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助理这一瞬的想法不是空穴来风。
他跟着徐经野的时间久,对于自家老板的大事小情和脾气秉性都很了解。五年前徐经野被老徐总推上来逐步接手公司的事,刚开始时因为他太年轻并不能服众,他才刚来一个月的时候,就被徐氏高层那帮老油条们抱团摆了一道。当时他手头上的重点项目几乎全军覆没,被老徐总狠骂了一顿,在大雪天把他赶出门罚跪了仨钟头。
秦跃那时候也还年轻,没怎么见过这种阵仗,在旁边有点慌,劝徐总也不是,劝老徐总更不是。他只能拎着电脑在旁边陪着,老板跪在地上淋着雪,他也不敢擅自打伞,老板跪着一动不动,他也不敢独自跺脚取暖。他们俩就这么冻到头昏脑胀手脚发木强撑了三个小时回到房间刚恢复人样儿时,徐家那位表小姐刚好午睡醒来下楼,穿着件蓬松得像小被子一样的羽绒服,粉色的毛线帽子下露出白皙透亮的一张小脸,跟他们礼貌打过招呼后随口说自己想去院子里堆个雪人。
身侧的人沉淡嗯了一声后看她拎着小铲子走出了门。两人的视线同时在门外那道倩丽身影上停留了片刻之后,资本家的目光不着痕迹转移到了打工人的脸上。
秦跃后知后觉转回了头,正对上面前人凉飕飕的压迫注视时,后颈陡然一紧。
面前的人面无表情看着他,片晌之后,静声问:「你在看什么?」
「……」那一刻秦特助动用了他全身的反应神经,给出了他这辈子最机智的回答,「雪。」
对方盯着他,继续意味不明问:「好看吗?」
他硬着头皮回话:「还行。」
资本家淡淡驱逐:「那你出去看吧。」
秦跃背后倏然冒出冷气,刚刚复苏的脚趾恐惧地蜷了蜷,对于刚才天寒地冻的酷刑仍然记忆犹新:「不……不用了……我……我不想看了……」
对方意味深长看他一眼,冷冷收起了视线。又过半个小时之后秦助理终于被赦免回家,他心有余悸走出徐家的大门,快走出别墅区时忽然想起来围巾忘记带了。
已经是傍晚的时间,他顶着凛冽风雪一边心惊胆战地往回走,一边暗暗在心里画着十字祈祷千万不要再撞上老板。他一心只想悄无声息跟保姆说一声拿了东西马上就走,却不想在走近徐家别墅外面的栅栏时意外窥到了惊人一幕,他那位阴晴不定强势冷戾严重洁癖性情冷淡在公司都没有女员工敢近他的身而且刚刚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仨钟头才将将恢复生命体征的面瘫老板,这一刻竟然在院子里塌着老腰陪年轻女孩儿堆雪人。
秦助理躲在栅栏后面连气都不敢喘,生怕自己鼻孔里呼出来的白气会暴露他所在的位置,然后惹得里面的人再次朝他阴涔涔扭过头来:你看什么?好看吗?
一想到那画面他就忍不住哆嗦,围巾也不敢要了,缩着脖子迅速逃离了案发现场。
那是秦跃第一次觉得老板对这位徐小姐有点不一样——因为他曾亲眼见过老板对待另一位徐小姐的态度,才能精确体会到这其中的微妙差异。但彼时的秦助理虽然被自家老板披风戴雪的浪漫震惊到失语,却并没有觉得这件事有什么怪异。他出入徐家的次数多,徐家的事他也基本都了解,这位表妹虽然是十来岁的时候才从外面找回来的,血缘上也不及那位堂妹亲近,可她毕竟是在徐总家里长大的,徐总跟她的关系更亲密也合情合理,尽管这两个人站在一起时永远一个恭敬一个冷淡,要是没有那声「哥哥」说他们是总裁和实习生他也信,但从这一晚的雪夜奇遇之后,秦助理第一次模糊形成了认知,这位徐小姐对于徐总来说,有点重要。
后来的再见面就是个不断加码的过程,从「有点」到「比较」再到「非常」,徐小姐在秦特助心里的份量不断攀升。大约又过了两年之后,某天他到徐家去送文件,在书房外等待时里面的交谈声隐约传了出来:「……她都还没毕业,用得着这么着急吗?」
他暗暗从门缝里瞟着房间里的人,徐夫人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优雅整了整耳环,淡漠道:「上个月李局家的姑娘婚礼,人家也没毕业。这只是让她先订个婚,不早了。」
沙发另一侧的人沉下声音:「常家那儿子,我觉得不行。」
徐夫人连眼皮都没掀:「哪里不行了?他以前是不懂事过,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人家现在一直跟着哥哥在管家里的事,早就磨练成熟了。」
这话别说是房间里的人听了要皱眉,他这个门外面的人都忍不住想撇嘴。常家那小少爷是圈子里出了名的纨绔,仗着家业有哥哥顶着整天游手好闲,年前刚哄他老子出了一笔钱搞艺术,搞了大半年毫无名堂,围在他身边的女演员女模特倒是一茬接着一茬地换。就这么个骄奢淫逸的富二代,秦跃觉得要是自己的妹妹想去高攀他都要把她的腿打断,更别提是徐家的大小姐,相貌性格家世一应俱全,就算不如亲生的根正苗红,可到底也不是领养回来的,怎么也犯不着去这么下嫁吧?
