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决刚刚挣脱阵灵为他设下的幻境,却发现身边的虞瑶仍陷在她自己的幻境之中,无论如何也无法唤醒,便执意向阵灵请求,毅然闯入她的这片虚无之地。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黑暗中,看到那个遥远却熟悉的身形。
少年的面孔被帷帽遮住,尚且瘦削的身板还扛不起太多重量。
十三岁的他,是那样的沉默寡言。
而晏决看着,她是如何在幻境中,柔声细语哄着记忆里的那个他。
尽管,她只是把那当成她的师妹。
虞瑶似乎因他的到来而安下心来,此时拍着心口,缓缓舒气,“还说是让我直面我的执念呢,我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她就不见了。”
晏决抿了抿唇,良久才迟疑道:“……我看见他了。”
“你也看到她了?”虞瑶分明有些讶异,旋即又露出无奈神情,“她是不是很奇怪?在我的幻境里还躲着我……明明她平常很粘人的。”
“躲你?”晏决面色困惑,“可他刚才不是就在你面前么?”
“你来得晚,没赶上我追她那会,真是累死姑奶奶了。”虞瑶捏了捏下巴,“不过仔细想想,我有时在梦里,会看到她像刚才那样背对着我,老半天都不睬我。”
她记得他,即便她对此……并不自知。
在她的记忆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些埋葬于过去的碎片,一定还在静静地等待着被她发掘。
晏决正心潮澎湃时,黑暗中却仿佛划开裂口,光线涌入他的视野,令他一时间睁不开眼。
虞瑶望着周身这片白茫茫的空间,目光迷茫,“我还没好好跟我的执念打个照面,幻境就破了?这也太敷衍了吧!”
“上一关算是便宜你们了。”阵灵爆发出一声震撼四方的大笑,“但,吾绝不会让你们轻易通过第三关!”
从这通明的空间中,蓦地现出一条数丈宽的河流,朝左右延伸而去,看不到尽头。
虞瑶站在河边,俯眼望去,水面上却张开一片又一片莲叶,由此岸至彼岸,构成一条通路。
她不自觉挪动一步,脚尖不慎将一颗石子踢落,石子坠入河水,却像白磷入水般,伴随着一团刺眼光芒,在水面旋转、迸裂,最后燃烧殆尽。
“你又搞什么把戏?”虞瑶缩回脚尖,抬头质问上空。
“这是以魔气凝练成的锁魂水。死物入水,便顷刻化为乌有;活物入水,则身躯化无,神魂被囚水中,无法离阵。”阵灵在空中转了一圈,“怎么,你现在怕了?”
“又故弄玄虚……姑奶奶才没带怕的!”虞瑶握拳定心,重新审视水面上那片片莲叶,只见其上似乎笼罩着某种法障,将河中魔气隔绝在下,“你是想逼我们脚踏莲叶过河?我怎么觉得,你没那么好心!”
“吾对闯阵之人一视同仁,又岂是针对你一人。”阵灵振振有词,“这些净心莲确是你们的唯一通路,但并不是谁都有资格走这条路。若别有用心之人踏上这净心莲,莲叶便会瞬间破裂,此人必将沉入锁魂水中!”
“我们不过是借过此地,怎会别有用心?”虞瑶大惑不解,“说到底,这都是你一面之词。你该不会凭心情,就惩处那些过阵之人吧!”
“借过?所有闯阵之人都说自己只是借过,吾早就看透了。”阵灵怨气颇深,“修真界与魔界对峙多年,若吾放你走,回头你却借着所获取的情报,引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前来,掠夺我魔界炼器资源,那便是吾失职!”
虞瑶满心只想早点离开此地,“我对你们魔界的炼器资源才没兴趣。”
空中那团荧蓝色火焰向她靠近,语带威胁,“那你说,你闯阵是为了什么?”
“告诉你也无妨。”虞瑶绷住一口气,指向身旁男人,“我不过受人所托,带他回修真界。”
阵灵稍作沉默,语气十分不屑,“就为区区此事?”
“这于我是很重要的事。”虞瑶言辞笃定,“我说谎,对我有什么好处?”
“既然你对自己那么有信心,那你便踏上这莲叶,看看能否活着走到对岸。”阵灵从她面前一晃而过,“届时,吾便知晓,你所言是否出自真心。若你心口不一,净心莲自会给吾一个交代。”
虞瑶低声念叨,“不劳你吓唬我。”
她抬脚正要踏出岸边,却被晏清远拦住,“万一他骗你,你又当如何?”
