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饭的人多,季英河和池延年特意把屋里那张老桌子抬出来。
红木圆桌上摆了六副碗筷,池延年在季英河旁边坐下,捋着胡子不住地往书房那边瞟,“你孙子还来不来吃饭?我们五个人可等他一个呢。”
季英河瞧着宋唯真从屋里跑出来后脸蛋泛红,小脑袋埋得愈发低,心情颇好,啐了池老爷子一口,“咱们两个老家伙急什么?孩子们都还不饿呢。”
池屿目光诚恳:“我饿了。”
“……”季英河哼了声,“吃,现在就吃!”
他们动筷没多久,季崇理神色自然地从书房里出来,在池屿旁边坐下。
季英河看着孙子的脸色,心情愈发愉悦。
自家孙子他还是了解的,面上正经得不得了,其实心里早就放鞭炮了。
瞧瞧那耳根子红的,比慧兰种的红辣椒都艳。
季英河美滋滋地夹了一筷子四季豆。
害,看破不说破。
-
下午是宋唯真的复习时间。
平常她会花大部分时间复习理科,像学语文和英语那样,把公式和算法死记硬背下来,印在脑子里,保证自己像个百科辞典一样,随时可以应对抽查和听写,考试时也可以保证正确答案的准确输出。
但效果一直不太好。
季崇理上午懒洋洋的解题方法,给了她新思路。
理科的学习方法和文科本就有区别,她不能只靠死记硬背来解决问题。上高中后,题目难度和知识深度几何倍数地增加,她也没有大块的时间用来背诵记忆。
光会背,不会用,那和书呆子有什么两样。
宋唯真决定晚上回去后,按照季崇理的快捷思路做几套题,感受一下,然后再总结出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
她把物理和化学辅导书放在一边,叹了口气,掏出生物课本。
生物还是要背的,这是生物老师的硬性要求。
孙青松是十七班的生物老师,年纪颇大,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学究,看人时眼神里总有股阴沉刻板的意味。他要求所有人都要把知识点随堂背诵,期中考试后开始抽查,回答不上问题的人,就要被打手板。
他那根不离手的木板有两尺多长,看起来用了很久,木板两头已经不见原来的木色,像裹上一层包浆,又黑又亮。
也不知道打过多少学生的手心。
宋唯真来回翻着书页,对照笔记默默背诵着知识点。生物和她天生不来电,她做过表格统计,每天背诵生物知识点的时间,要比别的学科多很多。
这不科学。
宋唯真又背了一个半小时,把知识点初步背诵完毕,在记作业的小本子上打了个星号。
回去还要研究下,记忆速度如何提高的问题。
她伸了个懒腰,望向窗外。
外面阳光正好,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印出大小不一的斑点。
宋唯真转转脖子,再看向窗外时,季崇理站在玻璃后,向她比了个“出来”的手势。
夏鸯正压着声音给池屿补课,她没作声,轻手轻脚地走出书房。
季崇理:“背完了?”
宋唯真:“早背完了。”
季崇理不动声色地挑下眉毛,从身后拿出个竹筐,塞给她。
“背完书,就过来献爱心。”他抬手示意她看山楂树下,“我们老爷子早就准备好了。”
屋檐下的竹藤摇椅不知什么时候被搬到山楂树不远处,季英河躺在上面晒太阳,见宋唯真出来了,高兴地用拐杖戳了好几下地面。
树上挂满红艳艳的山楂果,但树颇高,长得也挺拔,没什么歪斜枝桠,反而让人束手束脚,尝不到树冠上晒足日光浴的通红果子。
宋唯真懂了季崇理的意思,颇为遗憾地摇头:“我不会爬树。”
季崇理:“哦,我也不会。”
季崇理:“但我会踹树。”
宋唯真:“?”
季崇理:“我踹,你捡。”
宋唯真在季英河殷切又慈祥的目光中,艰难地点了点头。
季崇理嘴上说要踹树,倒也没真的这么粗暴。
他把竹筐交给宋唯真,又把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戴在她头上。然后踩在凳子上,轻轻一跃,手臂撑着树枝分叉处,漂亮得翻了上去。
“喂,我不要戴帽子,现在不晒。”宋唯真喊道。
“不,你需要。”季崇理挑了她头顶上的这片枝干,“准备好了吗,宋老师。”
宋唯真意气风发地扬起小脸,一只手挎竹筐,另一只手向上挥舞,“开始吧,季老师。”
下一秒,山楂果们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宋唯真身上。旁边,季英河的收音机小声地唱着:
“穿——林——海——”
噼里啪啦。
“跨——雪——原——”
宋唯真抬头,一颗红果子正好砸向她的额头。
“季崇理!你故意的!”宋唯真从竹筐里摸出一颗山楂,朝他砸去。
树上的黑衣少年轻松接下她扔过来的红果,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所以戴帽子是需要的。”
他停止摇晃树枝,抬手从高处摘了颗山楂果,“把手张开。”
然后做出了抛掷的姿势。
宋唯真搓搓掌心,两只手掌拼在一起,合成碗状,然后高高举起,生怕接不到季崇理抛过来的山楂果,丢了脸。
周围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过路的风声,山楂在地上滚落然后压到叶子的脆响,在宋唯真耳边渐渐消失了。
她的耳中只有自己渐轻的呼吸,眼中只有少年白净手心里躺着的红果。
像做最复杂的物理题那样专注。
树上的少年却没动,而是慢慢蹲下,朝她勾了勾手指。
宋唯真乖乖地走过去,手还保持着合在一起的姿势。
季崇理从树上翻身而下,动作干净漂亮,像只伶俐优雅的黑猫。
他把山楂果放在宋唯真手心,“这颗给你。”
“奖励。”季崇理说。
一颗又大又红的山楂躺在她掌心,比竹筐里任何一颗,都更红更大。
少女垂着头。
季崇理:“这是树上最……”
宋唯真:“所以,你会爬树。“
季崇理:“……唔。”
宋唯真:“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摘下来,非要晃树?”
