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远说到这个份上,虞瑶几乎觉得,如果自己再推拒鸽子汤,反倒像是在故意为难他了。
只是,她一想起男人替她挡箭受伤的事,就难免忐忑,“什么欠不欠的……好好活着回去,比什么都重要。”
晏清远沉吟片刻,淡然一笑,“我答应你便是。”
虞瑶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这才盘腿坐在炕边,就着汤汁啃起鸽子肉。
她一面津津有味地品尝美食,一面发出含糊不清的赞美,“虽说不能……增进修为,但实在是……太好吃了!”
掩口打完两个饱嗝,虞瑶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汤勺,转而去灶台盛药,却在揭锅瞬间,被一阵扑面而来的浓烈苦味激到胃里翻腾,不得不一手捏起鼻子,将药汁舀入小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晏清远喝药时竟能眉眼安详,嘴角含笑,仿佛碗中并非苦涩的药,而是某种比鸽子汤还要甘甜的存在。
……果真是病得不轻。
虞瑶打量着连药渣都不剩的空碗,暗自咋舌。
她俯身搬走炕桌,却望见灶台上多出一盘烤苞谷,一转头才发现,马大婶不知何时已站在角落。
“你相公都病成这样了,还把一整锅鸽子汤让给你。这么好的男人,你可去哪再找一个啊!”马大婶说到这里,开始小声啜泣。
虞瑶赶忙上前安慰,“他不会有事的,你别替他担心。”
“时候不早,我该走了。”马大婶抹了两把眼泪,点亮一盏小油灯搁在角落,转身就要踏出门槛,“大妹子,晚上好好陪陪你相公。”
“我会照顾他的。”虞瑶刚说完,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什么,迟疑着喊住妇人,“只是,我跟他……就睡在这屋里吗?”
马大婶咧出一个慈蔼笑容,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放心,今晚没人来打扰你们!”
“我不是这个意思……”虞瑶试图再解释什么,然而马大婶已先一步带上屋门离开。
窗外,天空逐渐过渡成深紫红色,夜幕笼罩下,偶有几声鸡鸣狗吠传来,更衬得小山村寂静非常。
忍住没嗑灵石这几日,虞瑶消耗极大,饭饱之后,很想睡上一觉。
此刻,她瞅着靠在炕头的男人,暗下决心。
虽然火炕足以容下五六人并排而卧,但她绝不与他睡一张炕!
虞瑶卸下赤寻向上掷出,直到鞭子两头栓住房梁,而鞭身朝下垂出一道恰如其分的浅弧。
她纵身一跃,坐在鞭身之上,还朝着炕上的男人晃了晃手,“你早点睡。”
晏清远侧身朝她望来,分明有所顾虑,“你这样,安全么?”
“我在野外露宿的时候经常这么睡,早就习惯了。”虞瑶怡然自得地仰身躺在鞭子上,还自信地交叠双腿,瞟了他一眼,“看到没有?姑奶奶可是高手。”
晏清远未再言语,只是叹了口气,盖好被子朝里卧下。
虞瑶这才将两手垫在脑后,打算好好休息。
没过一炷香,炕上忽然传来男人克制的咳声。
虞瑶偏过脸,便借着小油灯的昏黄暖光看见,那条发带正由晏清远漆黑的发间垂落炕边,随着他咳嗽的动作一颤一颤。
她忍不住伸指,想把发带从视野中拨开。
可她离火炕少说也有二十尺,身体又悬在上方,根本够不到,索性将脑袋偏向另一侧,眼不见心不烦。
角落里的油灯摇曳不息,虞瑶心里的担忧也一闪一闪,总不消停。
直到晏清远的咳声逐渐归于寂静,她才松了口气,重新酝酿睡意。
即将沉入梦乡时,虞瑶依稀听到一声呓语,登时醒了过来。
这个病秧子,不会又要惊厥发作了吧?
之前在药阁那次,他昏迷中还念个不停,身子摇晃不止,差点把伤口崩裂,想想就叫人后怕。
虞瑶斜过脸,对着男人的背影盯了一炷香,他却再没发出半点动静,更不用说第二声梦呓。
真是不让人省心,又害她白紧张!