“姑奶奶可不傻,我先试一试,再往前走!”虞瑶摆了摆手,一脚伫在岸边,一脚迈上莲叶,身体微微后倾,滞留片刻后,发现并无异常,这才将后脚挪上叶片,回头对他笑道,“你看,我说没事的吧?”
上空却传来阵灵一声轻哼。
她一片接着一片,身轻如燕地从碧绿莲叶上一一踏过,红衣在水上轻旋,如一朵在风中摇曳的扶桑花。
晏决一颗心几乎提到喉咙口,手亦在袖中不自觉攥紧。
直到虞瑶安然抵达对岸,隔着深不见底的锁魂水,冲他大力地摇着手,他才如释重负地对她还以一个笑容。
“能过这关,算她走运。现在,该你了。”阵灵飘回晏决面前,“你又是为了什么闯阵?”
晏决正欲开口,阵灵却往他的神识中传音警告他,“你当真要为她违背诺言,离开魔界?吾不会包庇任何人,哪怕是你——魔界之主。”
对岸的虞瑶并不知晓他们在进行怎样的对话,她一面踮脚跳着,一面朝此岸呼喊,“我等你啊!”
晏决抬眼望她。
他心中藏着太多,对她隐瞒太多,若是稍有差池,便会在这里自食苦果。
晏决目光一凝,对阵灵坚定道:“我要向她赔罪,求得她的原谅。”
不待阵灵再出言恐吓,他已踏出一步,稳稳落在净心莲的叶片之上。
在她忧心忡忡的视线中,晏决如履平地,稳住身形,踏叶前行。
虞瑶眼看他离自己越来越近,紧张得指尖没入掌心,直到男人一脚踏上岸来,她便一把拉住他,远远拽离岸边,“你小子,心还挺诚,能经得起净心莲的考验。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你。”
这次将他带回修真界,师妹定然……会很开心吧。
虞瑶不免有些唏嘘,本是一桩心事将了,却莫名惆怅起来。
余光中,那团在空中晃荡的荧蓝色火焰,突然间发出一声冷哼,“你以为,他真的是因为有心赔罪,才能顺利过关?”
虞瑶有些发懵,“这规则不是你定的吗?我跟他明明就过了你的第三关,你现在这么说,又是什么意思?”
她将晏清远拽到身后,却留意到男人面色冷下一分,心中忽然便生出不安。
阵灵语气更嚣张,“不是他对你说,不要相信吾的话吗?吾说这净心莲唯有心口如一之人才能踏过,你便信以为真?”
“他的诚心不需要你来试探,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虞瑶抬手指着那团火焰,又小声对身后人道,“这阵灵还真是擅长玩弄人心,我巴不得赶紧离开这里,眼不见心不烦。”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这是吾特地为他设下的关卡。唯有元阴元阳未破之身才能踏过莲叶,旁的都不作数!”阵灵燃作一片熊熊烈焰,将水面的莲叶纷纷吞噬,“他违背诺言,这便是吾对他的惩罚!”
至此,四周景色再次变化,犹如白漆从墙上剥落,外界的色彩渗入视野,眼前又恢复了本有的边境风貌。
虞瑶伫在原地,神识中嗡嗡回响着暴躁阵灵的话音。
她想起修真界那些关于元阴元阳的学说,像是有些苛刻功法要求苛刻,只有元阳元阴未破之身才能修炼。
但相对的,也有许多修士崇尚双修之法。
修行本就是各显神通,无甚高低之分,而她自身因灵根缺失之故,早对修行之事不抱期望。
虞瑶不自觉地摸着腰间的赤寻,回头瞄了晏清远一眼,“那个阵灵可真奇怪,我师妹已有身孕,她的男人怎么可能还是元阳未破之身?我活到现在,就没听过这么大的笑话。”
她明明是想笑的,但看到晏清远逐渐黯下的面色,却一点也笑不出了。
“你不觉得好笑吗?”虞瑶转身迈开两步,不知为何却觉得头有点晕,伸手敲了敲脑壳,“那你至少应该高兴才对啊。我们好不容易过了这什么护界大阵,只要钻个空子穿过前方那道结界,就能回到修真界了,不是吗?”
她早已醒了酒,此时步履微晃,竟有几分醉意,正一手哆嗦着从腰间取下长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鞭身更是肉眼可见地一寸寸变红,如同怒火由手下蔓延开来。
晏决想拉住她,虞瑶却已背对着他开始说着什么。
“其实,那个阵灵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说他很久之前见过你,他说你违背了与他的约定,他说你元阳未破……从头到尾,他说的那些,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不是吗?”
