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缓缓拨开她额前碎发, 在她额上落下轻柔一吻。
而她不知做着怎样的梦,只微微咕哝一声,对他的动作似乎毫无察觉。
*
虞瑶正盯着手中一盆不知名的植物。
数根淡青色枝条沿着垂直支架向上延伸,却在枝端弯出一道优美弧度, 每一根枝条上都缀满水滴状的花苞, 其间白雾缭绕。
这是一盆尚未开放,却已灵气满溢的花。
她正想转动花盆一看究竟时, 视线便透过花枝, 对上一道沉默的目光,这才把花盆搁在桌上, 轻声唤他,“阿远?”
从花盆后现出面容的少年,修长身形在宽松白色道袍下有些不自然地驼着,像一棵还未长成、仍显柔弱的小树。
而他低头的姿态, 又像极了她方才所看到的微垂花枝。
不过,即便少年正稍稍垂首,也已比她高出半个头,她不得不抬起目光, 才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这个同样被唤作“阿远”的人, 离她身前不过三尺之距,可在她打量他的半炷香时间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
当她忍不住想问他来意时, 少年终于犹豫着启口, “师尊,灵花由我来照顾便好, 您身体未愈, 还是先休息。”
她却满不在乎地摆手, “为师自己的身体,为师比任何人都清楚。”
少年语声隐含不忍,“严长老分明说了,如果您想要尽快恢复,至少需要静养一个月,也不能随意动用身中灵力。您不但不好好休息,不分昼夜地翻阅那些医修古籍,还分出灵力饲养这盆灵花……”
“他自然会那么说。”她不屑一顾,“他跟其他那些老家伙一样,巴不得你师父我一年半载都别离开这屋子,省得我又像上次和上上次那样找他们的麻烦,让他们下不了台。”
少年眉头紧揪,低声道:“可在试炼幻境中,您确实受了很重的伤。”
“别小看你师父,就这点小伤,为师不用卧床也能养好。倒是你,”她语声一顿,“你背上的疤,现在还会疼得让你睡不着觉吗?”
“徒儿……并无大碍。”少年说着,握在身侧的手却蜷得更紧。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弓着背,这样还跟我说不疼?”她上前拉住他的袖子,“给我去榻上坐着,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背上的伤。”
“师尊,徒儿真的没事。”少年挣开她的手,倔强伫在原地,一步也不愿挪动,“再疼不过七七四十九天,很快便熬到头了。”
“你连为师的命令都要违抗吗?”她严厉道,“给我过去坐好!”
话音刚落,一股难言的滞涩感便从喉咙上涌,她下意识地掏出帕子,掩口咳了好几声。
少年面色一紧,仿佛被咳声牵动心中不安,抿唇静伫少顷,便默不作声在窗前那张榻上盘腿坐下。
而她甚至没有仔细查看帕子上的血色,便将它胡乱收入袖中,转身坐在榻边,声音却柔和一分,“把衣服脱了。”
少年似乎对此已经习以为常,背着她平静地宽衣解带,将衣袍褪到腰间。
他的背上涂满碧绿的膏状物,带着令人掩鼻的强烈药气。
而在那些药膏覆盖之下,隐约是数道慑目的红色伤疤。
“亏那个医修自称是当世奇才,我怎么觉得他是在诓我?什么包祛百疤的神药,这都涂了整整七天了,为什么你的疤连半点都没改善?”
她一甩袖子,气冲冲地就要出门,却被少年唤住。
“徒儿可以再试下一种药。”
“这些顶尖医修给的药,我全都让你试过了,到现在没见一个好用的。”她急得几乎有火从喉咙里喷出来,“难道我的徒弟就得背着这些难看的疤痕度日吗?”
少年僵硬地披好衣袍,微颤的语声却出卖了他正在竭力压制的情绪,“没人会介意的,徒儿……也不会介意。”
“可是为师介意!”她陡然转身,冲回他面前,双手按住他微含的肩膀,“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你?凭什么都不等我说句话,在我还昏迷的时候就对你用刑!”
少年缓缓抬眸望她,眸中诸多情绪闪动,错杂难辨。
半晌后,他敛起目光,艰难开口,“是徒儿对不起您。是徒儿……害您受伤。”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明明是为师没有保护好你,才害得你枉受这样的惩罚。”她狠狠掐了掐眉心,又用力叩了叩额角,“不过你别担心,你背上的疤,包在为师身上。”
她脚步一转,折回灵花前,双手捧起花盆,近乎着魔般用目光描摹过每一朵花苞,“等到沐蝶花开花结果的那天,为师便会依照古籍上的方子,以沐蝶果入药,一定能为你除掉那些疤痕。”
穿过花枝的光线,在虞瑶眼中逐渐斑驳起来。
再定神时,她已经躺回客房的榻上,脑海中却仍充斥着梦境的零碎细节。
……沐蝶花?