虞瑶狂掐额头,烦躁地在鞭子上扭过身躯,手指堵住耳朵,决意这一晚都对他不管不顾。
许是她的动作幅度大了些,鞭身左右晃动起来。
虞瑶慌忙抓紧鞭子,稳住身形,心有余悸地默念着“好险”,余光却瞥见,晏清远正无意识地在炕上翻过身来。
眼看男人就要跌下炕边,她本能地向前伸出胳膊,想拦住他。
然而,虞瑶眼睁睁看着晏清远从炕边又翻了回去,反倒是她自己失了平衡,整个人骤然摔下鞭身。
一声通响。
虞瑶趴在地上,胳膊肘被撞得发麻,止不住地小口喘气,一双赤足便无声无息映入她的眼帘。
她抬起视线,由下而上看着眼前的人,有些心虚。
晏清远单膝曲起,面容向她靠近,“你不是说,很安全么?”
男人眼尾上扬,神情在油灯映照下,却让人看不分明。
虞瑶头一回觉得,原来一盏小小的油灯也能这么刺眼。
就当她是分心,才会失手从鞭子上掉下来,但这样的事情若是说出口,她的脸还有地方搁吗?
虞瑶正愁该如何掩饰过关,突然间灵光一现。
她撑起身体,牙关因身上痛意不自觉扣紧,可仍绷住一口气,当着晏清远的面,朝上一指,“你刚刚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微微抬眉,表情困惑。
虞瑶定了定心,头也不抬地指着赤寻,欲盖弥彰般继续训斥,“你是不是被魔气污染了?我就不信,以前在修真界的时候,你也敢这么晃来晃去的!”
晏决不由抿唇一笑。
她好像……是在指桑骂槐呢。
“笑什么笑?”虞瑶瞪他,“你一个病人,还不快回去,头朝外脚朝里,给我乖乖躺好!”
她指着炕头,没好气地督促晏清远睡下,才起身拍去自己身上的灰尘,仰头就要跳回鞭子上。
颈侧却如同针扎一样,稍一动便酸疼不已,多半是坠地时落枕了。
这样可没法在鞭子上安睡一晚啊!
无奈之下,虞瑶耐心等到晏清远在炕头发出规律的呼吸声,随后便悄悄从房梁收回长鞭,一端圈在手腕上。
她蹑手蹑脚摸到炕梢,挨着墙角打起呵欠,却不忘用鞭子在身边划出一道防守的界线,还再三叮嘱它要做好准备。
这样一来,若是另一头的病秧子出现任何异样,赤寻会及时拽醒她。
当然,假如男人敢有半分越界,即便他身体再虚弱,赤寻也会毫不犹豫地捆起他!
*
不知何时,眼前透过朦胧光亮。
虞瑶支起身体,却发觉自己坐在一张雕花木床上。
是梦吗?
她掀开床幔,视线正对上一只端在手间的白瓷盅。
那双手的主人跪在床前,面容敛在阴影之中,唯有穿过发髻的那根白玉竹节簪,在画面中鲜明刺眼。
她的目光在他的发簪上滞留片刻,语气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少年倾身,将白瓷盅安放在床头茶几上,“听闻师尊近日不适,徒儿特来送汤,给您滋补身……”
“背上的伤还疼吗?”她不假思索地打断他。
“三个月前便不疼了。”少年的话音有些许停顿,“多谢师尊惦念。”
他提起花纹繁复的白底宽袖,小心揭开盅盖,肉香随着白雾逸出,充斥空气。
那本该是怡人气息,她却感到浓重腥甜涌上喉咙,不得不生生压下不适,才勉强露出笑容,“你炖了什么给我?”
“您喝了,自会知晓。”少年平静道。
雾气氤氲间,一只长勺深入汤中慢慢搅动,隐约可见纤细骨架与泛红肉块现出轮廓。
“我的徒弟真的长大了,都会孝敬师父了……”她不禁感叹,却又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打量他的肩头,“对了,你的灵雀呢?它那么喜欢呆在你的肩上,你今天怎么没把它带来?”
少年握住汤勺的手一顿。
他缓缓启口,声音毫无波澜,“您不是已经看到,徒儿的灵雀身在何处了么?”
虞瑶纳闷地左顾右盼,在视野中寻觅灵雀的踪迹,可连半根羽毛也没看见。
她茫然收回视线时,却透过渐淡的雾气无意中看清,少年的无名指和小指屈向掌心,拇指和其余两指压在勺柄上。
与晏清远执勺的手势……几乎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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