“只要你否认他的那些话,我会相信你,而不是他……只要你说句话就好。”
虞瑶站在原地,捂着额头,试图冷静,可是神识里仿佛有股火在烧,不同于烈酒的灼烧,这股火从她的心口蔓延开来,她越是克制自己不去细想,怒火便烧得越厉害。
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可现在,梦醒了。
男人的声音从背后响起,语气克制,没有任何冗余情绪,“我现在说,你会信么?”
虞瑶心中却是乱麻一团,索性也不去纠结那些,直言不讳道:“我不知道。”
都携手过了大阵三关,怎么偏偏只有自己这关……过不去呢。
虞瑶一回首,手起鞭旋,那道赤红蛟影飞出她的手掌,将晏清远捆了个结结实实。
她这才走上前去,扯过他胸前一节鞭身,拽着他,便往边境结界的方向用力迈开步子。
“我一路辛辛苦苦把你带到这里,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可能让你跑掉。”
“你是我亲手抓住的人,你跟了我一路,到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
“等我回了修真界,再决定要怎么处置你。你从现在起最好安分点,否则,我可不担保不会对你动刑。”
只要她把他带回去,她就还能说服自己,这一趟没有白跑,这一趟是有意义的。
他始终没有再说什么。
边境就在眼前,虞瑶好不容易从结界上瞅出一道狭长裂口,正拉着男人靠近时,身后却传来一阵匆忙脚步声。
结界上,映出一道道铠甲加身的影子。
虞瑶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已经聚集了上百号人。
依从结界的映像来看,这些身着铠甲,手持双头刺、铁锤和狼牙棒的,不是易于之辈。
“你,你到底有多少仇家!”虞瑶一面低声抱怨,一面努力镇定地命令他,“我会用灵石给他们下个障眼法,你跟我趁机钻过结界上这道口子,听到了吗?”
她一手悄悄探入储物囊,取出一大把灵石,打算给身后众人一个猝不及防的惊喜。
可她回身瞬间,那片密密麻麻的人影却不知抽了什么风,竟当着她的面,哐里哐啷,声势浩大地屈膝跪下了!
虞瑶怀疑是自己真的没有睡醒,不然,为什么她连在边境试图逃脱的狼狈模样,都能把他们吓到趴下?
难道他们也是久仰仙主之名,特来送行的吗?
为首几人连铠甲的式样都比别人繁复许多,身份显然更高一截。
其中一名大汉身着银铠,问得恭敬,“您是不是被人威胁,才会如此?”
虞瑶笑得尴尬,“我哪有被人威胁……”
真追究起来,她倒是险些被这群人吓到。
那银铠大汉微微抬首,目光肃然,“您若不愿声言,眨眨眼睛也好。”
虞瑶却因为困惑,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可是我明明就在说话啊?”
“您定是受制于人,才会如此……请恕末将斗胆!”大汉朝左右一抛眼神,前排三人同时举起手中兵器,三股黑色魔气交汇半空,结出一只黑气缠绕的凤鸟。
它裹挟着浓烈敌意,发出一声尖锐鸣唳,俯冲而下,直朝虞瑶而来。
虞瑶正欲扯过赤寻,带着男人一并躲闪,一道暗红焰气却由身后凝出,贴着她身侧迎向凤鸟。
焰气与黑凤交锋瞬间,便将后者击溃,一缕缕散开的黑气落在旁边一颗巨石上,将石头炸得粉身碎骨。
“胆子真大。”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是虞瑶完全不熟悉的语气,“谁允许你们动手的?”
她心中警钟大作,像是脖子卡住般,愕然侧首望去。
男人手掌中还余着一丝焰气,此时指尖微微一抬,缠绕在他身躯之上的赤红长鞭,便在她眼前崩成无数段。
他眼尾暗红深得如同一道铭刻的血迹,额角的发丝在魔气的余波中扬起,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厉色。
男人斜睨着跪地的银铠大汉,“在你眼中,这是受威胁的样子?”
大汉顿时战战兢兢,如同小命不保,“求您开恩!”
“碍事的东西……”男人冷冷扫过一众人等,“一个个不起来,跪着等死么?”
人群齐声求饶,“属下惶恐!”
虞瑶的神识中,响起轰的一声。
她一面朝后缓缓退去,一面颤着声音,用濒死般的语气,朝着男人问出这句话。
“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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