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晓晓的脾气,若是身为长辈包容些看,又见她是针对别人的,会觉得很是有趣。胡春就乐意见她这种脾气。傅元宝会觉得好笑。若是碰上个计较且被桑晓晓针对的,真是这辈子见着她都想翻白眼。
她这个脾气注定搅风搅雨,也就是现在才冒出头来,风雨尚且没惹出太多。
碰上人议论她的文章好坏,她觉得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碰上明知道她的文章写得是什么,还故意泼脏水扭曲她个人情况的,她觉得得写点什么献给大众。
当然不是专程给那些泼脏水的看。
他们何德何能,搞事情还来赚她一篇文章?她的文章现在价可不低。每个字都是钱。
桑晓晓回到家里很快动笔,写起了短篇《傀儡小甲》。
在万众瞩目之下,傀儡小甲诞生了。小甲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拥有人类的体温,可以进食,可以排泄,会受伤出血,需要睡觉回复体力。创造者发布了一篇报道宣城,人可以创造人类。
于是所有人都认为傀儡小甲是新人类,并认为他是今后人类改造成新人类的希望。
小甲拥有性别,是男性。
他走到女人堆里,众人大肆宣传:“傀儡懂得爱情,懂得欣赏美人。”
他走到男人堆里,众人大肆宣传:“傀儡懂得友情,懂得两肋插刀。”
他走到老幼堆里,众人大肆宣传:“傀儡懂得亲情,懂得尊老爱幼。”
无数人簇拥小甲,将他捧上神坛。他衣食无忧,吃穿住行都有人用金钱供着。男人崇敬,女人仰慕,似乎全天下都认为小甲是最完美的存在。
就当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忽然说小甲会思考。他会觉得新人类高人一等,再慢慢将人类全部改造成新人类。或者他自己也能创造新人类。
到时候真正的人类就会灭绝,这个世上再无一个普通人类。
这个恐慌的话很快传播出去,无数人内心的恐惧被激发。他们的崇敬和仰慕化为排斥,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拿出了锄头和棍棒,冲击到创造者的家中,将傀儡小甲毁灭。
小甲会流血,会受伤。
当他被砸得稀烂之后,众人发现原来小甲真的就是个傀儡。他是用电供应的,一切动作靠着创造者给出的规定动作来做。他内部结构是铁、是合金、血管是塑料管,胃是铝制覆了一层膜。
就连血其实都是红颜料。
他什么情感也不懂,最终余下一个残破的头颅在红颜料中结巴喊着:“疼,疼……”
写完后,桑晓晓重新润了一遍稿,给小甲的故事增添了更多细节。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这种稿子该往哪里投,想了下干脆誊抄后拿出信封,还是决定邮寄给阳城日报。这故事就交给姚主编,让人看着安排。
这种短篇不适合放到阳城日报上,倒适合放到别的文艺类杂志上。
写完这些,桑晓晓就当应对完了。
看得懂的人自然会去思考,看不懂或者不想看的人,那不属于一个层次,说再多也没用。
她想到今天的遭遇,取出课本。学有余力,才干写文的事。她这次期末考,必须依旧得是年级第一。她要考上最好的大学,看更广阔的世界。
教育的倾斜,必然是越优秀的学生能接触到的优质教育更多。
她曾经被拘束在小小的病房内,只能靠着电子产品和书籍了解更多优秀的人。她也想见见大城市,和那些优秀的人面对面。
桑晓晓这边在认真学习,傅元宝那边也有在认真工作。
桑晓晓学习之外写文,并用文字来应对外面的风雨,傅元宝工作之外得社交,并用社交解决成年社会上糟心的一二三事。
他又换上了桑晓晓嫌弃的深色衣裤,天冷了围个围巾,开着车和人约饭。今天吃一顿,明天再喝一顿。中间但凡有人问起一句报纸上的事,他就笑一声:“报上不能当真。小奶奶安排的婚事,总共都没见几面。人家是要考大学的人,以后能不能看上我还另说。”
这话一出口,大家心头都明镜似的。
报纸上说的是对方贴傅元宝,到了傅元宝这里变成了他落于下方,人未必看得上他。说明不管如何,傅元宝是真的对女方有点意思,至少是尊敬的。往后指不定是一佳话。
一群人顺势安慰:“哎,那肯定能看上的。你都看不上,她眼光得多高啊?”
