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恂和项小羽花了两万四千块,从钟卉那里接手了四万块的国库券。
只不过,自打将这两万多块掏出去后,项小羽隔三差五就要后悔一次。
原因无他,通货膨胀太快了!
她觉得即便真的能在国库券到期以后,连本带利拿回六万块钱,他们家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而她的这种感觉在两年后物价突然飙升时,达到了顶峰。
“再这样下去,咱俩的这点工资就真的不够花了。”项小羽踢下高跟鞋,弯腰捶着自己的小腿,“我今天去买毛线的时候,差点被人把鞋踩掉了!商店里实在太挤了,我只来得及买五斤毛线,还有好多东西没买呢,等你周末休息的时候跟我一起去吧。”
宋恂瞟一眼那堆花花绿绿的毛线,表情格外一言难尽。
“马上就是夏天了,你买那么多毛线做什么?”
“儿子的个头蹿得那么快,以前的毛衣毛裤都不能穿了,我当然得给他们织新的!你平时不去商店,不知道现在物价长得有多离谱,简直一天一个价!要是等到冬天再买,不知又要翻几倍了!”
“现在是价格闯关的阵痛期,再过一阵子,价格肯定会稳定的。”宋恂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也不是很足。
他其实对当下的物价情况很清楚,办公桌上每天都有一份关于物价的报告。
但海浦的干部们对此束手无策,这已经不单单是海浦的问题了,而是全国性的问题。
前几年实行价格双轨制时,物价就已经很高了,而这次国家全面放开价格,完全由市场定价后,许多商品的单价都已经翻倍了。
“你的那些大道理还是留在开会的时候说吧,明天我还得去多买点盐、火柴和洗衣粉,这几样东西不怕放过期。”项小羽拒绝听他的理性分析,虽然他们这些记者天天在新闻上提倡大家理性消费,但是在商场里取完景放下设备以后,也是要加入采购大军的。
她看了一眼手表,强撑着酸痛的小腿起身说:“还有点时间,要不咱们去门口的供销社看看吧?万一有新鲜鱼肉蛋也可以买一些回来,儿子马上就要中考了,营养必须得跟上才行。”
端着水杯经过的延安,笑嘻嘻地说:“妈,我们在食堂吃饭的营养也挺均衡的,这个时间供销社不可能有东西,你们还是别去了。”
“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赶紧回屋复习去。”项小羽推着儿子上楼。
延安赖着不想走,“我看会儿电视放松放松。”
“还有一个多月就该中考了,你可抓紧点时间吧!”
这孩子眼瞅着就要上高中了,还整天不紧不慢地玩着学。吉安和郑凯凯在各科老师的鸡血下暗暗较劲,都想要拿下今年的中考状元。
再看宋延安,完全没有自己是中考生的自觉,学一会儿就要下楼来摸会儿鱼,要么看电视,要么弹钢琴,反正总有借口。
宋恂去厨房拎了两个菜篮子出来,拉着媳妇说:“不用管他了,想玩就让他玩一会儿。你不是要去供销社么,快走吧。”
项小羽瞪了拆台的人一眼,提着菜篮子便往外走。
“我觉得你对延安有点偏心啊,这可不行,”走出家门,项小羽就挽上他的手臂说,“两个孩子必须得一碗水端平啊!”
“一碗水端平并不是说对学习成绩的要求也要端平,吉安憋着一股劲想拿个第一,但是延安明显是不在乎名次的,能跟他哥一起考上一中就行了。”
对于孩子的文化课成绩,宋恂的心态比较佛系,并不要求他们取得多高的名次。
延安的学习成绩虽然不如吉安亮眼,但综合能力很突出,是课外活动积极分子。
宋恂本人的性格与儿子截然相反,可是他青春期时交往的朋友,几乎都是延安这个类型的。
所以,儿子长成了他年少时向往的模样,他觉得很好,不想给他规定太多条条框框。
“说得好像你是亲爹,我是后娘似的!好人都让你当了!”
两人来到供销社,看到门店里的冷清,项小羽就叹口气:“得嘞,果然都卖空了。早知道当初就应该住到地委家属院去,听说家属院那边由后勤负责集中采购。东西虽然贵点,但至少不用跟人抢菜了。”
“要不我去后勤说一声,在家属院帮忙安排一套房?”