这个名字在虞瑶脑海中,像某种清脆的铃音,激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种花,兴许是她那个喜欢养花饲草的师父,生前曾跟她随口提过吧。
但比起这种令她莫名亲切的灵花,她更在意的,却是梦中少年背上的伤疤。
要怎样的刑罚,才能在他本该光洁如玉的后背上,留下那样大片慑目的疤痕?
她只在一个人身上,亲眼看到过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伤疤。
虽然他从未出现在她的梦里,但她每次梦到少年时,都会觉得少年与他有些微妙的相似之处。
那个人,与她梦中的少年,究竟是什么关系?
她梦到少年,与他的出现,究竟有没有关系?
想到晏决,虞瑶忽然清醒了一分。
自己昨晚明明与他出了门,还去了浮光岛,最后又是怎么回来的?
虞瑶困惑地揉着额头,正从榻上一手支起身体,恰好听到一声轻叩。
“谁啊?”她朝着门口唤去,但没有得到门外人的回应,正犹疑是不是自己听错,那道叩响却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虞瑶听清,声音并非是由门外传来,而是从窗外。
该不会……
她狐疑地下榻走到窗前,刚拉开窗扇,便惊讶地看到小黑蛇的身影,“你怎么找来宁城了?”
蛇默默爬进屋中,在地上盘成一团,扬起蛇头,缓缓吐着信子,突然张开蛇嘴,吐出一只被蛇涎覆盖的小圆筒。
虞瑶两指捻着那只指尖大小的竹制小筒,在衣服上蹭去蛇涎,打开盖子,从中抽出一张卷成轴的纸条,上面只写着几个字。
“这是我的手下,它负责保护你。”
虞瑶僵着脸,重新打量蛇,只觉得蛇在她心中单纯善良的形象,因着那几个字,而瞬间崩塌干净了。
“原来你也是他的手下啊。”她挤出一个笑,异常尴尬地摸着后脑,“这么说,我能逃出魔宫,也是他的安排了……”
蛇上下晃了晃脑袋,显然是认可了她的猜测。
这个认知让虞瑶没来由地有些扫兴,却也让她不免唏嘘,“他还挺为我的面子着想的。我刚逃出来那几天,做梦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一丝说不出的甜意从心底爬了上来,她不由地原地晃了会神,才又想起一件事,忙着问蛇,“那我之前跟你聊的那些,他岂不是都知道?”
蛇伏着脑袋,连蛇信都些微耸拉着,一副“我错了”的模样,令人忍俊不禁。
虞瑶紧张的心情瞬间便放松不少。
她坐回榻边,徐徐呼出一口气,望着窗边透入的天光,那些夜幕下的画面却一幅幅闪过眼前。
客栈院中的月色,宁城海岸的星光,还有雪兰树下的花瓣雨。
最后,定格在晏决那张面容上。
不过短短一晚,虞瑶却觉得好像经历了一辈子那么久,此时回忆起来,甚至比今早的梦境还要虚幻。
所以,他真的跟她说了那些话吗?
自己感受到的心跳,又是真的吗?
直到她在枕下摸到那根缀有扶桑花饰的金簪,虞瑶才找回些许实感。
这么细致的纹理,这么精巧的花饰……绝不是她能幻想出来的。
虞瑶对着金簪端详来端详去,忍不住将它捧在心口,仰头在被褥上打了个滚,旋即又想起,他说有事要先走一步的。
想来,是他在她困倦入睡后将她送回,只怕此时人已经不在客栈了。
她的心情一下子落回谷底。
离开房间将钥匙还给掌柜时,虞瑶仍是有些闷闷不乐。
大半身子藏在储物囊中的蛇却探出脑袋,用一双荧黄的眼静静地打量她。
“你别安慰我了。”虞瑶戴好帷帽,扯了扯斗篷,藏好蛇的身形,“反正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去做,我可不会一直想他。”
刚对蛇说完,她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追来,转眼间,几道纤细的人影已将她堵在原地。
虞瑶无意在客栈逗留,只平淡地客套了一句,“有何贵干?”
那些少女同昨晚起哄追逐晏决的,似乎是一拨人。
她们将她围了个水泄不通,看这架势,颇有些问责的意味。
“你把小哥哥拐到哪里去了?”
“公子昨晚跟你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你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
“把人给本姑娘交出来,不然你别想踏出这客栈一步!”
“只要你告诉我们他去了哪儿,什么都好说。”
借着帷帽轻纱的掩饰,虞瑶懒得做出什么体面的表情,抬起胳膊,试图从这群小姑娘之间挤开一条缝,“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们问我也没用。”
为首的少女伸手在虞瑶肩上推了一把,气势汹汹道:“你这话想糊弄本姑娘?回去再修行五百年还差不多!”
只见少女反手扬起一根长鞭,作势要给她点颜色看看,周围的小姑娘立刻不约而同地避开,个个拘谨地观望着。
虞瑶抚上额头,没能绷住笑意,“你当着姑奶奶的面使鞭?我看该回去修行的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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