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瑶的呼吸停了一拍。
她眼睁睁看着, 那条裹挟着惊人力量的黑色细线,在穿破她周身的结界后,像一道游弋的影子,缓缓地、静静地升至她面前。
虞瑶浑身都已僵住, 全身的血液仿佛停止流动。
黑线却在她的注视下, 旋转着散成数股,像一朵黑色曼珠沙华在她眼前开放。
丝丝缕缕的黑气绕过她的身形, 几乎像是死亡在拥抱她。
可属于死亡的寂静, 迟迟未曾降临。
虞瑶能听到结界局部寸裂的脆声,听到风在倒灌的呼呼声, 也听到自己无比分明的心跳。
她还活着。
魔头虽然毁了她周身的结界,却没有伤害她。
他正收起施放招式的那只手,神情看起来倒是放松许多,此时一撇嘴角, 出言嘲笑那些修士,“你们还有什么招式,尽可使出来。”
他们已然失去法障庇护,皆因他的话一愣。
半晌后, 人群中才响起一道斥声。
“好你个魔头, 不过破了我们的法障,便如此狂妄!”鹤发修士举起一只手,将灵力投向上空, 同时催促左右,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随我出招!”
其余修士这才如梦初醒般, 纷纷抬手将灵力汇聚在一处, 顷刻间于上空织出一张巨大的网。
“本尊今日, 还未与谁好好交过手。”晏决语声冰冷,话中却含着轻蔑之意,“正好活动一下筋骨。”
这句话显然是激怒了那些修士。
他们互相使过眼色,便在鹤发修士的带领下,齐齐施力,操控着那张足以笼罩十人百人的大网,向前张开。
晏决却视若无睹,低头打量袖口片刻,伸手轻拂而过,“怎么都沾上灰了。”
而那张向他扑去的大网,竟应着他这句状似不经意的话语,停在他前方约莫一尺处。
那本是放手一搏的招式,却被他轻描淡写地拦在身前,这对出招的众人而言,无疑是比被他出言相激更为致命的嘲讽。
他们拧紧眉毛咬着牙,却死死不肯放弃,将更多灵力注入大网。
晏决轻笑,“你们只有这点本事么?”
向上空汇集的诸股灵力渐渐呈现出不稳之色,修士们显然已是信心动摇。
“再加把劲!”鹤发修士语声执拗,“诸位皆是修真界中一等一的正道高手,十几个人对付他一个,何来慌张!”
“不好!”却有人惊呼,“囚龙结界碎了!”
……囚龙?
虞瑶之前从未目睹这种结界,却对这个名称有印象。
这是修真界中,专门用于关押和处罚罪人的一种特殊禁制。
可是,方才被魔头击碎的,不是用于隐匿修士身形的防护结界吗?
“我还想问你们,”晏决一声冷哼,“把这种结界用在无辜的人身上,是为了你们所谓的正道么?”
“只要能引得你现身,用点手段又有什么要紧?”鹤发修士满面怒容,“对付你这样的极恶之徒,不必在乎那么多!”
虞瑶一时愕然。
即便她再糊涂,此刻也察觉了其中的矛盾。
难怪她先前会感到有某种威压扼住她的气息。
难怪那些修士与她言谈间,神色遮掩。
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要帮她吗?
虞瑶本以为,修真界中这些同行应是行事光明磊落之人,可他们怎么会用那种禁锢罪人的结界,来束缚她?
她明明就不记得自己犯了任何过错。
晏决神色一冷,只手一抬,那张大网便瞬间被推回修士们的头顶上方,反过来将他们全部罩在其中。
这些所谓的正道高手,被他们自己的招式缚住,动弹不得。
鹤发修士更是气急败坏地大骂,“魔头,你罪大恶极,坏事做尽。我只恨,我们今日不能替修真界收拾你,否则……”
“罪大恶极?”晏决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坏事做尽?”
“两百年前,第一宗门上下近千人,一夜之间尸骨无存。多少人的至亲好友,因你而沦为亡魂!”鹤发修士眼睛红得冒血,“若屠宗还不算罪大恶极,什么才叫罪大恶极?”
晏决目光陡戾,“你没资格跟我提这事。”
这样说,似乎便是……默认了他屠宗之事。
虽然他的招式诡谲可怖,虽然他有很多让人细思恐极之处,可是……屠宗?
虞瑶想起,在魔界小山村,当她还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时候,他为了从阵修手中护住那些淳朴的村民,即便身体那般虚弱,也还是奋不顾身背水一战,差点把命都搭上。
这样的人,真的曾犯下屠宗那样的滔天罪行吗?
