一场整觉了,能不青么?”
说着,他又张口打了个哈欠,盈了满眼泪花,看起来泫然欲泣。
他就这么泪汪汪地看向乌行雪和萧复暄。
乌行雪:“……你十来日不睡觉作甚?”
李家公子抹着眼泪,说:“哪是我不想睡啊,是根本睡不安生。”
乌行雪:“为何睡不安生?”
李家公子道:“有人托梦骂我。”
乌行雪:“?”
见恩人满脸困惑,这李家公子也不再乱打哑谜了,细细说道起来。他指了指戏台上翻江倒海的黑色长龙,道:“起因就是我写的这出戏。”
“二位听说过这戏的来历吧?”
“听过啊。”乌行雪点了点头,“卧龙县名嘛。”
李家公子道:“对,这卧龙县名的由来是我少时听来的,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去了一趟南边,走的是水路。有一天夜半醒来,我我从船篷里探了头,迷迷茫茫之下,在海雾里看见了一道黑色长影。”
乌行雪“哦”了一声,饶有兴味:“那不就同卧龙县当年的蜃楼一样么?”
李家公子点头:“没错。我料想当年咱们这县城浮现的蜃楼之景,应当就是从南边映照过来的。而我在船上所见的,应当就是真迹了。”
乌行雪转头看了萧复暄一眼,道:「怪不得说这李家公子一生多奇遇呢,这都能叫他碰见。」
“这不是福缘么,好事啊。”乌行雪宽慰了一句。
他想说,你不会见着龙迹也热情似火地扑过去吧?但忍住了没出口。
李家公子道:“确实是奇遇福缘,这还不止呢。我当初半梦半醒嘛,看到那龙影不敢相信,愣了好半晌。等我拍着脸把自己打清醒了——”
乌行雪:“……”
李家公子道:“就发现龙影已经不见了,倒是那海雾里有个人影。”
“哪样的人影?”
“没看见脸,只看到模模糊糊的背影。我记得个头很高挑,黑衣黑靴,跟那夜色都快融于一体了。”李家公子比划着,说:“我看见他就那么凭空走在海上,一边走一边将散发束起来。我一眨眼,他就没进雾里,再看不见了。”
“后来呢?”
“后来……”李公子讪讪了一瞬,道:“后来我迷迷瞪瞪睡过去,等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从船篷里醒过来。一时间就分不清前一夜所见是真还是梦了。倘若是真,那便是一生难得一见的谈资。倘若是假,那就纯属白日发梦了,也不好与人乱讲。所以我就写了这出戏文。以卧龙县的县名来由为头,以那海上的黑衣人影为底,然后……”
然后胡编乱造了一个凄美曲折、比翼双飞的爱情故事。
乌行雪听到这处,隐隐料到了一点后续:“所以你说那个托梦骂你的人是……”
李家公子眼泪淌了下来:“就是我在海上见到的那个人。”
“有好一阵子了。”李家公子声音里带着哭腔,“自打这戏唱到‘美人图’,我就开始夜夜做梦。夜夜梦里都有一个黑衣公子,长得倒是十分俊美,但那脾气……”
“他在梦里同我说,这戏文一派胡言乌七八糟。还说他脾气坏得很,我如果不是不想活了,就赶紧改了。”
“可戏文嘛。”李家公子一脸委屈,辩解道:“戏文哪有当真的,本来就是胡说嘛。何况我还给他配了一段良缘……”
他说着说着,忽然想起面前这两位也被他配过“良缘”,差点把命配进去,又讪讪收了话音。
“哎不提也罢、不提也罢。”他略过了良缘那段,继续哭诉道:“他还日日在梦里吓唬我。”
乌行雪:“哦?怎么吓唬的?”
李家公子:“扮鬼。”
乌行雪:“?”
