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雨滴打在悬浮车的玻璃上,模糊了外面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
伊登靠在座椅上。身上的制服外套放在后座,衬衫外面套着深蓝色羊毛开衫。
不知道第几次想将手缩进袖口无果后,伊登才反应过来,这是他自己的,而不是赛斯宽大到什么都能套的那件。
这个事实让伊登更挫败。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臂将自己抱得更紧。
“伊登少爷,您冷的话,我将车内温度再调高一点?”成年雌虫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身侧响起。
“噢,没事。很快就到家了,不用这么麻烦。”伊登确实有点冷。但他分不出这到底是心理因素还是客观环境。
车内安静下来。很快,暖热的气流从脚底和腿边冲涌而上,将伊登包裹在里面。
困倦感从脑后爬上。伊登累得连手指都不想动。脑中有一根神经紧绷着,提醒着他不久前发生的事。他告诉自己不要去回想。不要去思考。
他做到了。那些喧闹尖锐的声音陷入车内电子元件运作的低频嗡嗡声中,很快就听不清楚。
少年浓密的眼睫垂拢下来。身子顺着自动放平的座椅放松摊开。迷糊之中,伊登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等他猛地睁眼时,才发现悬浮车已经停了。
“……这是在哪?”
伊登坐起身,一件外套滑下来,是布莱恩的。他茫然地望着窗外,从模糊的影像辨认出这不是家门口。
“诺恩莱特。”布莱恩答到,“伊登少爷,抱歉我擅自更改了今天的课程安排。不过我觉得您会喜欢的。”
伊登微微瞪大眼睛。布莱恩打开车门。冷风窜进的同时,侍者恭敬地迎了上来。
***
等伊登再回过神时,他已经和这只成年雌虫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布置雅致的餐桌前。
钻石萤火。诺恩莱特区非常有虫气的餐厅。
其位于这片区域最富盛名的商业中心顶层。菱形用餐区域全由巨大落地玻璃窗围绕而起。这里通常不开大灯。悠扬流淌的乐曲中,不断飘动游走的点灯随着窗外的星星一起闪耀,十分美丽且浪漫。
此时此刻,外面正在下雨。钻石萤火黑得仿佛洞穴,只有每张餐桌上的烛火摇曳着。远远看去,仿佛幻景一样闪着光。
他们点的菜一道道被摆上来。布莱恩给自己点了酒。而伊登只能喝他面前的柠檬汁。
这不是伊登第一次和布莱恩一起吃饭。却是三年来第一次单独在外用餐。伊登没有问起在家的柯特——布莱恩永远会把一切都帮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哪怕他今晚突发奇想要外宿,伊登相信雌虫也能用恰当合适的理由说服过分严谨的亚雌。
他们自然而然地聊着伊登的体术训练和之后的升学计划,然后是布莱恩早年的模特经历和娱乐圈的一些事。整个谈话轻松而愉快。
好极了。这就是伊登现在需要的。不是需要规划、可憧憬的未来,就是已发生的奇闻逸事。前者和他有关但可控。后者和他无关却有趣。
布莱恩拯救了这个夜晚。如果不是这只雌虫的“独断专行”,伊登肯定自己现在正在训练室狠砸沙袋。发根的汗水流进眼角。没有发泄后的酣畅淋漓。只有虚空和现实互融的黑影缠绕在身。
伊登喝了很多柠檬汁。晚饭吃到一半时,伊登眨巴着眼睛,目光频频落在对面的酒瓶上。
“布莱恩……”
“不。伊登少爷。”黑发蓝眼的雌虫摇着头。
“布莱恩,就一点,一点点。”伊登微微抬头,哀求道。
没有虫能拒绝伊登·洛奥斯特真心实意的恳求。哪怕是比他多出十几年虫生经验的布莱恩。
十分钟后,少年如愿以偿地将剩下的小半瓶灌进了肚。他双眼蒙有雾气,脸颊浮起一层红晕,脑袋压住胳膊,整只虫趴倒在桌面上。
这不是伊登第一次喝酒。洛奥斯特大公和自己雌君有小酌的爱好。身为他们的虫崽,伊登还是小团子时就偷喝过父亲们打开的藏品。
对于成年虫们为何如此沉迷热爱,他不太明白。但他知道它的作用——暂时的喘息。
而这就是他在这顿晚餐结束、回到自己房间后需要的。
“伊登少爷,您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和还不赖的建议者。”布莱恩柔声问道,“您想试一试吗?”