“咱们自己有房子,再去占用一套,这样好么?”项小羽有些犹豫。
宋恂在家属院应该有套房的,但当时为了两个孩子上学方便,他们没有搬过去,一直住在先锋路上。
最开始还好,但是前年宋恂的职务有了小小调整,副专员前面被加了常务两个字。
先锋路片区民警的巡逻班次都为此增加了一班,给人家增添了不少麻烦。
而且听说有人出价八万在先锋路上买房,愣是没有一户出手。
“没什么不好的,等吉安延安考完中考,可以考虑搬过去住,那边距离一中比较近。”宋恂笑道,“搬去家属院,咱们跟其他同志也能多些交流。”
项小羽一时拿不定主意,用起了拖延大法,等儿子考完试再说吧。
“我看商店里有不少人在抢购电视机和电冰箱,18寸的电视机已经从1300涨到了1800,电冰箱也一直在涨价,要不咱们买一台电冰箱吧?”她被最近的涨价风波闹得心惊胆战,总想囤东西。
现在花钱就是给未来省钱。
“物价被推到这么高,项小毛同志也是出了一份力的,”宋恂无奈笑道,“大家都是你这种心理,甭管有用没用,一窝蜂地去抢购商品,才会出现这种不可控的涨价现象……”
项小羽伸出罪恶之手,精准捏住宋副专员的两片嘴唇,警告道:“回家了就不要讲大道理,我现在只想买一台电冰箱,然后买多多的肉储藏进去!”
“……”宋恂将嘴上的手拍下去,妥协道,“那你买吧,家里的存款还够么?要不把国库券转手一部分?”
“再有两个月国库券就可以到期取钱了,现在转手多吃亏呀!”
因为这次价格闯关,所有人都陷入了抢购热潮中,即便是行署里的工作人员,日常见面的话题也大多是围绕买买买的。
单位后勤在这时体现出了超强的战斗力,不但给大家联系肉蛋菜之类的日常物资,连冰箱洗衣机都要组织团购。
在这种消费刺激下,电冰箱的销量大涨,前年无线电设备厂进口的那条电冰箱生产线始终没有停过,三班倒生产电冰箱,仍是供不应求。
而随着电冰箱电视机等家电产品的走俏,他们的价格也突然水涨船高。
项小羽抽空跑去商店,打算抢购一台电冰箱,不过,看到价格以后,她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猪肉再是涨价,也不会贵过电冰箱,还是算了吧。
地委的领导们觉得,再继续下去不是办法,既然价格是受市场影响的,那就多往市场里投放一些电冰箱吧。
于是,就想让曾经的无线电设备厂,如今的海浦电冰箱总厂,增产五万台的电冰箱。
宋恂在这件事上投了反对票。
电冰箱总厂的产能和资金链都不足以让他们突然增产五万台冰箱。
一旦国家再次调整价格政策,消费重新回归理性,电冰箱洗衣机这类家用电器,之前有多火爆,之后就会有多冷清。
届时对电冰箱厂的打击将是致命性的,这种行政命令对企业的发展并没有好处。
“宋专员,你看我们厂现在就已经三班倒了,再来五万台真是吃不消,即便现在立马就把我们厂的规模扩大一倍,我们培训工人也需要时间呢!”厂长王安全刚接到通知,就跑来了行署。
不知领导是真有事,还是特意躲着他,反正他等了一下午也没见到专员的面。
只好来宋恂这里讨主意。
宋恂并没提他在会上投了反对票这茬,而是问:“你是电冰箱厂的厂长,厂子里有多少产能你不清楚?”
“清楚呀,就是太清楚了,才来找领导商量的,让我们一下子拿出五万台,我们真是拿不出来。”
“最近电冰箱的价格涨得确实有些离谱,地区让你们加产五万台冰箱,就是为了平抑物价。”宋恂喝了口茶,又突然道,“你是厂长,要为企业的发展负责,如何做才是对企业最好的选择,你心里要有杆秤。”
王安全:“……”
啥意思?
见对方没有多说的打算,王安全只好起身告辞。
一路琢磨着宋恂的话,晚上回家时还私下跟媳妇嘀咕了一番。
不料,他媳妇却嗤笑道:“你傻呀?就你这水平还当厂长呢!对厂子最好的选择是啥?就是像现在这样正常生产,领导给你们下达的任务本来就是不合理的,你继续让工人和机器加班加点地干,就算完不成任务,难道领导还能把你撸了?”