李家公子道:“他经常说着说着话,语气就变得幽幽的,特别虚也特别轻,然后眼里就淌下血泪来。或者猛地拍我一下,我一转头,他咧嘴笑笑,笑得特别邪性,拍我的手说断就断,然后血淋淋地滚到我手里。我……”
这李家公子毕竟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虽然多奇遇,却一贯福大命大,没有真正遭过什么罪。哪里受得了这种场景,更何况还夜夜都是呢……
于是十来天下来,眼下的乌青就可见一斑了。
乌行雪觉得那梦里的人还挺有意思,但嘴上还是宽慰了李家公子一句:“兴许再过几日便消停了,不至于真的夜夜来骂你,哪有那副闲心呢。”
结果李家公子哭得更惨了,一拍大腿道:“有的,他说自己就是世间一闲人。”
乌行雪:“……”
灵王大人擅长怂恿别人围着天宿哭,但并不擅长应对别人冲着自己哭。
他想了想,劝道:“那你就把戏文改了嘛。”
反正他听稀奇也听得差不多了。
李家公子道:“晚了,今日这出就是末尾了,马上都要唱完了。”
他抹了抹眼泪,忧愁道:“倘若这么夜夜相熬,我这寿命得折好几道吧,会不会连而立之年都过不了?”
乌行雪刚想说“不至于”,就听这李家公子道:“那我四处欠的人情恩情,可就还不完了……”
乌行雪怔了怔,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他和萧复暄在这江洲城、卧龙县两边往来,听到最多的话便是“李家公子又帮了谁谁一个忙”,“李家公子又给谁家牵了个好姻缘”,从未听过他欠着谁的。
到他自己这里却截然相反——只字未提所行善事,满口都是“我还欠着谁一份恩”。
乌行雪同萧复暄相视一眼,忽然觉得这位哭哭啼啼的公子甚为讨喜。
他想了想,同这李家公子说:“你欠的恩情里,有我们两个的么?”
李家公子道:“自然是有的!”
乌行雪道:“那今日起,你就可以将它勾销了。”
李家公子纳闷道:“为何?我还没找到报答之法呢。”
乌行雪指了指戏台说:“我就爱听戏,可近不曾听到新事了。你这是头一个,虽说是胡编乱造,却也很是稀奇。我们应当能记很久,这比那金银图卷稀奇物什有意思多了,算作报恩绰绰有余。”
他难得正经,李家公子听了一会儿,颇有些赧然,攥着折扇支支吾吾半晌,问道:“听二位恩人的话音,是要离开江洲城,去别处了吗?”
萧复暄道:“嗯,本来也是为了你这戏文多留了一阵。”
乌行雪笑了笑,道:“这小半年,多谢招待了。”
他们于那年夏末秋初离开江洲城,如先前一样,又游历去了人间其他地方。
这位卧龙县的李家公子并没有如他担忧的那样短命折寿,梦里那位脾气乖张的人吓唬过了瘾,也没再捉弄他。他平平安安地活着,依然广行善事、广牵良缘,远近闻名。
他还是常有奇缘,常遇奇事,福大命大。从一脸纨绔相的年轻公子,慢慢有了美须发,再慢慢成了颇为慈祥的老者。
他在请吃完八十庆宴后寿终正寝。
江洲城、卧龙县一带的受惠颇多,常有惦念,于是在邻山望江的地方砌了一座庙宇,庙里以这李家公子为形,立了一尊石像,摆了供桌香案。
再到后来这一带的老人一一离世,后辈再去那庙里上香添果时,都会说:“这是积善德、保姻缘的‘神仙’。”
乌行雪和萧复暄再来此地,就是那时候。
他们路过那座庙宇时,看见庙里香火络绎不绝,庭院里还站着一颗造型颇为好看的树,挂满了红色笺符。有个专门布香的人站在庙门边,问他们:“你们也是来上香的吗?”
乌行雪问道:“这是哪家的庙?”
布香人点了点头,打量了他们一番,道:“啊,二位不是这江洲卧龙一带的人,兴许没听过,这是李善人庙。”
“李善人?”乌行雪转头冲萧复暄说,“李……会是咱们见过的那位么?”
