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刘嘉身上,猜测着她的身份,也许是某个世家的女儿,就像孔家宋家的几位小姐。
顾宗华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刘嘉小姐,精通丝绸与刺绣,卡佩爵士和夫人都为她的精湛技艺惊叹。”
姓刘,又精通丝绸刺绣……
很难不让人想到人丝绸大王刘沛德,当初刘家嫁女的新闻可是传遍了上海滩,当时说的便是刘沛德唯一的千金如何以十里红妆之仪嫁进曹家云云。
那厢聊八卦的人们也注意到这里的动静,林秀宁抓住时机:“她就是刘沛德的女儿刘嘉!你们不知道,她刚嫁进去,曹大少爷就跑啦。”
无数道目光一起落在刘嘉身上。
在这个时代,单身女子出门的很少,更何况是刚刚新婚的女子,没有和丈夫在一起,而出现在前往异域的游轮上。
这很难让人不会想到一些豪门恩怨。
其他人或多或少听说过曹之楠颇为叛逆,明明锦衣玉食,还整天跟朋友叨叨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无论是谁背叛了谁,这都会成为茶余饭后的一段谈资。
刘嘉落落大方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微笑举杯:“如果将来在欧洲有生意可以合作,欢迎大家来找我,一起进步。”
一旁有人问道:“现在欧洲纺织品的销量都在紧缩,不知刘小姐对此有什么看法?”
“据我了解,紧缩的是价格较为低廉的耐磨耐脏布料,有一大批准备用做军服的布料还没有做成军服,战争就结束了。这些面料就流入了市场。”
顾宗华饶有兴味的听着,这件事并未传入国内,只有一些当地布商知道,他知道,是因为在欧洲有人为他工作。
刘嘉这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从何得知这么隐秘的消息?
“那么刘小姐还认为在欧洲可以继续经营丝绸?”
“为什么不呢?追求耐磨耐脏的人并不是我的目标客户。”刘嘉笑笑。
彭举小声询问陈萍:“女士,请问,现在在法国,已经很难找到工作了吗?”
陈萍这才注意到这个被刘嘉带来的少年,她知道这船的四等舱里有一批赴法留学生,便问道:“你也是去勤工俭学的吗?”
“嗯。”
陈萍想了想:“现在确实找工作比以前困难……”
看着少年失落的表情,她又笑道:“也不用太灰心,战争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在好转,很快就会恢复正常。”
“是啊,战争结束了。”彭举像是给自己信心,喃喃自语。
刘嘉很快弄明白身边的人都是谁,做什么的,到法国有什么目标。
她的爱好广泛,各种知识都懂一些,和谁都能聊上几句,对于懂的就多说一点,不懂的以非常认真的姿态倾听,让说话的人倍感受到尊重。
转头看见满脸愁容的彭举,她才想起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是为了吃东西。
结果聊得太高兴,完全把这事给忘了。
她把彭举带到餐桌边,要了一套下午茶。
“谢谢姐姐,我,我吃不下。”彭举低着头,突然听见法兰西闹经济危机,他心里很乱,感觉胃都被塞满了。
“你不能因为三十多天之后可能没饭吃,就从现在开始不吃饭了。要是吃不下,就先喝点,一会儿把点心打包回去。”刘嘉端起奶杯,往茶杯里倒牛奶,再拿起茶壶往里倒红茶。
“嘻嘻,到底是小门小户教养出来的,连喝茶也跟下人一样。”
不用想,又是林秀宁。
转头果然看见林秀宁和几个年轻女性坐在一旁的桌边。
“我跟你们说啊,真正的贵族喝下午茶呢,是先倒红茶,再倒牛奶,只有下人才是反过来的。因为下人用的都是低劣瓷器,一烫会裂,贵族用的瓷器就不用担心。”
林秀宁一边说一边翘着兰花指,捏住小银勺,在杯中划出一道竖线:“搅匀也是有规矩的,不能绕着圈,那样很低俗。”
她的话是对着女伴说的,眼睛却时不时瞄着刘嘉,想看她窘迫难堪。
刘嘉拿起三层点心笼最上头的一块甜点递给彭举:“你喝的是黑咖啡,有点苦,用甜点过过嘴。”
正经的下午茶吃法,是从最下面的咸味点心开始,再吃到最上一层。
林秀宁不屑的撇撇嘴,刚想说话,就听见刘嘉对彭举说:
“对别人制定的规矩唯唯诺诺,言听计从,不敢越一步的,都是不用担责任,目光短浅的下等人。
就算是古代的将军,还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呢。
顺势而为,不滞于物,才是上等人应该做的事。
对了,我说的上等人不是指有几个臭钱就抖起来的那种,是真正可以担负起天下兴亡的人。”
林秀宁知道她是在说自己,依她的性子,早就过去对线了,但是中午才刚向表哥顾宗华保证不再惹事,她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
看见彭举,林秀宁又生出一个想法,她用很神秘的口气对女伴们说:“你们知道吗?我家那里有一个池塘,不守妇道的女人都会被丢进猪笼淹死。哦哟哟,好不吓人。”
刘嘉望着窗外,对彭举说:“大清已经亡了八年,法兰西距离中华有万里之遥。但是依旧有人的心里留着辫子,脚上缠着裹脚布,不断为腐朽的王朝招魂呐喊,唉,你要做好准备,未来开启民智之路很难啊。”
“嗯,我会的。”彭举刚应了一声,就被林秀宁狠狠飞过一记眼刀。
林秀宁又几次挑衅,都被刘嘉反击。
最后她恨恨道:“小门小户也就只剩下牙尖嘴利!”