房间里半晌没有传出声音。秦跃在外面望眼欲穿盼着老板反驳回去,一颗心为了徐小姐后半生的安危灼得火急火燎,可又隔了片刻后,徐夫人独自推开门端庄走了出来,他下意识站直问了声好,随后轻轻敲门踏进了房间,房间里的人坐在桌前沉默,接过他手里的合同签上了字。
面前人的脸色沉静得一如往常,仿佛刚刚全然无事发生,可桌上的纸张却被他签字时的顿笔划破了一点。秦跃盯着那一点,忽然隐隐预感,常小少爷,危。
彼时的徐经野已经不是两年前被徐氏那帮老油条按头吃哑巴亏的小徐总了,虽然还不至于反杀,但也已经有能力抗衡,逮着机会从他们身上割下块儿肉也够让他们疼一阵子。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油条尚且有招架不了他的时候,更不用说常家那个原本就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收拾他都不用带上脑子,直接一顿饭外加一场蹦迪,当晚小少爷拥着美人儿嗑药的小视频就传疯了社交平台,到了第五天晚上常家大少爷才被允许去派出所提人。
与此同时徐家正在召开紧急家庭会议,老太太在徐若清的陪同下亲自登门大儿子家里把这儿子跟孙子厉声训斥了有半个钟头,一旁的大儿媳被敲打得脸色不太好看,忍了半天忍不住道:「妈,这事儿跟经野没关系。」
老太太冷冷瞥她一眼,有意曲解:「经野,你妹妹的事儿跟你有没有关系?」
沙发前板板正正站着的年轻男人下意识抬眼看向角落里垂着眸默不作声的当事人,片刻后,沉声答:「您放心。」
那一瞬女孩子的睫毛极轻微地颤了颤,像一只没有力量的低弱蝴蝶,如果不是从始至终一直望着她的人,很难能察觉。
那天之后,徐小姐的联姻之事便告了一个段落,以及更重要的是,关于这件事情,徐经野被老太太暗示钦点了承办权。
秦跃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他个人对徐小姐的印象不错,或者换句话说是男人对美女的印象都不错,就算是得不到也绝不想看她掉进火坑。有常家小少爷这件事在前,他觉得他这位暗戳戳宠妹的闷骚老板一定会给她严选候选人。
可是他猜中了过程,却没有猜中这结局,徐老板的确是“严选”,严苛到之后两年时间里徐小姐再没有跟任何一家的少爷相过亲,整个圈子里所有的适龄未婚男青年的恶习也全都被他调查了个遍,大到吃喝嫖赌,小到随地吐痰,隔三岔五就得给他汇报渣男事迹的秦助理被折磨得都快失去了物种的天然自信感,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在无望煎熬中激动望见了曙光。
并不是天下的适龄男性突然全都灭绝了,而是徐小姐,她恋爱了。
这一次秦助理依旧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是他的老板显然不这样认为。
那一晚徐经野在会所喝到快天亮,凌晨时秦跃从曹秉文手里搀过他来时几乎已经是人事不省。他平常酒量不错,秦跃有些诧异,目光询问看向身侧的人,对方摆摆手,无奈调侃:「送他回去吧。他这是心病,就得酒来医。」
秦跃带着疑惑发动了车子。一路上后座上的人安静熟睡,只是眉头始终皱着。把他送上公寓躺下后,秦跃喘了口气,随后去厨房倒了杯水放到床头柜上。安顿好所有之后他正准备离开,床上紧阖着眼的人忽然模糊低低出声:「苑苑……」
秦助理直起身的动作顿了一瞬,脑筋转得飞快。
他终于要有老板娘了?