王安全:“……”
好像也没错。
这个夏天的大事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一般联翩而至。
项小羽一边忙着大采购,一边陪着家里的考生备考。然而,本就忙碌的生活,又被大学好友穆蓉的一通电话搅得更乱了。
穆蓉在校期间一直给中央广播电台的《小喇叭》节目供稿,大四的时候甚至还出版了一本自己的儿童故事书。所以,从省大中文系毕业以后,穆蓉被分配去了中央电视台,在一档少儿节目中做编辑。
她这次打电话,就是特意给项小羽透露内部消息的。
台里某个综合性节目,最近要做调整,正在对外招聘主持人。
穆蓉记得项小羽在上学的时候就想当播音员,这几年两人私下联络时,项小羽也开玩笑似的抱怨过,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所以,刚得到招聘消息,她就通知了项小羽,看看她有没有意向来台里工作。
项小羽当然是想去的,但她不是一个人过日子,她还有家庭。
如果她去了北京,老公孩子怎么办?
“你先去考试吧,考上了再纠结也不迟。”宋恂见她被一个电话闹得神思不属,替她做了决定。
“要是我真的考上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项小羽对自己一向有信心,她在海浦记者站干了六年多,几乎任何岗位的工作都能干,而且她还是时下很少见的出镜记者。
中央台那边的栏目需要主持人在业务上一把抓,采访、编辑、主持一条龙。
她怎么可能考不中嘛!
“考上了就去。”宋恂在她的手上握了握,“时光不等人,你今年已经35了,虽然在我看来三十来岁才是人生的真正开始,但是电视节目主持人好像更青睐年轻漂亮的女同志。机会稍纵即逝,一旦错失,你未来必定会后悔。”
如果项小羽一直留在省电视台当编辑,未必没有当主持人的机会。
但他媳妇当时为家庭做出了牺牲,在海浦记者站一干就是六年。
再过两年,凭借她的资历,很可能会像欧阳抗美一样回省城当某个新闻部门的副主任,那样的话,距离她最初的梦想就更远了。
项小羽心里的天平被他说得愈加倾斜,但嘴上还是问:“要是我去了北京,你跟儿子怎么办啊?”
“他俩已经长大了,又不是需要大人把屎把尿的小娃娃,有什么不放心的?”
偷听父母谈话的延安突然窜出来说:“妈妈,你去北京吧,如果考上了,我就跟哥哥去北京陪你!”
“把你爸独自扔在家里我可不放心。”
“他那么大的人了,又不是需要把屎把尿的小娃娃,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恂:“……”
项小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既然家人都支持她去试试,那她就去试试好了。
双胞胎中考结束的当天,她连夜出发前往北京,只停留两天便返回了海浦。
一去一回的速度之快,不由让双胞胎兄弟猜测,妈妈很有可能落榜了!
两个好不容易从考试中解脱出来的中学生,在家里小心翼翼地看妈妈眼色行事,生怕触了项记者的霉头。
“你俩那是什么表情?”项小羽见他们动不动就往自己身上瞟,目光里还带些怜悯,忍不住开口劝道,“你们已经考完试了,要是实在无聊,可以出去玩玩,去省城看看爷爷奶奶也行。”
“我们在家陪你吧。”吉安观察着妈妈的脸色说,“妈妈,考试这有时候也是看运气的,落榜了并不代表咱们就不好!”
“你这次中考没发挥好?”项小羽狐疑。
吉安:“……”
延安并没有他哥那样迂回,“我俩考的挺好的,我哥说的是你。妈妈,中央台那边考不上也没什么,反正好多人都考不上呢,落榜也没什么丢人的。”
项小羽放下筷子问:“谁跟你们说我落榜了?我已经被录取了呀。”
双胞胎:“::::::”
“那你回来以后怎么不说呢?”延安问。
“光是被录取没用,”项小羽解释道,“我是从地方台调去中央台,还需要省台批准放人才能走,我这段时间在等消息呢。没确定的事,我跟你们说什么?”
吉安赶紧问:“那现在怎么样?手续办下来了吗?”
“我还在等消息。”
延安立马直起身子问:“如果手续办好了,咱们仨能一起去北京嘛?”