“就是,你往北去,这也不是不能比一下。”
大家哄笑。阳城附近真正能称得上好大学的就几所。恋家考得近。可最知名的两所大学都在首都。那就是北面。
阳城坐飞机去首都是要开审批的,没上头审批不给飞。
谁能被批准,在阳城地位就不一般。在场不少都属于能坐飞机的,傅元宝也是其中之一,这玩笑当然也就能开。
傅元宝也不说别的,酒杯一抬,朝着那开玩笑的人笑了声,一口闷了手里的酒。火辣的白酒到他这里和水一般,丝滑下肚。哪怕白酒骤然在胸口纵火,他也和没事人一般。
懂点傅元宝家庭情况的,想也知道哪些八卦怎么来的。他挑眉问了一声:“这报纸乱写,你怎么不报个警?现在这种事要管也能管。”
阳城发展不错,和这几年治理上管得极为严苛,也和从商的政策上轻松脱不开关系。
傅元宝摆手:“这严起来一天毙五个的。哪到那个地步。我早年麻烦警方的事可太多了。给你们说,五年前,我总算不在地里捡药瓶。但也灰头土脸的在街边睡。那天有个人路过,以为我是个姑娘,想把我拐了。回头就被我送进去,隔些日子一条路上的全毙了。这些写文章的,罪不至此。”
众人知道傅元宝长得好,灰头土脸的确实让人容易看不清男女而误会,又是大笑起来:“那些拐卖人的是该毙了。”
前些年是乱些。什么杀人的抢钱的绑架的,到处都有。有的十来岁就敢抢车,上个小土坡就当自己是土匪大王。得到惹出事后,一切自上而下从快从严处理,真就像傅元宝所说,阳城有时一天处理掉能有五个。要不是杀伐果断阳城也镇不住恶人。
傅元宝很是体谅动笔杆子的人:“这群人写文章也是讨口饭吃。就是没找对路子。这要是多夸点,写点大家喜闻乐见的爱情,那不是赚更多嘛。”
话是在餐桌上讲的,而阳城就那么点大小,转头就传到了该传的耳朵里。谁不爱写大众喜闻乐见的文章?仔细一琢磨,三木写得不就是爱情吗?这类文章吃香事少。
文化人爱写传统文章的多了去,而苦于生活的也多了去。很快就有人寻思着借这个势,写点什么契约婚约之类的俗世小说,还有人想着反正傅元宝也不管,想当然把傅元宝和三木的“婚事”加进去一道说了。
流言蜚语被更多的流言蜚语打败。
桑晓晓这三木本来是女学生的故事,转头已经成某家大家小姐的,还看不上如今堪称白手起家的土老板傅元宝。
故事是一天比一天精彩。
桑晓晓上个学,最初没人敢在她面前说在书店发生的事。结果过了几天,今天碰上同学悄咪咪问:“桑晓晓,你家里祖上是不是特别有钱?那种家谱几页的。”
明天碰上同桌悄咪咪问:“桑晓晓,听说你家有金矿?我能去看看吗?我不拿,我就看看。”
就连老师那儿,明知道桑家什么情况,都凑一起聊着八卦:“我跟你们说,我听说了个新传闻。桑晓晓其实有亲戚在首都。她这一支是流放过来的,所以成绩好。以后考上首都的大学,马上就被人领回本家。”
听得桑晓晓都怀疑起自己是什么混血公主失落民间,下一秒就能穿上水晶鞋受邀去阳城蹦迪。
她只以为外面的谣言是那群动笔的人干的事,根本没想到源头在傅元宝身上。
但这不妨碍她收到《辞海》后迁怒:“竟然真邮寄给我。他自己不能多读点书吗?中文都不擅长,以后外文怎么办?不知道以后全球是个村,每种语言都要会一点吗?”
