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经野只在晚宴上待了半场。
虽然在曝出来的照片上两人身份已十分显而易见, 但在社交场上并没有人会真的当面说起这件事,这种事最多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上不了大台面。令他不舒服的还是来自于他自己, 上半场结束后他匆匆走出宴会厅离开,回去路上秦跃打通他的电话,语气罕见凝重:
“徐总,有人拍下了您参加宴会的照片传到网上,还提供了酒店封锁和徐小姐房号的证据, 恶意引导舆论说是因为你们二人的关系曝光, 徐董和夫人无法接受家族出现这样的丑闻,因此自编自导了绑架案。”
徐经野第一反应是荒谬到顶, 电话那头的人迟疑着继续说:“还有另一种说法是,您因为父母的反对急于甩开徐小姐, 但徐小姐不同意,所以……”
后半句话他没有再说。徐经野冷笑一声,深邃眸里映着寒凉月色:“所以我绑了她,再找机会名正言顺撕票?”
听筒那头沉默少顷,说出自己的观点:“徐总, 我觉得这一次是有人借着机会在针对徐家。”
徐经野在酒店楼下停稳车子,枕着手臂靠近车座里出神, 峻冷脸上露出疲惫倦色。
这一整个晚上他都魂不守舍,见了些什么人, 说了些什么话, 全无记忆。他满脑子都是顾警官的话,满脑子都是幼年初见时的她, 穿着条不合身的白裙子, 清清柔柔叫他哥哥。
关于她身份的事情他没有让徐锦山知道, 也请顾警官不要向其他徐家人透露信息。徐锦山已经对他失望透顶,对于她被绑架的情况毫无过问,准备当晚回京,同时火速对内宣称他休假,事务由公司副总暂时接管。
他没有争,不是没有能力,而是没有心情。他独自一个人留了下来,连秦助理明天也要被撤走。他对徐锦山已经全JSG无失望可言,只是眼下这种感觉实在孤立又茫然,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她,更不敢去想如果这一次找不到她该怎么办。
他曾经历经过这样的三天时间,但那一次是在北京,面对的情况和可用的资源都不一样。这一次的绑架明显准备更充分,现场几乎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监控也被破坏得彻底。他心急如焚祈祷快些接到绑匪的电话,可一晚上除了有警察来问过他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后手机就再没有响过。
他在车里睁着眼坐到天明,脑袋里把她的经历回想了一遍又一遍,最终画面半梦半醒定格在她第一次开车撞到猫的那个晚上,他们安静并肩坐在宠物医院的走廊上,他低声对她说,辛苦了。
她笑着看向他,说不辛苦,也不要为她担心,她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他忽然记起临从北京分开的那天她说过同样的话,梦境现实在这一瞬交织成恍惚,喃喃问,你早就预感到自己会有危险了?
她唇边的笑意淡了淡,说,我一直都在危险里,但是现在我更害怕你会危险。
他不解,问,我为什么会危险?
她望着他微笑,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我会去解决阻碍。
他越听越迷茫,还想再问时,突然振动的手机将他从梦境拽回了现实。
徐经野皱着眉睁开眼,身体先一步反应探向一旁的手机。屏幕上显示是个陌生号码,发来一段视频。
他心里隐约有预感,迅速坐起来解锁点开,视频前有两秒钟的黑幕,随后他的心脏猛然被攥紧吊起,她被绑在椅子上,身后是间看不清面貌的昏暗房间,她还穿着昨天最后见面时的衣服,身体暂时看不出被凌虐的痕迹,只是面色看起来很憔悴,长发凌乱,脸颊苍白,嘴唇也干裂得毫无血色。
镜头后面一道处理过的男声诡异响起:“徐小姐,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要说,我保证这段视频一定传达到徐先生手上。”
她垂着眼没有看镜头,也没有作声。片刻之后那道声音又催促:“我的耐心有限,徐小姐,你再不抓紧说话我可能随时会后悔。”
她有气无力冷笑:“你想要什么,你自己跟他说吧。”
那人似笑非笑问:“我想要你的命,也需要征求他同意吗?”