“终于”,这是个下意识的词汇应用,基于的是从秦跃提拔成为徐经野助理那年开始直到现在的六年时间里,徐夫人一直不遗余力在为儿子挑选联姻对象。
张家的千金,李家的闺秀,徐夫人挑的人选每一位家世和背景都够说上三天三夜,长相跟性格也全都是百里挑一,可每个姑娘跟徐经野的关系都维持不过三次见面,这六年里最长的一段也没能突破二十天。徐夫人眼看着儿子即将而立,威慑与苦情轮番上阵,还拉来了徐锦山跟老太太做外援,可对方始终不为所动,而且他也不是明摆着抗拒不配合,让他去见的人他也都会去,只是每次回来都是淡淡一句“没感觉”,气得她焦灼又费解,含着眼泪逼问他,你到底想不想结婚?你到底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跟我找的人结婚?
他的反应简直淡漠得令人恼恨:「没有不想。只是没有合适的人。」
这也就是自己的亲儿子,徐夫人极力克制着火气,退了一步循循善诱道:「你要是觉得我介绍给你的不合适可以自己去找,妈妈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开明,不用非得门当户对,只要姑娘家世中等以上,性情好脾气好你喜欢,妈妈支持你。」
仿佛是为了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从那之后徐夫人真的就再也没有给徐经野安排过相亲。但母慈未必子孝,又半年过去,连家里那个野丫头都按捺不住想嫁人了,她这个亲儿子依旧毫无长进,天天在公司里加班,一点情况都没有。徐夫人对他彻底失望,咬牙切齿预备着重新给他上重刑时,前方突然有紧急消息传来,徐总好像有喜欢的人。
徐夫人优雅坐在沙发上,撑着头细品着这句话:好像,有,喜欢的人。
单相思?!
秦助理站在沙发前,恭恭敬敬回答:「不确定他们有没有确定关系。」
她皱眉:「对方是谁?」
他摇了下头:「没见过。」
「名字呢?」
秦跃停顿了半秒钟,继续摇头:「不清楚。」
「连你都不知道。」徐夫人的细眉蹙得更紧,半信半疑,「这怎么可能?」
虽然按照他们两个人胜似夫妻的相处频率秦助理自己也同样不解这个问题,可眼下的事实就是这样:「确实不了解。」
徐夫人瞟了眼面前一脸沉稳斯文的年轻人,放弃了去为难他。反正不管是单向相思还是秘密恋情,怎么着都比她这个儿子现在的状况好,他若是不想说出口那她就装作不知情,至于那个姑娘到底合不合适,未来等他领回来的那一天,还是她说了算。
从会客厅里出来,秦跃迎面碰上了刚回来的徐小姐。
前一天她的订婚日期刚刚确定,他站在楼梯上侧身让路,同时礼貌道贺:「恭喜,徐小姐。」
对方还是像往常一样的疏离淡笑:「谢谢。」
他们在楼梯口擦身而过。时值春初,她走过去时身上的气息有刚从室外回来的冷冽触感,以及来自于她的淡淡香气。他不懂香水,不会文艺形容,只是在闻到那味道时他眼前莫名浮现出了画面,荒芜旷野上缓缓升起弯月,孤寂又冷清。
他怔怔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对方进入房间,那道清冷气息从他的呼吸进入大脑中枢,而后倏然流通全身。
他凉着后颈缓慢转回身,怔愣盯着楼下那扇黑漆漆的房门,空气中她的味道丝丝缕缕了淡下去,他的记忆却清清楚楚浮了出来。
数月之前,他在徐经野醉酒那晚送他回公寓。当时他艰难扶着人推开卧室门,迎面扑进鼻息间的,也是这个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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