老一辈的学俄语,他们这一辈的学英语。
这做生意要是不懂外文,碰上好翻译能笑开,碰上包藏祸心的坏翻译,回头怎么被坑都不知道。
桑晓晓恨不得打电话过去把人批判个遍。
但一想到最近电话费开销实在有点高,再加上她给傅元宝打电话频率也高到不像是要退婚的人。她强行压下自己打电话的念头,决定暂饶傅元宝一命。
这种绕绕弯弯,傅元宝是不知道。
他要是知道,肯定又要笑。笑桑晓晓的念头想一出是一出,还能把打电话和结婚退婚联系到一起。要是关系好就电话多,那他恐怕是和王叔关系最好。
桑晓晓没打电话,把三本书搬到房间里。她家里是没有《辞海》的。
《辞海》有个“海”字,顾名思义,里面是浩如烟海的字词以及解析。这么厚的三本书,光印刷都要一笔钱,卖出来的价只会更贵。桑家也不懂这种,怎么都不可能专门给桑晓晓买工具书。
桑晓晓翻开看了眼密密麻麻的字,很快合上。
起名这事情不是靠工具书的。不少人起名,一讲究五行,从人生辰八字来探究人五行缺点什么;二讲究内涵,字要有些好的寓意;三讲究发音,尤其是某些地方乡音重,不能普通话念出来好听,家乡话一念糟糕透顶。
更麻烦一点的人家,还得和别的兄弟姐妹起一个系列的名字,好让外人知道这是一家人。
桑晓晓哪知道傅元宝适合什么类型的名字。
她迁怒归迁怒,但还是稍微为傅元宝花了点心思,专门扯了一张纸把傅元宝的名字给写上了。她一边嘟囔,一边在边上写着傅元宝的性格。
人一接触久,她对傅元宝的认知就越清楚。
他会有居高临下的恶劣,也有世俗的圆滑。他意气风发,用着最新潮的物件,也慢慢摒弃着一些过去的东西。
在桑晓晓几十年后的眼光来看是土,在他的认知里估计是当代最时髦。这种时髦是阶段性的,是会随着时间洪流过去后,成为塑封在录像和相片中,最没有意思的东西。
当人被权势利益包裹在周边,耳能听到的话全然是妥帖,眼就会迷失,心就会丧失。
到那时,说出来的话会让人嗤笑一句,用何不食糜肉的典故来形容。
真正该留下的,是最初的本心。是他对小奶奶的尊重,对友人的负责,对事业的诚恳。
桑晓晓写了些形容词,最后瞥了眼身边的《辞海》。与《辞海》并行的还有一套工具书,叫《辞源》。源就是最初所在。
小奶奶给他佩戴的珠串也有修身养性的意思在,不如改个名字就叫傅修源。
她又扯了一张干净的纸,在纸面上用钢笔一笔一划,写下了“傅修源”三个大字。笔风遒劲,三个字瞧着还有点古早味。她写完后又在边上补了“狗男人”。
六个字凑在一起,当场让桑晓晓乐起来。
桑晓晓没专业学过画画,不过日子无聊的时候,也会用笔勾点简笔画。她就六个字下头画了一头胖乎乎的小狗头,又在狗脑袋上画了个金元宝。
让她起名,她就最多起成这样。
反正不可能起个十个八个让他来选的。爱要不要,不要退婚!
桑晓晓把钢笔收好,等钢笔墨彻底干透,将纸一折三塞入信封,打算明天邮寄出去。要是收不到,就是傅元宝和这个名字没缘分。
她黏好邮票,把信封搁置到一旁。
她现在在外头可是有很多名头的人,要好好学习争取快些变成了不得的大人物才行。傅元宝是阳城青年一代的标志性人物,她怎么可能落到傅元宝后头?
……
这会儿当高中教师的人,祖上多是书香门第。反而这些年学生里寒门学子更多点,凡是有出息的都被老师从田地里挖出来,如今这些学生都想着好好读书出人头地。
学校外的风波,老师们没带上课堂,给了桑晓晓充分的自由。高三学生们要迎来期末考,也没空搭理外头的流言蜚语。
傅元宝消息灵通,查清楚了这次的事情。
又是傅威搞的鬼。
自从他势头起来又请了人护着小奶奶,傅威几乎翻不出什么浪来。每次如同苍蝇一样过来惹一下碰一下。傅元宝发现一次,就到他爸傅敬远那儿讨回来一次。
一听说父子两个大动干戈,在家里砸了多少物件,傅元宝心情就好。
傅威对桑家是不太清楚的,所以这些年从来没惹出新花样。现在桑晓晓和他走得近了,很快成了傅威的新靶子。桑晓晓是个学生,身边没什么人护着。
他也不可能让秦蓁去陪读。
懒得千年防贼,傅元宝思考着怎么把贼处理了。
要说把人关进去,傅威没犯什么大错。抽烟聚众玩耍,连个流氓罪都没触犯。要是寻个小由头关进去,回头真从牢里出来容易惹出更多的事。
他正思考着,书房外传来敲门声。秦蓁在外头热情喊:“傅先生,桑小姐给你来信啦!”
傅元宝愣了下。
桑家电话都装了,怎么反而给他邮寄信?前头十几年没见桑晓晓给他写过一封信。现在有了电话却用书信来沟通。
动笔杆子的人是有这种热衷写信的情调吗?
他开口:“谢谢,帮我拿进来。”
秦蓁进门,三步并两步把信放到傅元宝的书桌上。她最近和宋姨听了好多外面关于傅先生和桑小姐的爱情故事传闻。可太精彩。
她特意问了一些事,向小奶奶取证。
小奶奶说傅先生小的时候,她那会儿在卖菜。傅元宝和桑家哥哥平时负责照顾桑小姐。傅先生经常背着桑小姐走来走去,桑小姐一撇嘴要哭,他就会踮踮脚,让人舒服些。
听听,这不结婚能收尾吗?