她抿唇,憎恨视线冰冷掠向镜头后某一点,半晌,克制着低声道:“东西在桌子下,第二个抽屉的夹缝里。”
镜头倏而一转,面向一片黑暗。
那道鬼魅般道声音再次响起:“徐先生,找到我要的东西后,期待今晚跟你的单独会面。”
画面戛然而止。徐经野握着手机愣了片瞬,无暇再去回看一遍视频,推开门冲下了车。
远处的天际微亮,他快步踏上台阶,迫不及待想要进到她的房间,却被酒店的经理礼貌拦住:“先生,不好意思,12层现在整修中,电梯和消防通道全都是关闭状态,您暂时不能上去。”
他深吸一口气,理智被迫从急切中回归,转身拿出手机:“……顾警官,我刚刚收到一则视频……有重要信息,请你现在过来酒店一趟。”
二十分钟后,两人走进房间。
卧室里还保持着案发那天的模样,大片的血迹虽然干涸但仍旧触目惊心。顾声在唯一一张带抽屉的桌子前蹲下去,探出手谨慎寻了半天,忽然皱眉:“什么也没有。”
徐经野心里一沉。面前人站起身,把整张桌子翻了过来,可是两人细细找遍了这张桌子所有的缝隙,空空如也。
***
两个男人蹲在地上各自沉默。
顾声在心里默默分析着状况,余光瞟见面前的人已经站起身,周身散发着凛冽的森冷杀气。
“顾警官,请问你们现在怀疑的嫌疑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顾声抬起头,看着陷在光影里晦暗不明的脸庞,意识到他想做什么,迅速出言安抚:“徐小姐身处在危急状况里,她绝不会浪费宝贵机会编造一个无意义的位置,这一定是她故意给出的信息。”
对方却并不遵循他的思路,声音听起来比他还冷静:“您的同事现在正在徐氏查她所经手过的业务往来。你们查得到的,我也查得到。”
顾声暗觉棘手,回想到之前周垣几次说起面前人时所用到的形容词,知道他此刻绝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起了杀意。
他也站起来,暗暗屏息,继续劝道:“通常来说这种情况下可能是她不想给或者给不出这个东西,但是还要拖延时间,争取救援。”
面前的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顾警官,她的动机我不关心,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这个东西如果找不出来我晚上要怎么去见她。”
两人陷进无声僵持,片晌之后,他像是不愿继续再浪费时间,抬起脚离开房间。
这种被无视与不信任的感觉对于一名警察来说非常糟糕。顾声沉着气望向他的背影,想拦住他又不知从何拦起,无可奈何之际,脑子里忽然电光石火般闪念:“徐小姐在北京有独立住处吗?”
他闻言顿住脚步,面色沉沉回头。
顾声沉声分析:“这个东西既然作案的人没有找到,她自己也没有明说出来,我认为还有一种可能是它确实不在她身边。”
面前人神色不明看着他,片刻相视之后,仿佛是最后一次选择相信他:“她有一间公寓。”
***
等待北京的消息时两人从房间来到走廊。
良久寂静后,徐经野低声开腔:“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为什么不直说出来。”
顾声揣测着答:“她希望东西被人找到,但是不希望你晚上去见面,更不希望你把东西交给对方。”
徐经野蹙眉望向窗外远处,无法理解:“她不想活了吗?”
顾声沉默数秒:“她可能是担心你危险。”
身侧的人不再言语,唇线紧抿,似在竭力克制情绪。顾声暗暗打量着他,为了消除他刚刚的危险念头,主动透露部分信息:“我的同事昨晚查到,这次的华东合作方里有一个是徐小姐引入的,而那家公司跟我们目前锁定的嫌疑人有所关联。”
“我们怀疑这件事很有可能是导火索,对方一直以来要挟徐小姐从徐氏获得好处,但是这次的失败让他觉得她没有尽力,再加上她藏起来的东西被发现,对方很有可能是觉得她起了反叛之意,所以先发制人。”
他静默半晌,突然问:“你们现在还缺什么证据?”
顾声道:“这个人我们已经盯了很久,他身上涉及多起命案,背后的关系网也非常复杂,我们希望能够找到更多证据,将他背后的势力一网打尽。”
“那徐质初算什么。”身旁的人投过来视线,平静语调中暗藏凛利,“她作为受害者给你们提供了信息,但是既没得到你们的保护,也没得到你们的信任。您为什么也碰巧在苏州,是为了查她的身世而来吗?”
顾声感到无形的压迫感,在他的气场下缄默片瞬,低声开口:“徐小姐的过往经历的确令人痛心,她所提供的信息也确实非常重要,但她跟嫌疑人存在密切往来是事实,她的身份存疑也是事实。对于我们办案来讲一切以证据为主,可能这话听起来不近人情,但是我们的职业属性如此,不允许我们掺杂个人主观臆断,那对于受害者和嫌疑人来说都不公平。”
男人转回脸,声线沉淡:“我理解,但是不认同。对于你们来说她只是万千受害者中的一个,但是对于我来说她只有一个,比什么都重要。”
他沉下语气,眸色阴暗:“如果今天我不能确认她安全,我会用我的方法处理这件事。我等不到你们一网打尽的那一天。”
顾声听言暗暗拧起眉,刚张开嘴想说话,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侧身接起电话,听筒那头汇报:“东西找到了顾队,是个U盘,贴在书桌下面的凹槽里,还真隐蔽。”
他心里松下一口气,沉声追问:“里面什么内容?”