“战败国总要找点理由,证明自己失败并非自己无能。战胜国只要笑着看败犬离场就行了。”
林秀宁气得想当场与刘嘉展开肉搏战,不远处正与人谈笑风生的顾宗华忽然抬起头,向她看了一眼,眼神里充满警告。
“哼,这餐厅里的东西太难吃了,我先回去了!”林秀宁气冲冲地甩下餐巾,大步向外走,路过刘嘉桌子的时候,胳膊用力一甩,袖子上的丝带勾住点心架。
随着她的脚步,点心架直直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点心滚了一地,奶油粘在地板上。
“啊!”彭举马上慌张地蹲下来,去捡落在地上的东西。
“你坐着,让服务生来处理。”刘嘉拉起他。
彭举看着地上的三明治、柠檬挞、樱桃奶油酥皮蛋糕,声音里满是无奈:“我本来还想留着带回去给同学们尝尝的。”
林秀宁哼一声:“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带回去。你喜欢就再点一份,我出钱。”
声音惊动了顾宗华,他一眼就看见是自己作妖的表妹将点心架勾到了地上,并没有道歉,就这么昂首阔步的就这么走了。
顾宗华忙过来,向刘嘉和彭举道歉。
刘嘉淡然一笑:“没什么,要照顾这样的表妹,也很辛苦吧,她也是来做生意的吗?这样会不会把客户吓跑?”
顾宗华的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倦意:“她要去维也纳美术学院读书,我姨父姨母拜托我把她送到学校。”
好家伙……刘嘉听到维也纳美术学院这七个字,忍不住挑了挑眉毛,就是这家学院,死活不同意给某个奥地利男人发录取通知书,十九年后,这个落榜生的名字响遍全世界。
见刘嘉表情有变,顾宗华问道:“怎么,这学校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这学校特别好,令表妹能考上,真不容易啊,哈哈。”
顾宗华不仅赔了刘嘉这一桌的点心,还额外给四等舱里的学生们一人点了一份:“让大家都尝尝,以后到了法国,再比较一下哪里的更好吃。”
在一旁的年轻姑娘们小声议论:
“顾先生真是好善良,表兄妹俩完全是两种人。”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要是能嫁给他,我做妾都愿意。”
……
这边和乐融融,花痴小心思乱飞。
另外一边的气氛则忽然变得紧张。
起爆点是在法华工的问题,一战时,中国出了十四万华工,说是不参与战争,但他们要挖的战壕、要修的工事就在阵地上,甚至就在德国人的眼皮子底下,因此死伤不少。
可是《凡尔赛条约》却把中国当战败国一般,把青岛管辖权从德国转给了日本。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中国人放在眼里。”一个留着胡子的男人气愤不已,连连拍桌。
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笑道:“远馨兄不必如此生气,洋人没把姓段的放在眼里,见到你还是毕恭毕敬的,谁敢瞧不起你呀。”
“他们见着顾少川,还不是很客气!那又怎么样!他在巴黎和会上说了那么多,有谁听吗!硬撑着不签字,有什么用!”
“嗐,你管什么国家兴亡,反正来来回回变换大王旗,也轮不着你坐龙椅,你只管小民尊严就好。”
“没有国哪有家!”
一时间,剑拔弩张,眼看着要打起来。
刘嘉起身过去朗声道:
“满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哭不死董卓。
两位中国人对吵,吵来吵去,也吵不死列强。
卢先生既然认为个人强就好,那就发展自身,冯先生认为个人要靠国家,那就想办法开启民智。如守常先生所办的《新青年》,就是在做实事。”
“刘小姐说得对。”顾宗华也跟着出声。
那两人原本也没想真动手,只是杠着杠着都下不去了,现在眼见着有台阶,赶紧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混过去。
一场纠纷消弥于无形,各自散开。
“刘小姐,厉害。”顾宗华轻轻抚掌。
“哪里哪里,只是不想他们闹起来,伤了和气,后面还有三十多天,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
“对我之前的请求,不知你意下如何?”顾宗华问的是请刘嘉为他工作一事。
刘嘉笑道:“可以考虑,但要具体细节再做决定。”
站在一旁的彭举,手里拎着两大兜点心,一会儿看看刘嘉,一会儿看看顾宗华,心中百味杂陈:如果我也像顾宗华这么有钱,就可以大大方方跟刘嘉说话,可以送她礼物,请她跳舞,而不是每次都靠她帮我。
总有一天,我也可以,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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