“进去看看便知。”萧复暄道。
于是他们接了布香人递过来的一把香,踏进了庙宇。
这庙宇并不算大,侧边各有一间屋,中间便是正堂。同当年仙都随处可见的瑶宫府宅全然不同,就是人间凡宅的模样。
正堂里立着一尊石像,旁边有一块方形的石碑,碑上记刻着李善人生平,大小诸事在这有限的石碑上尽缩成了赅言。一共不过五六列,但足以让乌行雪和萧复暄认出来,这确实是他们当年认识的那位李家公子。
由此可见,人间还是喜欢敬香祈拜,只是那庙里供奉的不再是仙谱图上列着名姓的仙人了,而是凡人。
将那些颇受敬爱的奇人记述下来,刻碑立庙。然后依照那些奇人生前所行之事,给他们取了一个又一个名号,五花八门,数不胜数。
不知不觉间,已然遍布城间山野,香火鼎盛。
乌行雪抬头打量着石像的面容,拱了拱萧复暄:“你说这么多年了,庙里的石像还是这模样,一点儿都不像真人。”
萧复暄道:“无一不胖。”
还真是。
乌行雪笑了半天。
当年的李家公子生得一副纨绔相,称得上俊朗。但这庙里的石像却宽圆许多,颇有些慈眉善目之感。或许也融了他后来年老时的模样吧。
庙里还有一个看顾香火的人,年纪不大,讲起话来像鸟雀似的,颇有些叽叽喳喳。他看乌行雪和萧复暄不似当地人,便来了兴致,将他听来的关于李善人的故事讲了个滔滔不绝:“这李善人啊,一生可谓奇缘不断……”
其实那些事,乌行雪他们早在几十年前就听过了。还有一些事,甚至本来就同他们有关。
“……他在江上遇见过真仙,还在海上见过龙君。”那看顾香火的人一边说,一边端起长明烛火,要给这两位英姿俊美的香客点香,却见这两位香客手指在香头上兀自一捻,袅袅的烟便升腾起来。
看香人:“?”
当年在仙都,灵王和天宿不吃人间供奉。他们没享过香火,也甚少给别人点香。
这大概是屈指可数的之一。
庙宇里香客往来,没人知道这一幕其实是世间罕见——
曾经的神仙给后来的凡人敬了一炷香。
他们转头从正堂出来,那年轻的看香人才猛然回神,匆匆追出来。
他叫住了这两位香客,嘴巴开开合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尴尬地直挠头,最后只好随便找一个话头。
就见他朝庭院那株挂满笺符的花树一指,道:“二位……二位既然上了香,不妨再挂个符牌吧!”
乌行雪朝那花树瞥了一眼,问道:“那符牌是作何用处的?”
看香人道:“保姻缘的!那是远近闻名的姻缘树,当年李善人好牵红线,他拉的媒就没有不成的,所以这姻缘树可灵了!哪怕是路过一只走地鸡来挂个符牌,出门都能觅到另一只,凑个良缘。”
这话似曾相识。
乌行雪听得一愣,然后笑了开来。
他们本就渺然出尘,这么一笑,看香人便看得呆了。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回神,以为这香客在笑他的话,连忙面红耳赤地强调道:“真的很灵!这卧龙县、江洲城的亲身验过。甚至冕洲、阆州那些地方的人都慕名来过呢,都可是要过海过江的。可见这效力多厉害!”
乌行雪见他越说脸越红,便道:“我也没有不信,我只是有个疑问。”
看香人道:“什么疑问?您尽管问,我知道的可多了。”
于是乌行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萧复暄,道:“你方才说那姻缘树挂了符牌是为了觅良缘。那要是已经有了良缘,不用另觅呢?”
看香人:“啊?”
他刚回过神,就又被问呆了。眸光在那两位之间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片刻之后,不知为何,脸红得更甚了。
好半晌,他才憋出一句,答道:“那……那也一样,能保姻缘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乌行雪点了点头说:“这倒是可以。”
要真挂了牌子就遇桃花,回去就有得受了,那可不是三五天能哄完的事。
他冲看香人伸手要了一个笺符。
看香人要递笔给他,他却摆了摆手道:“不用,那墨时间久了易驳落。”
看香人:“……不用笔用什么?这可是硬木的。”
乌行雪冲他晃了晃手指。
没等看香人再生疑问,他就已经落指在了符上。借着指尖剑气流转,在那符上行云流水刻了字。
不消片刻,那棵远近闻名的姻缘树上多了一枚红色笺符。
符上一面写着两个名字:
乌行雪
萧复暄
从此这良缘长长久久,与山云同寿。
另一面是四个字,给那庙里的李家公子:
「故交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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