回想今日所见所闻,虞瑶感到十分混乱。
她以为那些修士要救她,他们却只是拿她当诱饵。
她以为魔头要杀她,他却破了她周身的桎梏。
她见过他舍己为人,此刻又听闻他曾屠宗……
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什么才是对的,什么才是错的。
这一切令她头疼欲裂。
虞瑶想要离开这里。
她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理一理这些杂乱的思绪。
晏决目光扫过被网缚住的修士们,手上燃起一簇魔焰,向他们靠近。
“你记住,就算你今日杀了我们,她也不会安全。”鹤发修士含着一口血,狰狞发言,“总有人会找到她,抓住她,然后用她来牵制你。即使他们抓不住她,但只要她的宗……”
“多说无益。”晏决指尖轻捻,原本释出的魔力重新收束成一道黑线,回到他手中,“至少,她今日能安全。”
他微微弹指,令黑线钻入网中,从左到右贯穿了那排修士。
以灵力织成的大网瞬间坍塌,其中只留下血迹。
而这时,虞瑶刚刚落在地上,一起身,却隔空与晏决视线相撞。
无论那些修士是救她还是利用她,他们作为她与魔头之间的唯一阻隔,已经不复存在。
虞瑶的一颗心提到喉咙口,双脚像是黏在地上,一步也退不动。
她几乎以为,他定会像之前那样,把她掳回魔宫。
可他却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并未向前再踏出一步。
就如同,他怕她受到惊吓。
晏决只是久久地注视着她,像是在叮咛,“我不在的时候,不要轻信任何人。”
说完,他转身离去,身影化作一道弧光,从她的眼前消失。
*
入七月以来,临安仙镇下起第一场瓢泼大雨。
街上一名女子正拉紧身上斗篷,扶住头上帷帽,急急躲入茶馆,伸出红袖子反复擦拭储物囊上沾到的雨水。
茶馆中挤满了和她一样来避雨的人,他们忙着说话,并没留意她的存在。
“听说了吗?五大宗门的十几名修真界高手,一夜之间踪迹全无,连尸体都找不到,这事已经在修真界传开了。”
“不会吧?好端端的,他们招谁惹谁了,怎么会出这种事?该不会是那个疯子来了修真界,对他们下的手吧!”
“不无可能。当年他入魔之后,可是把整个宗门的人屠光了,据说那片废墟之上,至今都有无数孤魂野鬼在哭嚎呢!”
“光天化日之下,说什么鬼啊鬼的,唬谁呢你?不过我倒听说,时不时就有人跑去那边的山头上挖东西,就指着掘出什么珍奇玩意,大捞一笔。大概是那些人做贼心虚,自己吓自己吧!”
人群中一阵哄笑,紧张的氛围顿时舒缓不少。
一旁聆听他们对话的女子忽然开口问道:“你们说的,是哪个宗门?”
其中一名素衣修士扭头打量她,因为隔着帷帽垂纱,并不能将她看得分明,只觉帷帽下应是姣好容颜。
他略微诧异地对她挑眉道:“两百年前享誉修真界的第一宗门,姑娘你该不会是没听说过吧?”
女子摇了摇头,一副不明就里模样。
素衣修士无奈,“天极宗,这个姑娘总该知道吧?”
“天极宗?”她重复着这个词,语气茫然,“好像是在哪听过。”
“两百年一过,昔日的第一宗门也已是昨日黄花了啊。”素衣修士不由唏嘘,“那般繁盛的大宗门,若是还在,你便能一睹它的风光了。只可惜,它却叫那个疯子灭了门。”
女子语气犹豫道:“那个……疯子,是如今的魔界之主吗?”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看来你还是有点了解的。”素衣修士啧啧道,“不过,姑娘不是本地修士吧?在我们这,没人会叫他魔界之主。就连喊他魔头,我都觉得晦气。这样的人,就不该活在世上。”
其他人也不约而同议论起来。
“说起来,当年收他入宗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简直就是引狼入室。”
“我听说,他小小年纪就已是冷情冷性,对家里人也没有什么感情,入天极宗之后更是是非不断。”
“我要是收他入宗的人,就该尽早断了师徒关系,把这颗毒苗掐死在萌芽时期,以绝后患。那样,天极宗也不至于在全盛时期覆灭。”
女子说话的声音有明显的停顿,“收他入宗的人……是谁?”
“都是不在世上的人了,问了又能怎样。”素衣修士叹了口气,“两百年前,天极宗的新起之秀,建宗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你也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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