对方答:“我刚大概看了下,这里面大部分是她跟唐玉清公司往来的文件记录,时间主要集中在最近两年。另外最新存入的文件是这一次徐氏在华东的合作方资料,有一份唐玉清公司的政府资源名单,上面涉及到不少目前高位的政界人物。”
“然后,前者我觉得可能是唐玉清要挟她利用徐氏牟利的证据,后面这个名单我没有看出什么异常。稍等一下我导出来发你。”
顾声握着手机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看向面前沉着面孔的人:“东西已经找到了,我们怀疑的方向目前看来成立。上午我先跟苏州的同事准备今晚的行动,接下来再根据对方要求的地点详细规划。”
两人在电梯前分开。徐经野回到楼上房间,JSG卧室床上还有一只她那晚掉的发圈,上面挂着一只毛茸茸的毛毡小猫。
他在床沿坐下,把发圈埋进手心里,想起那天早上她戴着这个窝在他怀里哼哼唧唧吃早餐,还非要拿麦片把脸颊填出小山丘学松鼠给他看。他低着头苦笑一声,心情五味陈杂。
他们才刚刚确定了互相的心意在一起,他们还有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他们错失了五年的时间才回到起点,她怎么能狠心就这样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如果他这一次真的找不回她,他一个人又要去哪里?
房间里极度静谧,外面的舆论却如烈火烹油,愈演愈烈。
网络上徐氏绑架案的热度居高不下,关于凶手身份的猜测层出不穷,离谱至极。徐氏的公关已经是业内的翘楚,但招架起宛若有备而来的接二连三爆炸性的兄妹秘恋、豪门恩怨、今日说法(……)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眼看大众的情绪在不断删除的信息中被煽动到峰值,迫不得已徐氏在上午时发出声明,一方面澄清两人的照片为借位拍摄和断章取义,另一方面对网络上关于绑架案的不实言论将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绑架案由此被官方默认坐实,网民们热火朝天打起哑谜继续讨论,这是他们距离掀翻豪门最近的一次,狂欢的氛围持续至中午时,一张被打了码的名单照片横空出世。
爆料人自称是内部人士,说徐家这次得罪人了,绑架与舆论都在对方的操控之中。这个人之所以这么猖狂是因为他在苏州本地的势力庞大,早些年道上称他唐爷,黑白两吃,照片名单上的就是给他背后撑伞的部分大佬。而这份名单是在徐小姐的U盘里找到的,她就是因此引来祸端。
图片上的马赛克都打得极其灵性,看似挡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挡,每个名字都能跟政务网上前排的职位对上号,其中有几位甚至也出席了这次的峰会。
涉黑又涉政,舆论彻底被引爆。信息和热搜被压了又压,蓝V账号一条接着一条辟谣,可越是强硬打压民众的情绪就越是愤慨高涨,被几十万点赞顶到最热的评论观点粗暴直白:连有钱人遇上这种黑恶势力都要被这么欺负,这要换普通老百姓遇上岂不是连死都没个声音?
短短半天时间之内,原本的阶层矛盾迅速转化成为了善恶两立,捎带着大众对被绑架的徐小姐都生出怜悯。局势看似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可是几方当事人里却没有一个高兴得起来。
徐经野接到绑匪电话,对方似乎非常生气,冷笑说他既然如此信任警察选择把U盘交给警察,那他们就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顾声被领导隔着电话大骂了一顿,命令他立即彻查见过这份名单的人,手头其他工作全停下,当务之急是要把流出信息的人找出来。
唐玉清看到消息时几乎气炸,他大发雷霆摔了手机,大骂贱人,他早该杀了她。
那份名单他心知肚明半真半假,可是警察不知道,大众不知道,就连名单上的人也不知道。泄露出来的名单只是第一个信息,谁也不清楚那枚U盘里还有什么东西。这出空城计被唱得绝妙,更因她徐氏千金的身份而增强了可信度,名单上的人瞬时人人自危,很快有人替真的大佬给他捎来口信,请他妥善处理,或自求多福。
唐玉清两只手撑在桌子上,眸色阴涔,长久未语。
他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栽在一个小姑娘手上,那个十六年前被他像流浪猫一样捡回去的小姑娘,曾经差一点儿就死在他手上,如今竟然反过来抓伤了他,这怎么可能?!
她的人生本身就是个错误,连她自己的亲生父母都把她当成多余累赘,他既然给过她一条命,她就应该一辈子活在阴沟里对他感恩戴德,她就应该一辈子做他的傀儡被他所用,她就应该永远跪在他面前头点着地唯命是从!
身后的阿钰胆战心惊看着面前的人,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地板上的手机在这时突兀响了起来。
她走过去捡起来,熟悉的清冷声线从被摔出丝丝杂音的扬声器里从容传出:“唐总,今晚老地方,我们最后见一面吧。”
语毕不给他任何反应和反问的机会,对方切断了通话。唐玉清紧盯着那块屏幕,斯文脸上绷出僵硬纹路。良久沉寂之后,他忽然冷笑出声,按着桌子缓慢站直,冷静下来的阴沉眸里闪着寒光,仿佛昭示着它的主人又想出什么残忍的计划:
“给周垣打电话,就说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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