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数不清的小船渐渐消失,
船上原本昏迷的修士们被冰冷的雾气冻醒,一个接一个爬起来,迷茫地望向四周,
就看见东海的雾在蒸腾。
不曾亲眼所见的人永远也无法切实想象这样的场面。
所有人慢慢张开嘴,
呆呆地望着,
望见无垠万里整片的海,
整片蒸腾的云雾,
浩大地徐徐地浮向天空。
晏凌抬起头,
能看见深黑不详的天空渐渐被云雾覆住,漫海漫天的云雾笼住天空,
如斯的广袤无垠,
却仍然无法将深空完全遮住,但有了云雾的遮掩,
终归那种全世界都变成漆黑一片的森寒诡异感到底消退些许。
但晏凌无法放心。
他很难不去想之前发生的一切,想那亲眼望见的幽彻神秘至极的深空,
那几道流星般划破天际坠向九州大地的巨大火团,心头油然升起越来越强烈的猜疑和不安。
深空中有什么?雾都君不惜代价破天究竟为了什么?这天空变成了这副模样,
是否会产生什么更可怕的变化?
晏凌沉默地思索着,忽然听见身边元景烁的呼吸微微一变。
元景烁停下脚步,定定望着山尖的方向,
眼神渐渐变化。
云雾渐徐散开,
慢慢走出高大的长者。
他微微垂着眉,似乎陷入某种沉重的思绪,神色平静而无表情,
他身无常饰,
手里随意拎着一把绛紫色的细剑,
步子缓而随和,
但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气度,让人几乎在看清他的面目之前,就已经被那种厚重的威仪压得折腰。
世上绝大多数人是不认得他的,哪怕擦肩而过,也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
但晏凌知道。
他垂下眼,折身拱手行礼:“见过大尊。”
这是元景烁第一次真正见到江无涯,传说中的沧澜第一人。
他师尊是个极骄傲的男人,天下第一的刀客,生而天骄,目空四海,骄傲了一辈子,但这样的仲光启却曾对他说,说自己不如江无涯。
这是世上唯一一个让他师尊自甘服输的人。
元景烁看着江无涯慢慢走来,脑中却莫名想起许多年前与林然的玩笑话。
那时他初来沧澜,轻狂自矜,青涩至极,林然兴高采烈说着她的师父,他面上不说,暗自却想,以为必然是个花白胡子仙风道骨的老头。
现在想想,那时他实在蠢得可笑。
这是沧澜的化神,又是林然的师尊,于公于私他都不会不敬,他把刀尖压下,颇诚心地拱手问礼:“见过大尊。”
江无涯一手压制住发疯的奚辛,正沉思着,就被两道高低不一的声音打断。
他抬起头,就看见面前站着的两个年轻孩子,一个神色沉静,微微垂着重瞳,脚下踩着黑渊;另一个赤着半身,体表纹满了乾坤图,一双年轻狮子似的金瞳亮光灼灼望着自己。
江无涯忽然有点体会到瀛舟的心情了。
这样的孩子们,像一颗颗刚从地里拔|出来的青翠小白菜,鲜活又水灵,不能不让破缸烂水里泡久了的老菜梆子看得羡慕
……虽然麻烦也是真麻烦,越有本事越有个性的,越麻烦。
江无涯看他俩这模样、这打扮,看得眼睛都疼。
他先对晏凌说:“把你脚底下那东西收回去,眼睛也给我变回来。”
晏凌没想到江无涯是这样的反应,顿了好一下,才默默把黑渊压回体内,深黑冰冷的重瞳也渐渐化回正常黑白分明的眼眸。
晏凌沉默了一会儿,才哑声:“大尊…”
江无涯瞥他一眼:“叫师叔。”
晏凌:“…师叔。”
江无涯暂且放过他,看向元景烁,别宗的孩子不好直接喝令,语气不免温和些许:“去找件衣服穿,乾坤图不好招摇,免生出什么祸患。”
元景烁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很不体面,低头说:“是,只是我身上东西全毁了,一会上岸去穿。”
“多大点事。”江无涯闻言,使唤晏凌道:“把你外袍脱了先给他,同为三山首徒,亲如兄弟,怎么这点眼力见没有。”
晏凌:“……”
元景烁:“……”
晏凌不吭声地脱下外衫,冷冷递过去,元景烁不好回驳,也冷冷接过来穿上,两人都面无表情,仿佛空气中就不存在尴尬一样。
江无涯看着两个终于像正常人的首徒,欣慰点点头,挥袖一指海面:“去吧,先把海上的人引回岸上安置,有伤治伤有病治病,东海出了这么大的事,全天下的眼睛都望这里看,你们抓紧去安抚人心,把态势稳住。”
晏凌抿了抿唇:“雾都君……”
“他死了。”江无涯淡淡说:“以后也不会有东海了。”
元景烁猛地抬起头,灼灼望着他,男人说着翻手的话,神色却平而静,语气平和像在说今日阳光不错
——那是至强者的雍容与气度。
晏凌突然在旁边问:“江师叔,天空是什么?”