还是把小姑娘砸疼了。
他正要道歉,就见宋唯真蹲在地上,心疼地指给他看,“这些山楂,都被你摔坏了。”
季崇理:“……”
他向前迈了一步,又撞上她幽幽的目光。
“你脚下还踩坏了一颗。”宋唯真把竹筐塞给季崇理,“你把这些洗干净,拿给季爷爷吃。”
说完,她转身往屋里走。
季崇理:“你去哪里。”
宋唯真:“我看到门口有扫帚,拿出来给山楂们收尸。”
季崇理:“……哦。”
身后响起的脚步声,慢慢和宋唯真的心跳重合。
她握着扫帚,迟迟没能出门。
夏鸯和池屿的交谈声,季崇理洗山楂果的流水声,季爷爷还在唱京剧的收音机,若有若无的风声,都重新在宋唯真的听觉范围内出现。
季崇理从树上翻下来时,眉眼是放松的,嘴角是上扬的。
宋唯真低头摩挲着被她单独揣在兜里的“奖励”,脑海里止不住地想着季崇理一跃而下的画面。
他的黑色卫衣在跳下来时,随风扬起,露出一截劲瘦的腰线。
他的刘海轻轻飘起,像黑色蝴蝶煽动翅膀。
他的眼睛,有最最温柔干净的底色。
宋唯真轻轻呼气,安抚自己现在有些超载的心跳。
那个脸上总是分外冷清的人,难得表现出这样轻松的时刻。
他说不是她的朋友,却又和她做与朋友做的事。
他总是离人群很远,但在班级里,也会不声不响地给大家帮忙。
他说话总是夹枪带棒,背地里又有温柔的一面。
宋唯真搞不清楚,十六岁的人,为什么会这么复杂。
复杂得让人,非常好奇。
-
晚上吃过饭,季英河才让季崇理和池屿把两个小姑娘送走。
宋唯真坐上单车后座,怀里抱着一小袋山楂果,感叹道:“季爷爷真好。”
季崇理骑着车,嗯了一声。
单车驶过上午曾经见过的街景,有的小店关门休息,有的店面依旧灯火通明。
回去时,季崇理骑得很慢,宋唯真晃荡着腿,闲来无事挑了颗山楂扔进嘴里。
山楂独特的酸味在口腔炸开,酸得宋唯真眼里漫出泪花,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抖了个激灵。
季崇理:“怕酸就不要吃。”
宋唯真:“嘶,刚入口确实很酸,嚼着嚼着就变甜了。”
她吞咽下山楂果肉,在心里默默地想,就像你一样。
刚接触时像要把人冻僵的南极雪山,只要扛过最难捱的阶段,就能看到风雪掩盖下,他藏起来的温柔。
夜风吹起她额前细碎刘海,宋唯真压下碎发,好奇地用指尖触摸初秋的晚风,完全没注意到骤然沉默的季崇理。
白净修长的手指搭在车把刹车处,反复摩挲。
“宋唯真,不要勉强自己。”他忽地开口,“太酸就不要咽下去,也不要再吃下一个。”
他很少叫她的全名。
吵闹时,会清清淡淡地望向她,起些无伤大雅的外号,小女警,小短腿,小炮弹什么的。做题时,会懒洋洋地叫她宋老师。如果真的生气,也只会冷飕飕地瞥向她,回避掉称呼。
宋唯真感觉到他这句平淡回答中的情绪,心中不由变得紧张而郑重。
他不开心。
“没有勉强。山楂很好吃,我很喜欢。”她拉着他的衣角,缓慢而郑重道,“酸的也没关系,咽下去后,口腔里的余味是清甜的。”
季崇理没答话,两人沉默着,黑色单车慢慢停在宜城南街的小区楼下。
他扬了扬手,右脚踩上单车踏板。
“等等。”宋唯真叫住他。
少女站在铁栅栏前,手里庄重地捧着那袋山楂,明亮圆瞳直视着他的眼睛。
“酸不是山楂的问题,”宋唯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颗“奖励”的红果,“红色和酸味都是它的特质,是山楂的构成要素。没有这些,就不是山楂。”
她一字一句道。
“季崇理,喜欢山楂的人,是不会嫌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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