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蒋其岸的时候,连樱还没有用回本名叶敛樱。
不过,这并不重要,通常大家都叫她樱花。
曾祖母说,小樱花出生的那天,恰逢樱花吹雪,满城缤纷。
就如她的性子,自由烂漫,随风随性。
连樱是后来才知道,那年那天,才是她和蒋其岸的第一次相遇。
那日,明明是情人节,伦敦的天却并不作美,仿佛生生要拆散世上所有的情侣,控诉着他们秀恩爱的样子值得天打雷劈。
暴雨落下,淋湿了她的风衣。
八点,她才赶到剧场,晚了半小时。
剧务罗伊斯见到她和见到救命恩人一样,“樱花,快换衣服,我找到了个赞助商,他愿意出一大笔赞助,只要我们陪他演一场李尔王。”
连樱忍不住鼓掌,看戏剧的人与日递减,他们剧场今年还没有拿到大笔的赞助。
“什么时候?我准备准备。”
罗伊斯把一包服装直接塞在她手里说:“就现在!”
她匆匆跑开,只剩连樱呆若木鸡地站在过道里,朝她的背影喊:“为什么这么急?!”
连樱去了化妆室,边上妆边在心里吐槽罗伊斯找来的这个赞助商。
匆匆忙忙,只给一小时准备,怕不是要赶着去投胎。
男主角威廉坐在她旁边给自己上妆时问:“台词都ok吗?赞助商说自己演私生子爱德蒙,我演他爸葛罗斯特公爵,你演我朋友肯特公爵。”
连樱点头,她是这片剧院小有名气的救场王,对台词能过目不忘,从小又一直训练声线,可以各种切换。
“没什么问题,罗伊斯说她的赞助商要演多久了吗?”
威廉戴上夸张的假发套,顺便吐槽:“就演第一场,连主角李尔王也不用,也不知道是什么爱好,有钱人都这么奇怪吗?”
连樱跟着笑起来。
剧院的创收不好,难得来个赞助商不容易。
他们虽然无奈又无语,但还是为“钱”上妆。
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连樱小时候就看过,台词倒背如流,准备时一点也不紧张。
可就在她要追随灯光入场时,罗伊斯突然在她耳边说:“对了,那个赞助商的助理刚刚说他老板会改台词,你随机应变。”
“啊?”
连樱还没来得及多问,就被罗伊斯推了一把,踉跄着上了台。
李尔王的第一幕,是葛罗斯特公爵带着自己的私生子爱德蒙和肯特公爵见面。
私生子爱德蒙是典型的反面角色,他在李尔王的两个女儿之间脚踏两条船。
这样的反派的结局必然是惨死。
舞台上亮起两束追光。
一束打在连樱身上,一束打在饰演葛罗斯特公爵的威廉身上。
那个穿着私生子爱德蒙服装的赞助商躲在黑暗里,身上没有追光。
他高大却消瘦的身影与黑暗融合,仿若是天生伴着黑色诞生,阴郁、沉闷。
那人身上笼罩的不止是黑暗,他垂着头,黏着胡子的脸看不出相貌。
但绝望格外清晰。
不止是连樱感受到了,威廉也感受到了。
威廉和连樱交流了个眼神,两人硬着头皮开始背台词。
连樱粗着嗓子念道:“大人,这是令郎吗?”
威廉按部就班地跟随。
直到连樱说:“能够生下这样一个好儿子来,即使一时错误,也是可以原谅的。”
那人突然开口:“错误?怎样的错误?这畜生没有等你的召唤便来到这个世上,这样的错误不可原谅。”
赞助商的嗓音清澈宏亮,声线高昂,吐字也是标准的伦敦音字正腔圆。
可情绪冰冷。
比二月伦敦的雨更刺骨更凌人。
这样咬牙切齿的绝望和怨恨,让人不寒而栗。
威廉被震住,竟没有接下去。
罗伊斯在舞台幕布后急得满头是汗,拼命朝连樱使眼色。
多年的临场功力推动连樱随机应变。
“可错误并非你的错误,原谅也只是世人的原谅。”
即使是临场应对,连樱的变声依然沉稳,掩盖了她本来清脆如黄鹂的女声。
黑暗里的人在冷笑。
“世人永远忘不掉,这畜生是一场销魂游戏的产物。”
连樱尽力去接住他的台词。
“可我,依然喜欢你,我尽力去欣赏你,人的意义不在于产生的那天。”
那人始终没有抬起头。
戏剧,需要演员之间调动肢体、眼神、感情互动的演出。
可他根本不看人。
舞台的追光太亮,连樱的额头渗着汗水,汗水混着胶水和假胡子刺激着皮肤。
她本就是敏感皮,今天注定要脸颊过敏了。
当这个古怪的赞助商终于抬头时,连樱的眼睛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任何东西。
“虚伪!”