江无涯望他一眼,晏凌无法形容那种目光,像不可测的海,又像仅仅一声叹息。
“先去吧。”江无涯温和说:“应该告诉你们的时候,自然会叫你们知道。”
晏凌抿了抿唇,却无法对这样温和望着自己的长者说不,弯腰行一礼。
江无涯摆摆手,掌心凝出一颗珍珠,莹润剔透,他轻轻一推,珍珠徐徐飘起,落入晏凌手中。
“是那孩子的一点魂魄,也只剩下这么多了,留个念想吧。”江无涯说:“你带给她,把你几个师妹都带回去。”
晏凌低声:“是。”
江无涯望一眼那边海面蜷坐的小小身影,心里叹一声气,一拂袖,身影如鹤轻起,直往东海边畔的白光而去。
——
“林师妹。”林然听见楚如瑶低低的声音:“师兄来了。”
林然慢慢眨了眼,抬起头,隔着侯曼娥的身影,看见晏凌和元景烁已经回来到不远处,复杂望着她。
晏凌走过来,伸出手,掌心升起一颗莹润缓缓旋转的珍珠。
“江师叔聚出了半点魂魄,封于此珠中。”他像是怕惊扰到她,声音放得低而轻:“你收起来,来日一并还给她的家人吧。”
林然望着那颗珍珠,很久很久,才抬起手轻轻环住它。
它乖巧飘落在她掌心,光芒渐渐变淡,不再动了,只仍散发着暖暖的温度。
林然握紧手,闭了闭眼。
海面大量的修士已经清醒了,站在干涸的东海中茫然左顾右盼,又望着灰沉沉的天空发出阵阵恐慌嘈闹。
晏凌、元景烁、侯曼娥这几个首徒当然责无旁贷要安稳人心,三山九门的弟子刚懵懵醒来就被赶鸭子一样赶过去维持秩序,把已经被吸干的尸体蒙上白布带走,把受伤的人快送去小舵,再赶着其他散修去岸上集合。
天幕破碎、东海干涸,那样大的声势,全沧澜长眼睛的人都是亲眼望见,是绝对瞒不住的,只能先竭尽全力安抚住小瀛洲的修士,向天下释放一切平安的讯号。
但之后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甚至大多数人完全一头雾水,连之前真正发生了什么都不明白;但即使这样,任谁看这被厚厚海雾罩着,仍然是阴灰蒙蒙的天空,都不免心生寒意,不太能说服自己这只是天空变了个颜色那么简单。
虽然大家忙得飞起,但不约而同默认没给林然分活儿,林然就先回自己屋子,找了个漂亮的灵玉匣子,铺上软垫,把珍珠放进去。
她坐在窗边,静静望着那颗珍珠,耳边忽然传来远远近近嘈杂的声音,隔着窗户,都隐约听见外面慈舵弟子的哭声。
林然知道,是江无涯把熙舵主带回来了。
东海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却不曾往外波及,甚至连最近的珫州都没遭什么劫难,都是熙生白的功劳,他把自己化作最坚韧的屏障,生生隔断开东海与外界。
但与此同时,熙生白也必将承受远超常人的代价。
林然望着窗外的灰沉沉的天空,慈舵连绵秀美的楼台、精巧的檐角,在这样的天色中都像渐渐黯淡了光泽。
“…天一。”她说:“我很难过。”
天一没有立刻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她:“你是为白珠珠难过,还是为瀛舟难过?”
林然没有回答,她像是倦极了,慢慢俯下身去,脸颊枕着弯起的手臂,像把自己埋起来。
“我为自己的无能而难过。”她说:“为我改变不了的事,为我救不回的人。”
“你不该为此难过。”天一:“你不是神,这是你第一个知道的道理。”
“我知道。”林然笑一下:“要是世上真的有神就好了,我真宁愿我是神啊,挥一挥手,就可以拯救世界。”
天一没有嘲笑她,保持着温柔的缄默。
“我只是突然害怕,天一。”
她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呓语:“…我害怕,害怕未来,还要有多少个珠珠,多少个瀛舟。”
——
江无涯把熙生白带回来,给他渡完气护住他的丹田心脉,叫慈舵的两个首徒照顾他,便先去了正院。
其余几宗首徒都等在这里,他一进来,便齐齐看向他。
晏凌问:“师叔,熙舵主怎么样?”
江无涯走进去,掀开袍角在椅子坐下:“暂且没事了。”
众人瞬间松一口气,只觉绷着的一根弦终于能懈下来。
“你们也累了,回去休息吧。”江无涯看着这些孩子们脸上的疲色,和声说:“不要逞强,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好好修养,只有身子撑得住,你们才能做更多事。”
众人低头:“是。”
“都去吧。”
江无涯目光望向几人后面的林然,顿一下:“阿然,你留一下。”
众人不以为奇,林然是江无涯的亲传弟子,师徒俩这么久不见,理应有些私房话说。
侯曼娥拍了林然肩头一下,先跟着众人出去了。
大家都出去,屋里只剩下她和江无涯两个人。
江无涯把奚辛化作的紫剑放在桌上,林然下意识看过去,江无涯笑了笑:“他没事,瀛舟故意气他,给他气坏了,凶得不得了,我就把他压回去,叫他睡一觉,睡醒了冷静了再叫他出来。”
林然轻轻“嗯”一声。
江无涯说:“我叫晏凌拿给你的,你收好了?”
“收好了。”林然说:“等白氏人来,我亲手还给他们。”
“给他们一块剑阁的令牌。”江无涯说:“那是个好孩子,事已至此,做不了更多,至少自此可以庇佑她的家人。”
林然轻轻点头。
江无涯望着她,轻声问:“这样有没有开心一点?”
林然看着他,眼睛像含着剔透的水,没有出声,只是又点一下头。
江无涯笑一下,眼睛里却没有多少笑意。
“阿然。”他突然这样问:“这许多年没见,你有什么话想与我说?”
林然沉默着,想说的太多了,纷繁复杂,反而都堵在嗓子里,不知该怎么说出来。”
江无涯看着她哑口无言。
“既然你没想好,那由我来说。”他并不强求,温声说:“阿然,我问你,我是不是你的师父?你是不是我的弟子?”
林然望着他,缓缓地、郑重地点头。
“是。”她说:“从来都是。”
“好。”
“既然你还认我这个师父。”江无涯静静望着她,目光渐渐沉下来,像深海,沉不可望尽
“阿然。”
他平静说:“你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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