伊登想摇头。可他实际上做的却是将下巴垫在手背上,盯着玻璃杯内残留的水液,让那些破碎迷离的小光点模糊他的视野,然后说了声“好”。
睡眠不足严重削弱了伊登的意志力和执行力。在恍惚迷幻的烛火下,伊登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
少年没有提及天台上雌虫们的要求。这类事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他奇怪的是至今那些话依然可以让他肠胃一阵翻搅。
他对布莱恩谈起了赛斯。
赛斯·桑恩。塞巴斯蒂安·科拉莫斯。他的知心伙伴。他的最好朋友。他的亲密家人。
晃动的光斑。拂动的树影。一颗圆润的银灰色虫蛋正在慢慢破裂。
在伊登可追溯的所有记忆里,这是最早的那个画面。
夏恩没少对自己虫崽叨叨赛斯破壳当日的细节。
比如当两只雄虫惬意的喝着下午茶互相斗嘴时,是安静乖巧的伊登最早发现了虫蛋的异样。
比如清洗干净的小雌虫睡进摇篮中时,是伊登一动不动趴在旁边,哪怕过了内廷宵禁时间也不肯走。
比如那天深夜,当洛奥斯特将伊登放回小床时,还不太会说话的伊登嘴里不断呢喃着含糊的“赛斯赛斯”。
下一个画面是哭泣的赛斯。黑发小雌虫双手抱膝缩在杂物间的角落里。他扒开交错的扫把和清洁剂,艰难地挤到赛斯的身边,用手心盖住对方满是干掉泥点的手背。
赛斯被诊断为功能性自闭症。伊登偶然从成年虫那听到这个词。他在星网上疯狂寻找这种病症的相关材料。然后冲进赛斯躲藏的衣柜里,在好友耳边一字一句说着他知道的信息。
你的脑子很正常。某项能力太弱,只是因为其他能力过强。你胆子小了点。可能会过度反应,但没关系,有我在。
赛斯一天一天的好起来。
小学的时候,两只虫躲在被窝里,打开手电筒,趁着巡夜老师换班的间隙,如饥似渴地翻看着伊登从图书馆犄角旮旯里翻出的怪物小说。他们用书里凶猛异兽的代号称呼对方,一起研究如何用有限的零花钱,在星网上购买那些老古董纪念卡。
小学毕业时,伊登将他在自己雄父下帮忙集齐的大全套异兽卡片(一百一十八张)送给了赛斯。小雌虫兴奋得一夜没睡。那个盒子在大皇子枕头边放了整整三年。
中学时,他们一起进入穆罗尼亚学院。很多虫说赛斯没有表情。伊登觉得他们都是瞎子。很多虫说赛斯古怪,不知如何与他相处。伊登认为这是那些第一次住校少爷们的骄纵与浅薄——不抱团不谄媚,就是异类。
赛斯善良又温柔。在大雪纷纷的冬日清晨,他裹着厚重的外套跑很远很远,一只一只地去喂流浪在灌木丛中的野猫。黑漆漆的电影院里,他为烂俗的合家欢结局悄然落泪。当少年们集体嘲笑贫困生破旧外套时,他将全新的衣服装袋,匿名放在对方宿舍门前。
赛斯体贴,谦逊,总会轻易原谅与宽恕。赛斯从不轻易下论断,一直都在尝试理解他虫。赛斯有卓越的审美和鉴赏力。此外,赛斯还很幽默——他的冷笑话真的堪称一绝。
伊登停不下来。他越说越多,越说越多。
“……现在想想,也许我真的太过自我……自以为很了解他,所以很少问他是不是真的想要那样做……以为他不说就是默许,太习惯于享受他的包容和无条件的配合……”
“伊登少爷,您有没有想过,赛斯少爷也许只是心情不好。”
“不。赛斯不是会迁怒的那种虫。”他所有的剑刃只会对准他自己。伊登默想。一定是自己将对方逼到了绝境。
是读同一所大学的约定?是去年暑假以来自己对他的忽视?还是……那个吻?
赛斯震惊的表情在他眼前缓缓滑过。然后是休息室内对方急撇过头时那一闪而过的灰黯神色。
结合他三番两次地拒绝自己在学业上的帮助,以及小花园里那一个又一个长句子……
还有自己可笑的“永远永远”。
“……是我给他太大压力了。”伊登苦笑着,抬眼看向面前的雌虫。
“布莱恩,没有虫能做一辈子的朋友,对不对?不管现在我们有多需要彼此,我们总会分道扬镳。强硬地将对方绑定在自己的目标上,只会消耗过往的友情。”
赛斯比他早认识到这一点。也许一个月,也许半年,或者更早。当他听着自己那些可笑愚蠢的约定时,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点头的呢?
“他说的没错。我太过自我。总是自以为是。”
这些年来,伊登从各种渠道听到过这样的评价。这是他的毛病。他喜欢设立目标,制定计划,然后一步步完成目标。当他全情投入时,他的视野会变得狭窄,而看不见其他。
“那又如何?”年长者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
伊登呆呆地迎向布莱恩的视线:“……什么?”
“自我中心和自以为是。这种评价就一定是坏的吗?”布莱恩说,“伊登少爷。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赞美。”
“啊?”
“说明您有目标。有执行力。果决。勇敢。直接。”布莱恩表现的这就是他的真心话。
“伊登少爷,每只虫都想得到外界他虫的认可。但事实上,在每只虫的世界里,自己才是中心。”
“如果自己的心情没有被注意到,需求没有被满足,就用这种话朝其他虫嚷嚷。如此,自己就是无辜的受害者。其他虫则是毫无同情心的混蛋。”
“他者的评价,是他们用来掌控你、操纵你的手段。”
黑发雌虫深深地看着少年,蓝眸闪动:“您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始终如一地做自己,然后不惜一切地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这是您与生俱来的才能。”
“当然,做自己与处理虫际关系是两回事。在我看来,赛斯少爷并不想伤害您。”
“他只是遇到了一些其他事。一些可能没法短时间解决,但必须去面对的事。”
“这是他的课题。而不是您的。”
***
伊登是被布莱恩半抱进悬浮车的。
他被平放在副驾驶上。那件带着布莱恩味道的长外套又裹了上来。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雌虫正低头看着自己。
他们离的很近。布莱看他的目光充满爱怜和温柔,深情的仿佛在看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伊登大半张脸缩在外套里。整个身子都不敢动。
布莱恩作为他的体术老师,经常和他有身体接触。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充满着另一种关系才会有的一些东西。伊登明白,如果他继续默许,后面会发生什么。这和经验无关,是一种纯粹的本能感知。
“伊登少爷,您知道吗?我喜——”
“布莱恩,你能做我毕业舞会的舞伴吗?”不及细想,一个念头涌出伊登的喉咙,打断了布莱恩未出口的话语。
“……这是我的荣幸。”
布莱恩愣了下,随后浅浅微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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