项小羽没敢给出保证。
北京那边住房条件十分紧张,穆蓉在中央台工作了那么多年,一直没从单位分到房子,排队等分房的还有不少老同志呢。
她就算真的被中央台录取了,也不可能马上就解决她的住房问题,多半是要在外面租房子住的。
而首都寸土寸金,想要租一间能容下他们仨的房子,至少得用掉她一半的工资。
“你们还是暂时在海浦陪爸爸吧,”项小羽解释了自己可能要面临的难处,“你俩从小到大从没住过小房子,冷不丁换了新环境,吃住都有很大差异,可能会水土不服,影响学习成绩。”
“那就租个大点的房子,”吉安很阔气地说,“我们有钱,可以帮你出房租。”
“你俩那点存款,很可能坚持不到高中毕业就花光了。”项小羽逗他们,“这可是你俩的老婆本,以后还得娶媳妇呢,可不能随便花。”
吉安无所谓道:“我们一时半会儿娶不到媳妇,先给妈妈花。”
老母亲被嘴甜的儿子哄得咯咯乐。
宋恂下班回家后,听到媳妇和儿子在讨论租房子的问题,便插言建议,如果真的被顺利调去北京,就在单位附近买套房子吧。
“宋专员,您这目标定得也太高了。”项小羽猛摇头,“咱家哪有这份钱呀,你知道在北京买套商品房得多少钱不?穆蓉说,方庄有个商品房小区,房价已经一千六七一平米了!”
宋恂瞅了两个儿子一眼,示意他们回避,不过俩儿子就像看不懂眼色似的,屁股死死黏在沙发上不肯动地方。
赶不走两个臭小子,宋恂只好当着他们的面亮家底。
“那四万块的国库券能兑出来六万,咱们之前那五千块十年期的国库券,也可以在市场上流通了,大不了不要利息,只把本金兑出来。将咱家所有存款划拉一下,再把吉安延安的老婆本也算上,兴许能凑个七万块。买套三四十平的房子,够你一个人住就行,你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我也能放心一些。”
自打知道媳妇通过了考试,宋恂就一直在掂量这件事。
现在社会上的风气可不像十年前,许多事情简直闻所未闻,让一个女同志独自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租房子,他根本不放心。
“那我俩咋办?”吉安问,“我们能跟妈妈一起住吗?”
“那么小的房子,哪有你们的房间?”
宋恂并不打算让两个孩子去添乱,他媳妇到了新单位,正是忙工作的时候,哪有时间照顾孩子?
三四十米的房子在两兄弟看来,确实是挺小的房子,被爸爸如此搪塞了,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不过,父母这里行不通,他们就打算另外想办法。
兄弟俩关门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说要去省城看看爷爷奶奶。
既然孩子已经考完试了,出去放松一下也是应该的,宋恂买了车票,亲自将他们送上了火车。
而来到省城的双胞胎,却打起了如意算盘。
刚回到军区大院见到爷爷,延安就急吼吼地说:“爷,我们这次是来向你求助的,你可一定得帮帮我们呐!”
“什么事急成这样?”宋成钧一怔,以为他们中考没考好,在出分之前跑来省城避风头了。
“哎呀,我妈妈要去北京的事,你知道了不?”
“嗯,就为这点事?”
“不是!”延安把他们家要买房子,但是没有他们哥俩房间的悲惨经历讲给了爷爷,“爷,你赞助我们一点钱呗?”
“……”宋成钧无语道,“你倒是不客气,最起码也说个‘借’吧?”
延安将脸蛋凑到爷爷的脸上蹭了蹭,搂着爷爷的脖子说:“咱们爷仨是啥关系?我们跟你要钱咋能说是借呢?”
吉安附和道:“对,不能借钱,破坏感情。”
“……”宋成钧嫌弃地将脸挪开,“你们不是成天念叨大款姥姥么,怎么不找你们姥姥要赞助去?”
延安故作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说:“嗐,忘了还可以跟我姥姥借钱啦,我俩一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爷爷了!”
宋成钧心知俩小子又在忽悠自己,不过仍是被忽悠得满面红光。
“你们要多少钱啊?”
“够买一个房间就行,两三万吧。”
“这么多?”宋成钧瞪眼,“以为你爷爷是开银行的呢!”
“少一点也没关系!要是房间太小的话,我们可以睡上下铺。”吉安很好说话。
宋成钧仍是不为所动,让孙子们围着他说了一箩筐的甜言蜜语。
听够了奉承话,老宋才起身带着孙子进了书房,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国库券递过去说:“只有一万块的国库券,到期以后我还没去兑付呢,兑出来也能有一万五了。”
兄弟俩赶紧将国库券接过来,给爷爷来了全套的揉肩捏腿服务。
宋成钧心说,花了一万多块呢,他可得好好享受一下。
然而,延安这兔崽子收到钱就变了脸,一边给他捏肩,一边贼兮兮地问:“爷,你居然背着我奶攒了这么多钱?我奶知道不?”
宋成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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