怒吼下,他猛地扯下了私生子爱德蒙的头套。
头套被扔在了地上,人已大步离去。
五分钟后,罗伊斯通知:人已经走了。
威廉感激地拍了拍连樱的肩膀,“樱,多谢,你厉害。”
连樱终于可以揉眼睛了,她倒吸着冷气也抱怨:“罗伊斯哪招来的赞助商啊,这都哪跟哪啊……”
威廉扶着她,奔向后台的洗漱间。
剧场后台只有一个洗手台,一盏昏黄的古铜壁灯打在玻璃上,和古老、恶俗的爱情片里的场景没什么区别。
连樱现在没心思加入什么爱情片当女主角,她只想冲一冲眼睛,洗掉满脸的化妆品。
然后回家,躺在小姑姑的豪华大床上敷最贵的面膜。
可有个不开眼的人,挡住了她的水龙头。
“excuseme!”
威廉也帮她喊:“不好意思,她眼睛不舒服!”
连樱等不及了,伸手拨开这个人,眯着眼转开水龙头,鞠了把凉水扑在脸上。
“嘶!”
离开炙热的追光灯,自来水在二月天里冷得如此销魂,冷到连樱不由自主地说了中文。
“我滴个亲娘诶……”
她最近跟着小姑姑追了部国内的情景喜剧,吐槽的方言说来就来。
连樱一边洗着眼睛,一边咕哝着和旁边的人说:“sorry,胶水糊了眼睛,马上好。”
她左右转动着脸,让水流冲进眼眶,忘记了头上的假发。
假发从头顶滑落,就要滑进水池时,被人接住放在了旁边。
“谢谢,威廉。”
她以为是。
可并不是,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威廉,俯视着她。
“你的台词功底很好。”
说完,他转身走了。
等冲干净了眼睛,连樱才反应过来。
那人的声线和舞台上的爱德蒙一模一样。
宏亮清澈。
而且,他说的是中文。
*
这场陪演,收获颇丰。
除了连樱的眼睛肿了三天。
那位罗伊斯口中脾气臭、性格怪的赞助人给了剧团一大笔钱,足以覆盖今年一年的开支。
连樱仰头滴着眼药水时,正好能看见修理工在搭建几块新幕布。
今年夏季的演出季应该会热闹又精彩了。
可惜,她参加不了这个剧团的夏季演出,她已经答应戏剧学院的导师今年夏天去纽约交流.
顺便,还可以回家一趟。
她把眼药水扔进化妆包,小姑姑的电话准时响起。
“瞎眼侄女,你姑姑在门口,快快快,伦敦交警又要罚我钱了。”
“马上来!”
连樱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剧院,她那位只比她大一岁的小姑姑叶青开着她拉风的古董捷豹等在门口。
连樱打开车门,把副驾驶座上的画框扔到后座,自己坐了上去。
她的小姑姑叶青三年前来伦敦学油画,绘画技巧没上进多少,和伦敦交警的仇却结的深。
“到底是哪个混蛋害你眼睛发炎的?”
叶青刚成年就买了车,开了三次被伦敦交警罚了两次,后来每次开车都提心吊胆。
“要不是看在我两有血缘关系……”
“啊呀,说了是舞台妆糊眼睛了。”
连樱笑着打开叶青扔在车上的面包。
叶青的奶奶是连樱曾祖父的二婚妻子。
说来狗血,她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在连樱曾爷爷的葬礼上。
可偏偏一见如故,连樱来伦敦上学,叶青毫不犹豫让她和自己一起住。
“青,我暑假回美国。”
连樱的曾祖母和曾祖父离婚后移民美国,她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
“去多久?”
“一个月吧,导师要带我们去百老汇,我正好回次家,我爸说太奶奶想我了。”
“替我和我大哥问声好。”
叶青在这种时候,总不忘在辈分上揩油。
“你讨厌!”连樱打了叶青一下,叶青也回了她一击。
好巧不巧,车窗外有交警骑着摩托路过,瞥了玩闹的二人一眼。
接着,交警抬手拦车,给了一张五百英镑的罚单——连樱忘系安全带了。
这个惨剧,直到暑假叶青送连樱去机场时,依然被她念叨。
“小混蛋,没心没肺,要不是我们老叶家有钱,谁养得起你这个碎钞机?”
“嘁嘁嘁,万一真有个白马王子捧着钱给我碎呢?”
“别白马没有,先出个黑马把你生吞活剥了。”
“那不可能。”
连樱甩甩头发不以为意。
“我可会跑了,他吞我前,我一定先溜,我小时候可是百米冠军。”
那时的连樱并不知道,当真的有黑马出现的时候,她没有跑,她如飞樱,向火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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