这么小的青梅竹马,可是抱在怀里就开始了。
秦蓁不知道傅元宝和桑晓晓对这段记忆完全没有印象,甚至中间十几年两人毫无联系,毫无见面。她的热情不仅在送信上,还督促着:“早些看,看完了我去找邮票,帮傅先生投递了。”
傅元宝失笑:“怎么我收一封信,你比我还急?”
秦蓁哪能直说?她就像看书一样,见着男女主角都凑齐了,结果到现在迟迟不肯有新进展,心里头急。恨不得日子能够过快些,好让她直接见证结婚。
哎呀,桑小姐就是太小了。
秦蓁不敢说,露出一个应付傅先生的笑脸,飞快撤走:“我去找邮票!”
傅元宝低头看向信。他直接用手撕开封口,往里看了一眼——只有一张薄薄信纸。
他抽出纸展开。
字很漂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书法大师都会写字。一行“傅修源”,一行“狗男人”,搭配最后一个元宝狗头,意思相当明显。
名字起好了,爱用不用。
盯着元宝的狗头太过有趣,让傅元宝一下子呵笑出声。他脑中有桑晓晓写字的画面。一定一边生气抿嘴,或许还骂他,然后一边写。写完画好狗头又一个人偷乐,洋洋自得。
傅元宝拿着名字重新折了下,将“傅修源”露在外头,狗头藏在里面,狗男人三个字用信封遮挡住。他起身往书房外走,去找小奶奶。
小奶奶在房间里听着收音机,手上的一件毛衣快织好了。
她听见门口有响动,转头发现是傅元宝:“刚蓁蓁咋咋呼呼的,说晓晓给你送信了。写的什么?”
傅元宝走到小奶奶身边蹲下身子,把名字拿过去:“她不是在写书吗?就让她给我起个新名字。叫傅修源。修是修身养性的修,源是为有源头活水来的源。”
小奶奶将信纸拉开一点距离,看着字在嘴里念了念。“源”用阳城话来念,听着像“玉”,比普通话念出来更好听。
傅修源,不错。
她当初起名元宝也没讲五行,所以对这个名字也没细究五行。她是满意的,点了头:“听上去寓意好。她呀,打小聪明。对人其实上心,只是平时不显。”
小奶奶点了点字,乐呵呵:“看字能看人的脾性。”
傅元宝应声。
名字大抵就这样确定下。傅元宝又说起傅威的事:“小奶奶,我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关于傅威。”
小奶奶笑容淡了些:“什么事?”
傅威这个小辈到哪儿都不太受欢迎。小奶奶想起上次傅威带着人到家门口闹的事,觉得傅家那一支从根子上就烂。到如今已经烂到底了。可惜这边好的,如今就剩下一个傅元宝。
傅元宝顿了顿,和小奶奶从头分析:“傅威在阳城有傅敬远撑着,惹是生非有后路。他往后胆子只会一次比一次大。桑晓晓那里没人护着,我怕他会去欺负桑晓晓。”
小奶奶皱起眉。
傅元宝知道小奶奶会担心桑家,细说着:“我打算让人去说道说道,让傅敬远把傅威扔去当兵。一去起码三年,路途远,一年回不了两次。他要是惹出事,傅敬远护不住他。他要是不惹事,回头出来总算个人样。”
自家管不了人,那就送出去让人管。
小奶奶听傅元宝说完,腰杆子一下子直起来。她左想右想,觉得傅元宝这法子确实好:“对对。三年后回来,晓晓早在外地念大学。你要是方便,不如去她念书的地方做做生意?我可以一起搬过去。”
傅元宝莞尔:“奶奶。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桑晓晓她是你孙女?”
桑晓晓念大学,还要他带着小奶奶一块儿陪读?
小奶奶拍了下傅元宝的脑袋:“你不懂。会写书又会念书的女大学生,长得还漂亮。追求者可多了。”
傅元宝当场找桑晓晓缺点,和小奶奶说:“她脾气不好。谁能扛得住她?”
小奶奶哼笑一声:“人喜欢的时候是上了头。脾气不管怎么样都喜欢。心盲眼盲,看不到一切缺点。要是不喜欢了,优点也全成缺点,一个都入不了眼。你自己去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过来人说话,尤其是说人心人性,格外能刺到人。
傅元宝意识到自己就是那个盲了的。
现在是上了头,往后呢?往后会情感淡去,哪怕优点也成缺点么?
不对。现在不该考虑这个问题。现在该考虑的是,似乎在桑晓晓眼里,他浑身上下都是缺点。他半点优点都入不了她的眼。
傅元宝表情微敛,觉得问题有些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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